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鳥糞

鳥糞

若是在更久遠的以前……

睡不着的話,她會抱着被子爬起來,點上一盞小小的燭火,在暖黃的光線下,窩在窗下的長榻上,吹着清涼的夜風。

而在擁有了那個無話不談的好友之後,就變成了托着腮,細細欣賞插在陶瓶裏的花……回味着上一次的來信。

那些綁住信件的花朵,即使每一次種類都不一樣,但都同樣的美麗清新。

她悉心的照料,直到它們稍露萎靡之色,在失去鮮活的生命腐爛之前,制成幹花,好好收起來。

哎……

那些有着不一般意義的幹花。

也不知道女仆們會不會連帶着籃子也一起處理了。

想到這裏,普緒克翻了個身,看向窗外。

恰在此時,一只圓圓的小鳥兒落在窗沿,它偏着腦袋,鳥喙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兒亮光,又歪向另一邊,細小的麻杆小腳橫着跳躍幾下,最後低下頭輕敲木質的飄臺,發出篤篤的聲音。

真可愛啊。

普緒克熟練地将手摸到枕頭下,摸了個空。

尴尬的想起來……她現在已經不在那格諾斯的宮殿,也沒機會偷偷藏起一把去皮的谷豆,塞在枕頭的暗袋裏。

“匕首,在桌子上。”

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幾乎吓了一跳,他也睡不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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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緒克讪讪地搓了搓手,既然凡人的利器傷不了神明之軀,她也沒那麽傻。

“啊……不是的,我不是要找匕首。”

她總不能老老實實和他解釋,自己是想喂鳥吧。

誰會相信

而且,好不容易無視了他在這房間裏的存在,這樣忽然冒出一句話,簡直不要太恐怖。

普緒克轉了過來,定了定神: “您也睡不着麽”

“……”

沒有回答。

神的時間不以白日黑夜區分,只要有着足夠的神力,完美的身體每一處器官都在永不停歇的運作,自然也無需睡眠以補足精力。

心性偏好人類的神明,偶爾會踏入凡人的夢境,享用一點兒信徒的美夢,那也不過是聊以解乏。

丘比特并沒有這種愛好。

畢竟大部分他的信徒,他們在夢裏,都在或是熱烈,或是含蓄地表達愛意,就像春日裏的貓,連綿不知疲倦地發出求愛的低吟。

讓丘比特無法靜下心來是的,普緒克居然……不信仰他。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股古怪的挫敗。

在剛剛,她對自己透露出愛情金箭的反應,還沒有對他身上傷口的興趣大。

如果單單只是這樣也沒什麽。

可她的手上。

有月桂葉的氣息。

“普緒克……你,信奉阿波羅嗎”

丘比特将這想要得到答案的好奇也歸咎于那金箭的傷口在作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她信仰誰。

只要不是宙斯,誰都沒有關系。

她可能連赫拉的一次打擊也承受不住。

哦不,維納斯也不行。

她才不需要成為美神的一位仆人!

“啊,阿波羅……”

聽着普緒克猶豫的聲音,丘比特已經在心裏的天平,把阿波羅也剔除了出去。

那個有着王子病的家夥,沒有半點兒好的,也不行。

普緒克不确定地問: “是太陽神麽”

作為一個城邦的公主,卻連各種神的神職也不能很好的區分,在這方面,許是犯了無知愚昧的罪,希望這些神不要太計較這個。

“額,我其實沒有信奉……”什麽神。

她話完沒說還,就聽見一聲愉悅的輕笑。

他很開心

在黑漆漆的夜裏,這實在笑的是有些詭異。

丘比特語氣輕快: “他并非掌管太陽的神,駕駛着火馬所拉的太陽車在天空中馳騁,從東至西,晨出晚沒,令陽光普照世界的,是赫利俄斯。” (注1)

“這樣啊,您知道的真多,赫利俄斯,聽起來就很不一般……”

普緒克對這并不感興趣,但又不好駁了他,顯得掃興,只小聲地誇贊。

聽着她這樣驚訝的語氣。

丘比特輕輕咳嗽了一下: “赫利俄斯的職權只是駕駛太陽車,那也沒什麽厲害的。”

作為一個“怪物”,蔑視神明,真的好嗎

普緒克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

她是不是應當配合這位愛神的表演,裝作什麽也不曉得

于是就那麽嗯了一聲,不再說別的什麽。

丘比特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籌碼,金箭與鉛箭,這并不是可以用來誇耀的東西。

堂堂愛神,被自己的箭紮了手,這……實在可笑。

好歹只有阿波羅知道,他也不屑于說出去。

夜幕深沉,萬籁俱寂。

床另一側沒了聲音,連呼吸也輕輕淺淺,大概是睡着了吧。

普緒克轉了回去,那只小鳥兒已經早就不見了。

她想起那只有點兒笨笨的鴿子。

那個陽光溫暖的清晨,噢,美麗意外的發生。

實則開端于一坨從天而降的鳥屎。

……

那天。

普緒克逃了媽媽安排的教導,天曉得都已經是公主了,為什麽還要學織布啊。

紡紗和編織。

這個時代女人的主要職責。

國王出席重要場合的每一件罩袍,甚至睡覺的寝衣,都是由王後親手紡出來的,她以此為榮,并期待着小女兒普緒克,也能成為一個紡織的能手。

普緒克花了很大的功夫,讓爸爸突破了時代的局限,相信她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但媽媽顯然不覺得那是一條真的可行的道路。

