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銀針

銀針

萬籁俱靜的夜晚。

格諾斯的宮殿,某一間不該出現亮光的寝殿裏,從門口向外,透出昏黃的燭火。

這是已經出嫁的小公主,普緒克的舊房間。

侍女們遵照着王後的吩咐,屋內的一切陳設,除去每日進行必要的清潔,都盡量保持着原封不動的模樣。

整間房間的裝飾清素簡潔,并沒有太多的箱匣。

一扇極寬大的雙開式窗子,窗下擺放着一張有些年歲的皮面四腳嵌彩石躺椅,上面塞着一只弧度下陷用于靠背的手縫小墊,下面是可以拉出來的一張尺寸略小于躺椅的小桌。

橡木做的兩只高高的箱櫃,靠牆整齊地碼放在一起。

箱櫃頂上可以看見一些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雜物……比手掌還大的幾顆幹透松果,整齊疊起來的莎草紙,只有一個耳柄,模樣怪異的手捏小泥陶罐。

靠牆的另一側,被亞麻布塊蓋上一角,有一只小樹枝編的框子,露出的半邊可見框內胡亂放着一些看起來是用于紡織的羊毛。

房間裏算大的一件家具,就只有那張床了。

擺在靠床沿的那個,是這房間的小主人,過去最喜歡的那個舒軟而蓬松羽毛枕頭。

只是今夜。

這間本該無人的房間裏,卻出現了兩條拉長的細細黑色人影。

這是一個體态并不勻稱的紅頭發女人。

土黃色的衣料被纏繞圍裹在肩膀,垂下至幹癟的前胸,形成延續不斷,仿佛活過來的褶皺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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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露在衣裳外的脖子和腿都十分纖長,蓬松的一頭紅發更是毫無打理的痕跡,像個亂糟糟的鳥窩,上面還千真萬确的夾着幾片碧綠的葉子,格外顯眼。

在亂蓬的紅發下,是一張既醜又美的臉。

沒有一絲細紋的眼睛裏,透着怪異的老态,嘴唇和臉頰反而呈現出一種異樣且十分年輕的潮紅。

尖銳的視線細細地環視了房間裏的陳設……不過一眼落在某處,便直奔目的地。

以一個野蠻的動作,幾步沖向那張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床榻。

而另一個守在門口,端着燭臺的女人,只單看她臉上厚厚的鉛粉,也能能猜得出這位是誰……尤安娜忍着心中的不快,幾乎是捏着鼻子為貝芙端着燈。

一個被放逐的女巫。

也配讓她提燈

她看見貝芙的手指出現那個習慣性地抽搐動作,看起來幹枯只剩皮肉的手指抽搐不斷痙攣後,從粗大的耳垂上拔下一個銀質的吊環。

而在這女人的另一只手裏,有點眼熟……

普緒克的那個寶貝籃子

這是沾染她氣息最濃郁的東西

“瞧着吧,好太太,雖沒有一根像樣的魔杖,但只要用上一兩個我所精通的法術,更不必說那些詭詐的法子,就足以将事情辦成啦!”

聽見貝芙這樣欣喜而癫狂的聲音。

尤安娜強壓下不滿: “別磨蹭,小聲點!”

她可不希望大聲嚷嚷引來什麽不該有的注意,尤其是長廊拐角之後,一牆之隔,睡得正死的亞莉克希亞,要是問起來,那就是個沒完沒了。

“走進來些罷,讓明亮的燭火照在我的手指頭上,好太太,斷不能讓身着黑色星花紗衣的女神看見……看見我們要做的事情。”

尤安娜在貝芙神神叨叨的話語裏快步走了進來,也不在乎自己一屁股坐下的位置是哪兒。

她将油盤往床邊的小桌上一放,發出篤的一聲悶響。

坐在床沿又往後靠了靠,将上半身完完全全躺靠在枕上,壓得踏踏實實。

松軟的舒适感讓尤安娜又回想起那一日,在那金碧輝煌的住所裏……所見識到的何等奢靡生活。

于是她催促道: “快點動手!”

