第18章 水鏡
水鏡
“……你想要除去那金箭的影響嗎?”
阿波羅觀察的視線沒有離開眼前的人分毫。
卻只見溫暖的陽光落在那雙潔白的翅膀之上,丘比特臉上沒露出半點兒猶豫的神情,他輕擡下颌,語調上揚:“你還在瞧不起愛神之箭麽,窮追不舍達芙妮,連女神變成月桂樹也不放過的家夥,說這種話可一點兒信服力都沒有。”
這一句,愛神生來的恣意與率性,展現的淋漓盡致,全然不覺得自己也是促成悲劇的兇手之一。
話畢,他大步離開。
留在原地的阿波羅緩而深地閉了一下眼,那雙清澈明透,湛藍深邃的眸子裏浮上郁色。
“達芙妮,我的達芙妮。”
殘忍的達芙妮,驚慌宛如躲避獵手的鹿,拒絕了他的愛,藏進月桂也要逃離。
晨霧的風缭繞神殿。
吹起襯托男神修美身段的钴藍色衣擺,金發微微飄動,拂過肩膀上的鐵色鑲鑽藍寶石飾扣。
他沉默許久。
光明神的驕傲,使得他無法向維納斯告發丘比特藏起普緒克的罪行,這實在是太小孩子氣了。
不,也不全是這麽簡單的原因……
阿波羅取出裏拉琴,悠揚讓人忘卻一切憂愁的樂曲從指尖流出。
只有他的眼睛可以看見的預言,如今還并未到來,只需靜靜等待,必要的時候輕輕推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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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神的車架已經緩緩往正中的方向偏移,為大地帶來更為熾熱的光明。
在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普緒克坐立難安。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軟硬兼施之下,才将那些無形的女聲哄去看看格諾斯的情況,至于什麽上吊去殺死自己之類的說辭,不過是說說而已,才不會真的這麽做。
現下,也只有這樣才能知道些消息……
她漫無目的地在一間又一間房間裏穿梭,安靜的長廊裏只有輕悄的腳步聲。
普緒克無奈,這些聲音們要麽來就一齊來,走就一窩蜂一塊兒也走了。
留下幾個,能套套話也好啊……
她就這麽懷穿着滿腹心事走着,忽然被小小的力量牽拽着往一個方向去。
“好夫人,快過來,我們回來了!”
“怎麽樣?”普緒克一刻也等不及知道爸爸媽媽的情況了,“格諾斯的國王和王後還好嗎?”
“哎呀嘿,我們沒去格諾斯。”
她停住了腳步。
但催促的力量一點兒也不減,還帶着興奮的聲音。
“好夫人!瞧瞧,主人讓我們為您弄來了這個,看看吧,”
普緒克看不見花精們忙碌的動作,她們的懷裏攬着亮晶晶的東西,飛舞之時,将這些發光的碎屑抛撒進水裏。
她只見着水霧缭繞之下,湖水潋滟,将光亮聚成一面閃爍的鏡子。
普緒克的腳步停在長廊的花柱邊上,她還記得這是昨日洗漱的地方。
她擡頭,聽見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似從雲端落下,一段冗長的句子。
只是那句子落在耳朵裏,含混難辨,一個音節也沒分辨出來。
氤氲水汽散去,斑駁的色彩浮現。
“成了!這個是……”
“我來說我來說!簡略地告訴夫人就好啦!”
“夫人您想要看見的,都會在這裏出現,主人說,只要您去過的地方,所見識過的東西,都可以在……出現!”
這些雀躍女聲說出的話語,像是被按下暫停鍵生生抹去部分音節,卻漏進了普緒克的腦子裏。
一個詞,出現了兩遍。
她大概能猜到是這個“水鏡”的名字。
但,是什麽呢?
不過就只是一想。
“唔……”
普緒克捂住了頭。
難受,喉嚨湧出想要嘔吐,直奔大腦的暈眩感,讓眼睛發黑。
十分陌生的語言詞彙,那陌生像是有人探出兩根無形而粗粝的手指,在她的腦子裏翻找着,以至于甚至産生了一點兒可怕的熟悉感。
怎麽會熟悉?
她又不可能知道怪物的語言。
普緒克搖了搖頭,将腦子裏奇怪的想法甩了出去。
她并不知道,凡人對于神語的強行認知,會造成理智的崩潰。
身體的本能已經做出了應對,她放棄了尋覓那詞彙出現在大腦帶來熟悉感的源頭,那股暈眩感很快便褪去了。
一個花精說道:“好夫人,過來罷,捧住這顆剔透晶瑩的拱心石,只需要閉上眼睛,想一想那模樣,然後再看就好了!無論是人還是東西,都可以見着!”
“您的思慮與憂愁,主人都看在眼裏吶!”
普緒克慢慢走了過去,伸出了手,空氣中掉出一顆璀璨的鑽石,足足有一個手掌的大小。
“格諾斯……”她沒有猶豫,“我想要看看,看看爸爸媽媽。”
語氣逐漸變得肯定下來。
睜開眼的剎那,水面滴落無形的露珠,翻起漣漪,迅速平複下來。
普緒克的眼睛裏亮起一點兒光,她往前探頭,發出一聲驚訝:“有了…”
是人來人往的街巷,她最常通過的那條小巷子!
半人高的赭紅褐色陶罐,黑色的幾何彩繪被陽光熨的滾燙,上面落着了一些薄薄的塵灰,看起來好幾天沒有人擦拭了。
巴特的鋪子沒有開門……媽媽沒有把他放回去嗎?
