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謝朗逸番外·女人花
謝朗逸番外·女人花
他又一次見到了她。
謝朗逸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她真美,他想。
她好似一只蝴蝶,不停地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身邊。
上一次見到她,在萊斯飯店。他好容易才從一群洋鬼子中脫身,恰逢此時,她便在一群男人的簇擁中上臺唱歌。
她燙着一頭時髦的卷發,卻身着高叉盤扣軟緞的長旗袍,黑色的旗袍上開着一朵金絲牡丹。混在一群穿着五顏六色的布拉吉的大小姐中,顯得不倫不類,卻別有一番風韻。
一曲歌畢,她吊着一雙大而長的媚眼掃視臺下的衆人,彎起嘴角笑了聲。
她的笑容直往他的心底鑽,他怔了一怔,轉頭問熟識的友人:“她是誰?”
友人望向右前方的太太,太太正同一圈貴婦們嬉鬧,捂着嘴笑得雙肩直顫。友人收回視線,這才壓低聲音道:“叫林雅季,說是剛從巴黎回來,風頭正盛。”
他恍然擡起頭,卻不見她的蹤跡。
好友瞧見他失落的神情,會意地笑:“岱城這一畝三分地,總有機會見着。”
果真,又讓他見着了。
他端起一杯洋酒向她走了過去。
今晚的她的扮相與其他女子別無二致,白色的布拉吉長裙。她素淨着一張臉,臉上挂着慵懶的笑意,一雙滴溜溜的眼從他的臉轉到腳,又移回到他老式三件套的西裝上。她注視着西服的紐扣,一言不發,似乎在等着他開口。
“你好,我是謝朗逸。”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
她嗯了聲,笑着說:“我知道,就像你知道我是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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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激動起來,她知道自己是誰?莫非她在很早之前便關注着自己?
“別誤會,岱城稍微有點名氣的男人我都了解一些。”女人懶洋洋地倚着窗,“不知謝先生找我有何貴幹?”
原來是他自作多情了,他的耳根逐漸泛紅,他赧然一笑:“久聞林小姐的芳名,今日一見,真當是姿貌絕倫國色天香。”
眼前的女人絲毫不為他的油嘴滑舌所動,嘴角的弧度深了幾分:“你相中了我——不對,你相中了我的相貌?沒記錯,謝先生是有婦之夫,前不久還生了個女兒吧?”
他鄭重道:“我不是那般膚淺的男人,我也不會越軌一分一毫,做對不起我妻子的事。”
林雅季“哼”地一聲笑了:“既然這樣,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我想跟林小姐交朋友。”
“原來是精神空虛了,怎麽,你妻子也不理解你、和你沒有共同語言?似乎天下結了婚的男人都一個樣,迫切地需要別的女人來慰藉自己的心靈。”
不等他答話,林雅季指了指他的身後:“你的‘糟糠妻’來了,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比較好。”
她撂下一句話,便同一位男子離開。
“你為什麽要和那種女人說話?”蘇靜挽着他的臂膀抱怨,
他皺了下眉:“‘那種女人’是什麽意思?”
雖然月子都過了幾個月,但蘇靜的臉頰仍然肉肉的,她驚訝道:“你居然不知道?我聽鄭小姐說,她是幹那個的……就是交際花。”
“閑話聽不得。”謝朗逸輕嗤。
蘇靜隔着衣服重重地掐了下丈夫的小臂:“才不是閑話,知道寧靖元嗎?據說她最開始跟的男人就是寧靖元,不過沒幾個月寧靖元那個花花公子就把她給甩了。那位林小姐是小戶人家的姑娘,想必跟着寧靖元的日子裏把自己嬌養慣了,年輕的姑娘沒有謀生的手段,就只好出來賣了……”
“阿靜,你看你說的什麽話!”他粗暴地打斷妻子的話,“以後少跟那些愛嚼是非、滿嘴胡說八道的女人來往。”
他鮮少動怒,在蘇靜的面前向來是溫和有禮的。女人天性敏感的神經使得蘇靜想到一種可能,她冷着臉問:“你是不是喜歡上林雅季了?是不是?”