貝芙不再猶豫,一手在籃裏看似胡抓了幾把,精準地找到了目标。

尤安娜滿懷期待地看見她拿出的東西: “就這個”

在買通的侍女告訴她,普緒克偷偷摸摸做虧心事一樣往床底下藏東西的第二天,就已經找機會看過了。

這些花綁着的破紙片子上,根本什麽都沒有。

就算除了她,慫恿亞莉克希亞去看也是一樣,不明白這些幹巴巴的野花有什麽好寶貝的。

貝芙沒有說話,把取下來的銀耳環夾在拇指食指一摁,用力的碾直成一根粗扁的銀針,同時沾染了破開手指的污血。

錐子一般的銳利目光注視着在手裏握成一束的花。

她将銀針随意地別在頭發上,流出滾圓血珠的手指摸過幹枯的花瓣,在那一瞬間,它們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燃燒的火焰纏繞在微垂的棕褐色花頭之上。

火焰放出黑色的光芒,貝芙死死看着火裏的景象。

除開杆兒以下的部分,幹癟的葉子都被灼燒地蜷曲。

褐黃色的紙片無風自動地搖擺晃動起來,想要似乎想要掙開這火焰無形的诘問,卻又無法離開那系着角兒的細細絲線。

火焰灼熱的氣息滾燙。

貝芙的聲音,連同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神的氣息……她是是被抛棄的,不潔的污穢!”

“哦,天吶,我的好太太,您那一心想要相親相愛的小妹妹,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兒!”

被燒碎的幹花化為撲簌簌的灰黑色碎屑從枯瘦的指縫裏飄落。

貝芙的手裏只餘下一把枯杆。

“你說什麽”

尤安娜看見她将落在地上灰燼盡數扒拉起來捧到臉前,深深嗅聞,嘴唇黑黑紅紅,模樣宛如變态。

喉頭一陣翻湧。

她往後挪了挪腳,眉頭擰在一起: “你說的是,普緒克”

貝芙猛地擡頭,極快地說道: “王後誕下的本應是個死胎,是這卑劣不知何來的污濁氣息……不源冥府,不生于這片陸地,她…是被抛棄,被遺忘的存……”

魔咒窺視的代價讓女巫口裏溢出黑紅的鮮血,啪嗒滴落在地。

像是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吐出的語句逐漸變得含糊不清,甚至晦澀難懂。

尤安娜毫不在乎貝芙會受到什麽可怕的懲罰,但這副沒法繼續下去的模樣讓她開始頭疼。

她強忍不悅: “說清楚點。”

“咳咳……我最崇拜的,無所不能的……”

腐黑色的血塊,白白黃黃的東西,伴随着咳嗽聲掉落。

貝芙将握着的花杆和莎草紙放在膝頭,伸手在血污裏挑出自己脫落的牙齒,塞回嘴裏,沾了血和口水的手指摩挲着莎草紙系繩的一角,嘴裏念念有詞。

“有着巨人力量的赫卡忒女神,總是吝啬于再多給上那麽一點兒指引,也許我們還需要再稍加等待……” (注1)

等待

尤安娜今夜的耐心告罄于這個字眼。

她救下這即将被野獸撕碎的女人,慷慨地提供避雨的居所與一份薪資不菲的工作,有求必應地找來一切所需要的材料。

不是為了聽她說這個的!

若是什麽也得不到,從那張嘴裏說出來的東西也就沒有半點兒有用。

紛亂和狂熱的思緒讓尤安娜從床上下來,左右不停地踱步,一個轉身,對着剛剛站起來的人揚起了手,重重地抽下去。

“你這不知好歹的懶惰驢子,一定要有灰熊的爪子驅趕才能快快地跑起來,搪塞我,你的主子!這對你沒有半點兒好處……”

這一記用力的耳光下去,扇的瘦削女人一個趔趄失去平衡跌跪在地,左側臉頰迅速地紅腫,高高隆起。

“不,不是的……我怎麽敢……”

聲音哀哀求饒,貝芙的臉皺成一團,甚至都沒有呼痛,很快地便擦掉了嘴巴上的血。

她膝行往前爬了幾步,抱住尤安娜的腳。

“但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快速地撿起地上的東西,将細繩都纏繞在手指上,拔動着手裏那一疊莎草紙,脆弱的紙張在用力之下,從那穿孔的角上裂開。