視線緊接着往宮殿的方向掠去,普緒克心裏浮起一點兒疑惑。
層層長階往上,快速滑動的視線裏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背影。
身段姣好,約莫不過二十左右的兩個女孩正往上走去。
即使是還沒有湊前去,也能從那三層摞在一起的辮子上聞到厚厚橄榄油的嗆鼻香味。
亞莉克希亞,時刻保持着那一頭秀發的芬芳與柔順,并以此為榮。
和她走在一旁的,個子稍小一些,也是一個年輕美婦人式的典型打扮,若是不看臉上厚厚的白色脂粉,那裸|露在華貴的禮服外,小麥色的肌膚也可以說得上是健康強壯,但由于臉頰上白過死人的鉛粉,極大地破壞了這股氣質,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尤安娜?
這兩個身材豐滿,打扮時髦的女人,正是普緒克早已嫁人的大姐和二姐。
她們為什麽會出現在格諾斯……
普緒克的視線緊跟着這二人的步伐,發現她們的方向,通往了王後的寝殿。
不好。
大姐和二姐,單單只要憑那一張嘴,就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她們想要的,從來都要想方設法地搞到手,否則決不罷休。
若不是媽媽永遠會來先過問自己——她總是擔心不公平的對待三個女兒。
格諾斯的私庫恐怕早就被那兩個蛀蟲給騙光了。
亞莉克希亞和尤安娜到底是怎麽長歪的,普緒克到現在也摸不着頭腦。
大姐亞莉克希亞起先只是有些矜傲,後來……碧色的眼珠眸光挑釁,唇角挂着幾分高高在上,似有若無的譏諷,沒人知道她怎麽長成了這目空一切的傲慢模樣。
就像沒人知道為什麽尤安娜小小年紀就可以精于謀算,設計讓她們唯一的小妹妹在十二歲的生日那天,差點淹死在水裏。
她們是格諾斯的公主……
在觸及自身利益之前,永遠保持着翩翩優雅的風度。
但在格諾斯年滿十二歲的第三繼承人,普緒克的面前,她們是密不可分的盟友,她們以打倒隐藏的敵人與抹除潛伏的危機為樂。
向來如此。
原先,普緒克以為這只是姐妹間争奪父母寵愛與注意的打鬧,畢竟兩個年齡相仿的姐姐大她三四歲,自己畢竟更小,是更受喜愛的那個。
「普緒克,湖邊水仙花的最水靈好看吶,不是嘛,亞莉克希亞肯定會喜歡的,你為她摘上一支,她就不會生你的氣,亂動你的東西了。」
十五歲的尤安娜說話總是這樣溫溫柔柔。
直到冰冷的湖水淹沒頭頂,脖頸被死死摁住不得擡起,撐在邊沿的手也被精致的牛皮鞋子踩住。
她才意識到,不是的。
她們是真的想要她死。
溺水後的普緒克從床上醒來,聽見尤安娜哭着抱着媽媽,小聲的說着扭曲的事實。
「普緒克不肯讓亞莉克希亞碰她的籃子,我勸過了,她不聽,還要去摘那水仙花,我拽不動她,媽媽,我手都紅了……」
她渾身發冷。
王後被母愛蒙了眼睛,看不見兩個姐姐歹毒的心。
她輕輕哄着,只心疼二女兒的柔弱與小女兒的笨拙。
普緒克看見亞莉克希亞眼裏的不屑和尤安娜完全不似作僞的擔憂,只能裝作自己是不小心跌進去的。
直到……這兩個姐姐的興趣被狂熱的荷爾蒙牽引到了男人的身上。
如果普緒克永不婚配,她将是格諾斯的下一任女王,她們樂得和她打好關系,為夫家贏得格諾斯的助力。
一個綠眼狼,一個笑面虎。
現在,她不過才嫁給怪物兩天,或者說,剛死,還新鮮熱乎着呢,兩個姐姐就誰也不讓誰,同時找上了媽媽。
這水鏡……
只傳達了畫面,普緒克聽不見她那兩個姐姐在低着頭戴着銀紗巾的媽媽耳邊說着什麽。
她心裏着急,卻按耐下來,急也不是辦法。
看着那兩個姐姐悠然自得地說完什麽坐下,只是視線一轉,低着頭的婦人擡起了臉。
那哪是什麽銀紗巾,是王後散亂開垂落的銀白鬓發!
她的眼睛腫得很,毫無妝點的臉看起來老了十歲,因激動而眼角皺起,淚流滿面。
淚痕就像裂縫爬上了要碎開的陶罐,就像萎靡癱倒在泥潭的雜草,就像街巷布滿了城鎮。
淚水分明在這婦人漲紅的臉龐上織成了一張網!
“哦不,媽媽!”
普緒克從未見過這樣的王後,她忘記了冷靜,眼睛一下就紅了,焦急地想要上前,全然忘記了自己并不在這可憐婦人的身邊。
手一擡。
砰咣!
喀嚓——
拱心石從她的手掌中掉出,所有畫面就像潮水般褪去,消失的一幹二淨,水池的鏡面也被落下的鑽石砸碎一角。
破開的碎片飛濺起來,劃破了普緒克露在外面的小腿,殷紅的血珠很快的就滲了出來。
刺痛和畫面的消失讓她回過神來。
“夫人!”
“您還好嗎,沒事吧!”
“啊啊啊糟透了,流血了!”
耳畔叽叽喳喳響起的聲音已經無法在意,眼前浮現的唯有那張滿布淚痕的臉。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