“不是,你在瞎想什麽。”他寵溺地笑,心裏卻突然發虛起來,“放心,我眼裏只有你。”
蘇靜不疑有他,甜甜地笑開了花,她擡手輕輕地捶着丈夫的手臂:“大庭廣衆的,說這些話,也不害臊……”
安撫好妻子,他開始拎清腦袋中的條緒,他和寧靖元打過幾次交道,那個男人去部隊待過幾年,卻全無軍人作風,生意做得一塌糊塗,倒是脾性暴躁得很。
他不認為林雅季會愛上這種男人——不過這與他無半點關系,他想,朋友也罷,紅顏知己也罷,為了蘇靜和女兒,他不能再見她。
他是這麽打算的,也付諸了行動——他推掉了任何宴會,每天準時回家,夜晚也不再外出。卻不料天算不如人算,他再次碰到了她。
她的模樣有些狼狽,右臉高高腫起,孤零零地站在烈日下等車。
他的心一揪,将自己的菲亞特停在了她的面前。他從車窗探出頭:“你的臉怎麽了……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她像是沒有知覺般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想了幾分鐘才說道:“不用了。”
他并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卻步,将所有的顧慮抛之腦後,他說:“我送你吧,天氣太熱會中暑的。”
她打量了眼太陽,順從地上了車,卻又戴上笑容的面具:“你不擔心你的妻子看到嗎?到時候,我又得落個‘勾引有婦之夫的狐貍精’的名聲——不過,也許在你們的心中,我本來就是下賤的女人吧,就連我自己也這麽認為。”
“不,你很好。”她強顏歡笑的表情令他生出一絲憐惜。
“我很好?”她指了指自己臉頰,“你應該猜得出怎麽一回事吧。”
“她們誣陷你?聯合欺負你?”他見識過女人的小團體,不免臆想一出妩媚風情的林雅季被諸位清純可人的大小姐排擠的戲碼。
“誣陷?”她冷冷一笑,“你統共只見過我兩次,怎麽就認為那堆大小姐是在誣陷我,故意抹黑我?”
“我相信你。”他如是道。
她擡起下巴,譏笑道:“你妻子還相信你會永遠愛着她呢,你倒好,見到一個女人就想跟她‘交朋友’。”
他臉色一白,張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前邊就是我家,你停車吧。”她俨然将他當作司機,吩咐道。
他望着她妙曼的的背影,心髒仿佛被千萬只白蟻啃噬着,癢得緊。他脫口而出道:“林小姐,我能上你家喝口水嗎?”
她回頭,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笑,不拒絕也不應允。
他一面揣摩着她的态度,一面跟着她進了屋。
這是一棟半舊不新的西式洋樓,內裏的家具卻極少。林雅季進了門,便歪着身子倒在虎皮沙發上。
“吳媽,有客人,倒水。”
喚作吳媽的中年女人從裏間走了出來,懷中抱着一個小嬰兒,她愁眉苦臉道:“太太,我還要照顧小姐,沒法倒水。”
小姐?他暗道,她看着不過二十出頭,這麽快便當了母親?孩子又是誰的——難不成是寧靖元那纨绔少爺?她真如蘇靜所說,跟過寧靖元?
她站起身,嘴角噙着晦暗難明的弧度,從暖水壺中倒了杯水遞給他:“喝吧,喝完就走吧。”
謝朗逸伸手接水時,手指不經意地觸上她的,三伏天她的手指卻極其冰涼,他眼皮一顫,将水送到嘴邊啜了口。
放下水杯,他點點頭,便轉身告辭。
之後,因為他刻意避開,很長時間沒再見過她。
再一次見到她時,大約半年後,是在一位好友的家中舉行的小型晚會上。她正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大腿上,兩人的關系似乎十分熟稔,整晚都可看見他們言笑晏晏耳鬓厮磨的場景。
他不由得握緊了身旁人的手,蘇靜皺着眉輕呼:“疼。”
他忙不疊地松開手。
整晚,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宴會過半,她突地悄然離去,鬼使神差地,他對捂嘴笑得正歡的妻子說:“我有事,去去就回。”
蘇靜點頭答應。
——這是他在蘇靜面前撒過的僅有一次的謊,卻也是唯一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
他開着進口洋車在岱城轉了一圈,才找到喝得醉醺醺的林雅季。
她哭了。靈動妩媚的眼中飄着一層薄薄的霧,時髦的大卷淩亂地散亂在耳邊,她坐在公共汽車站臺前的板凳上,捂住臉哭得像個孩童。
他将她送回了家。
一進門,嬰兒的哭聲便傳進耳膜,被酒熏紅臉的林雅季将茶幾上的玻璃杯掼到地上:“吵死了!花錢雇你不是讓你來當擺設的,讓她閉嘴!”