又從頭發裏找出剛剛那根銀針,吟着赫卡忒女神的名,念出魔咒。

貝芙看向窗外,今夜萬裏無雲,明亮的月亮在夜空之中高高懸挂,發出瑩瑩的柔光。

她內心虔誠地祈禱着。

願月神憐憫,将阻礙赫卡忒女神得見自己的一切藏匿于陰影之中,以黑暗一遍遍擦亮自己的眼睛。

銀針勾連着普緒克的氣息,揭起一點點莎草紙上的神力……

終于,在月亮恰巧出現一塊兒陰影之時。

幽深的冥府之中,金子與黑曜石所砌成的神殿裏,坐在紫衫木雕琢成的床榻之上。

被年輕愛神的力量所撫慰,心情愉悅的赫卡忒,撫摸着膝下的狼首,睜開了一雙偶然的眼睛,以紅頭發的女巫之口,懶洋洋地說出幾句。

“……力量侵染大地與天空,冥府與海洋,都分享着祂的存在,不可抗的命運驅使着……的相遇,所有生靈都為此而歡喜,期待祂到來的……”

貝芙的眼睛裏流出兩行血淚,她看起來已經到了極限。

“噗!”

一口鮮血中斷神谕的傳達,銀針上染上一層淡淡金色光芒。

“拿上這個!”

尤安娜上前,狐疑地看着她舉起那根銀針: “做什麽”

“您妹妹的相好,是一位神吶,瞧見這流動的神性光輝了麽,我敢斷言,他們此刻正親熱的依偎在一起,這是最不可做僞的證據!”

貝芙把那銀針往尤安娜的眼前又送了一送,幾乎要戳進她眼裏。

“好太太,您還在猶豫什麽!”

“這正是顯露出您勇氣的時候,拿上這唯一派的上用場的銀針,我的赫卡忒女神所給予的,這麽一件鋒利的武器,取得您的小妹妹,普緒克的一滴血。”

她将手上的銀針塞進尤安娜的手裏,聲音一下子高亢起來。

“将沾血的銀針,锲入一座最高的塔樓,一扇堅固的石門上,命運的齒輪被牢牢卡住,她将不得生,不得死。”

“我為什麽不能直接将這東西捅進普緒克的脖子裏……”

尤安娜聽懂了貝芙前頭說的神谕,只覺得她無能。

普緒克不是人

她要知道的不是這個!

“沒用的東西,呵,一根針,還遠遠比不上一把刀子好使。”

說着,尤安娜鼻子裏出氣,把手裏的東西往地上一丢。

“不,這麽做不行!”

貝芙幾乎是尖叫着想要撲去,想要撿起那枚被丢棄的銀針,可卻被尤安娜狠狠地推到地上。

她低低哀求: “絕對不行啊,您也許會因此而丢掉性命!或者激怒那位神只,引發矛盾與争端!您的妹妹,更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你剛剛說,那玩意兒根本不是我的妹妹……我也不在乎那個原來死掉的妹妹,知道嗎貝芙……”

尤安娜已經壓抑不住怒意,臉繃得不能再緊。

她用着氣音,歇斯底裏地咒罵: “一個什麽也不是的東西,一坨爛泥,臭蟲!強占了我本該享有的榮譽與尊敬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女人的影子被跳動的火光映的長而扭曲。

陰冷的夜風從大開的窗戶裏吹進,倏忽掠過。

燭火熄滅。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尤安娜将将冷靜下來。

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支使貝芙再去把燈點上。

“若是想要害死她,現在的我們還缺少許多的助力,但您的小妹妹,已經得到了一位神的庇護,在那些花朵上,莎草紙片上,與她氣息如影随形絞纏在一起的……”

紅頭發的女巫端來燭火,兩手捧在胸前,這讓她的下巴鼻子,直到眼睛也深深凹陷在陰影裏。

“是神的眷顧。”

尤安娜眼皮突突的跳,這話,她從小到大已經在大祭司那裏聽了個遍。

貝芙看出主人的不悅,大着膽子說道: “赫卡忒擦拭我明亮的眼睛,叫我看見,普緒克是被神所遺棄的一部分,她是不被此世容納的不潔。”

“命運定要叫諸神知道她的真面目,再讓那位蒙了眼睛的神……狠狠地傷透她的心。”

這聽起來還差不多……

尤安娜輕輕咳了一聲。

貝芙會意上前,扶住她伸出的手。

“我們該走了,好太太,我會為您尋求更加有力的助手,您先收下這枚銀針,那會有用的……”