她執着于讓普緒克準備着成為一個“優秀的妻子”。

普緒克很無語。

——貴族姑娘們連梳理羊毛都擔心羊脂髒污了衣物,但又覺得護腿壓出的紅痕會傷着皮膚。

好比尤安娜,她幾乎要換上整整八條裙子,才能紡完一丢丢布。

為什麽不讓專門的女仆來做就好了,就算紡出了布,也是交由她們縫上選好的飾扣。

她無法說服媽媽。

于是,普緒克選擇說服自己……只要裝模作樣一會兒,熬到媽媽離開就行。

沒多久,她偷摸溜出去了。

暖融融的太陽燦爛耀眼,高大的樹木直聳入雲,齊整的呈現在明朗的藍空中,片片葉子交錯着構成純天然的一處蔭蔽。

普緒克穿着新涼鞋,踩進了池水邊的泥巴坑裏,她的本意是想從水坑上跳過去。

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足一提。

只要不讓她坐在那兒紡布紡個沒完沒了,玩泥巴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啊,就連池邊的水仙,都開的可愛極了,散發着清新淡雅,甜絲絲的氣味。

然後……

她聽見撲棱翅膀的聲音。

啪嗒。

伴随着一股暖烘烘的臭氣,什麽黏糊糊稀噠噠的東西,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紮起來的其中一個小辮子上。

普緒克還在思考發生了什麽,又一聲呼啦啦,收起翅膀的聲音。

她的頭上落了什麽東西,啪嗒一朵嬌俏俏的花正貼在一側臉頰。

低頭照水。

一只身形纖瘦,白色的鴿子,它的嘴裏銜着那花長長的枝幹,黑溜溜的眼睛嘀嘀咕咕地看着她。

普緒克卡着它的翅膀,笑嘻嘻地問: “你迷路啦”

嗯就是不知道怎麽的,從一只鴿子的小黑豆眼睛裏看出了惶恐的表情。

在動手拔毛之前,才注意到落在一旁的地上,那支花系着一張已經碎裂的莎草紙片樣的東西。

「……換取一段兒高明的惡作劇。」

嚯,還是個信鴿呢。

怎麽,哪家的小孩捉弄到她頭上來了

在那之後……

想起來就讓普緒克不由得嘴角揚起。

對于她的質問,對方居然高傲地反問,她是不是想要從他那兒得到什麽,才編出這樣的謊言——他的鴿子從不迷路。

開玩笑,整個格諾斯都是她爸爸的,這個人口氣真大!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小男孩了,完全不放在眼裏。

這樣的路子還是第一次見。

雖然很土,還很臭,但他成功了。

普緒克不失禮貌地問候他,是否想要引起一個漂亮女孩的注意,這種手段實在拙劣。

再收到一封,言辭之激烈,幾乎是将他自己誇了個遍,想要将她這粗鄙的農女比到泥裏。

開玩笑,不論身份,全格諾斯就沒有比她更美麗的小姑娘!

所以她又回怼。

又被怼回來。

後來……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他們休戰了。還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整整五年。

在先前,不知道對方家庭情況之前,普緒克曾大膽地猜測。

也許,他是自然的孩子。

生活在鄉野裏,不拘一切,與白鴿和羊群自在的生活,與來往的異邦旅者們歡快交談,才能如此的思想開闊自由,靈魂輕飄浪漫。

現在想來,即使是私生子,他大概也是身份矜貴,有着自己的驕傲,才會覺得最初自己是想要高攀。

“……”

普緒克翻了個身,思緒落在床另一側的陰影之處。

在這張大床上躺着的兩個人之間,隔着能再躺上一個人的距離,還綽綽有餘。

她揚起的嘴角僵住。

緩緩眨了眨眼,美好的回憶戛然而止。

這一切,都因為這倒黴的愛神而結束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破爛金箭,他就不會被愛欲所折磨,而向爸爸媽媽施壓,是這樣的沒錯吧。

等等。

愛情的金箭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綁在白色的桃金娘花枝下的,最後收到的信件上,提到了愛情金箭。

難道……

那并不是什麽搪塞與敷衍,若是連愛神也無法抗拒這金箭的力量,更何況是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凡人!

普緒克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小小的聲音在為那個人兒辯解。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名為暗戀的,剛剛熄滅的那點兒火光,又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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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赫利俄斯

在希臘神話晚期,阿波羅的神職才與太陽挂鈎,他被稱為“福玻斯” (光明之意),但駕駛太陽馬車,和被稱為太陽神的具有确切神話記載的,都是赫利俄斯。

據說是在後期,因為赫利俄斯的兒子駕駛太陽馬車出事了,所以宙斯把太陽車的權利給了阿波羅(但這是為了聯系太陽神權演變所編撰的因果聯系,并不咋嚴謹)

文中提到的“王子病”是奧林匹斯星傳裏,維納斯吐槽阿波羅說的,而阿波羅吐槽維納斯為“公主病”,小時候覺得這兩俊男美女可配了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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