“你最好沒有騙我。”

“這……簡捷的辦法,不可能欺騙……”

二人往外走去,聲音漸行漸遠。

只是,無論是尤安娜,還是貝芙都沒有發覺。

在她們離開之後,黑暗的屋子裏,靠牆的一只箱櫃裏,忽然出現了一個微微急促的呼吸。

直到再也聽不見一點兒聲音,見不到一點兒光亮。

咔噠。

箱櫃的門縫裏從裏面伸出一根細枝,輕輕地勾下了上面的鎖扣。

順着打開的一下,一個皮膚黢黑,頭發微微蜷曲的雙眼皮少年從裏面滾了出來,他的手掌正好撐在那殘餘的黑色灰燼之上。

“……”

巴特。

早先在看見那打扮詭異的紅頭發女人進去之時。

他就躲了起來。

在普緒克被送到比戴特山頂之後,被遺忘在公主寝殿裏的巴特,過了一日才被王後傳召。

他本可以帶着一匣子的珍貴寶石回去,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下。

因為那句不可能實現的承諾。

「願諸神庇佑普緒克,若她被順利的送回格諾斯,你将成為她唯一的勇士。」

王後顯然相信了,他與公主編造的謊言。

并給予了他一個極大的特權——允許他,一個沒有名頭的平民勇士,在普緒克那間宮殿裏擁有一個小小的房間。

但即使是這樣,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直到今夜。

巴特的心現在還在砰砰直跳的厲害。

那個女人說了什麽,他一個字也沒有漏下!

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如此感激老天給了他一雙靈敏的耳朵,和遠超常人的耐心。

他現在就要去告訴王後,不……等等。

告訴王後不如禀報大祭司,若是王後知曉尤安娜殿下私養女巫,一定會想辦法勸誡。

可現下不知道,貝芙除了那根銀針,還會用上什麽可怕的毒計,會尋求什麽的幫助。

大祭司手段雷霆。

他要是當場人賬并獲那還好說,可現在單憑一張嘴,若是那女巫反咬一口……她們這種人,做起壞事來是最精明不過,自己到時候無力應對,又能怎麽辦呢。

聽見的那些詛咒和叫罵,盤旋成一朵烏雲,重重地落下在巴特的心頭,沉沉地壓下在那長而細密的睫毛。

他張開手,黑色的灰燼在手掌上的紋路裂開成一張怪異的臉。

透過這灰,仿佛看見了他可悲的未來。

“神吶……”

無論是諸神中的哪一位也好,聽聽這可憐的,無望的求救吧。

巴特向他最為依賴且所熟聞的神,發出了祈求的禱告。

此時,一位手執蛇形魔杖,腳踩翼靴,正飛往奧林匹斯山巅的男神,一個轉身急剎,停下了他的腳步。

“哦!我可愛的信徒,不管你是誰,我都将熱烈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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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赫卡忒(Hecate)

流星女神阿斯特瑞亞(Asteria)與毀滅之神珀耳塞斯(Perses)的女兒。

在宙斯分配給衆神的權力中,赫卡忒享有特殊的地位。這位女神并不屬于天神,或是地神,而是代表着某種偶然,代表着命運的随機性。

同時,赫卡忒又是魔力和巫術的保護神,她的名字在咒語中到處可見。

在較晚的時代,傳說除赫利俄斯(前幾章提到的那個太陽神)外,只有她目睹冥王哈得斯(Hades)搶走種子女神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她幫助農神德墨忒爾(Demeter)尋找女兒,成了冥後在冥府的保護者,後世傳赫卡忒為冥後的侍女。

但其實,真正意義上赫卡忒并不算是冥後的侍女。

當确立哈得斯與珀耳塞福涅為冥王與冥後之後,其他冥界神只自然就變成了他們的下屬。

但古希臘人沒有嚴格的君主專制觀念,所以,很多冥神形成了獨立和自治的局面,如赫卡忒,死神塔納托斯(Thanatus),睡神修普諾斯(Hypnus)等等。

赫卡忒在本文設定裏,是為數不多知道女主來歷的神哦。

病急亂投醫式求神不可取,畢竟咱也不知道,作出回應的,會是一個怎樣的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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