他手足無措地愣在一邊。
她又忽地沖他一笑:“這孩子是寧靖元的,不過他不認。”
她自言自語般說:“男人啊,都是這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得到手,就是‘破鞋下堂婦’就是‘放蕩不自愛’就是‘浪貨豬猡活該你被我騙’,男人的劣根性啊,哈哈……”
她又哭又笑,哭累了,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憐愛疼惜像是浪潮般鋪天蓋地湧上了全身,他緩緩伸出手撫摸着她的臉頰,他想,完了,他的一顆心已經無法全部交付給阿靜了。
自那天後,他便沒有再回家,他搬出了謝宅,在外面置辦了一套洋樓,獨自住了下來。
生意也擱置在一邊,像中了魔似的,每天做的事便是打聽她的蹤影,林雅季去哪兒,他接到消息便也随後趕到。
發小苦口婆心地勸他:“你在外面玩玩就算了,別當真,好不容易在岱城打拼到一席之地,你別給玩沒了。更何況,林雅季風名在外——行行,別瞪我,她是陽春白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就算她真的潔身自好,又有幾個人會信?老兄,醒醒吧,蘇家雖然沒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蘇靜再寡淡,背後的蘇家再不濟也能騙騙幾個小喽啰。林雅季有什麽?你娶了她是想戴遍全城男人的綠帽子嗎?”
他唬着臉,看也不看好友:“我當你是兄弟,所以不跟你置氣。但你下次再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就別怪我不客氣!全岱城男人?呵,這種惡意中傷的話你居然也會信?你幾時和她牽過手?”
“我跟她是沒有什麽,但……”友人突然頓住,嘆了口氣道,“算了,你自求多福吧。”
他苦笑,他倒是想離婚娶林雅季——他自知負了蘇靜,他答應将所有積蓄作為補償,但蘇靜拒絕了。他也不明白蘇靜為何不放棄,死死吊着心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不過,哪怕蘇靜同意離婚,他也娶不到林雅季。
他不是沒有找過林雅季,都被她一口回絕,閉門不見。在外邊碰上,她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他不曾想過她會主動來找他。
“你的妻子今天來找我了,抱着你的女兒,哭得梨花帶雨的。”她在沙發坐下,“說來也怪,丈夫出軌了,做妻子的不找丈夫理論卻找不相幹的女人哭訴。明明我連你的衣角都沒碰過,卻被人指着鼻子罵,我私生活不檢點我整日發情愛勾引男人,合着每晚都躲在我的床底下偷聽了是吧?瞧我這黑鍋背的。”
絲綢旗袍将她的腰身匝得極細,他啞着嗓子說:“我會去找蘇靜談談,我向你保證,她不會再來打攪你。”
林雅季低着頭,整理衣服上的皺褶:“那是最好不過。”
她尖尖的下巴翹起的弧度令他心中一動,他念出一句情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林雅季擡起頭,似笑非笑道:“哦——我知道,那個為了紅顏知己而逼迫發妻打胎的情聖的詩。”
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以前也鄙視這類多情才子,如今,他自己也變成了始亂終棄的男人。
“謝先生,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在我要去的地方晃來晃去?也請不要再去我家找我,免得又落人話柄。我林雅季雖聲名狼藉,但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話說,你很煩,你的行為與跟蹤狂沒兩樣。”她分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他默然,良久,清了清嗓子道:“我喜歡你,雅季,我是認真的,我想好好待你。”
“你結婚時也是這麽對你妻子說的吧?你做到了嗎?”她的嘴角挂上譏笑的弧度,“托賴于你們這些把承諾當屁放的男人,我的心已經枯萎了。”
“直說吧,你到底要怎樣才不會來煩我?”
他仍然不作聲。
林雅季說:“行,我知道了,沒得到所以不甘心。”她一面解扣子一面說,“來,做吧,做完把你那腌臜的身體洗洗,滾回你的妻女身邊,別再來煩老娘了。”
他慌忙別開臉:“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雅季像是聽到了笑話般,大笑了幾聲,說:“他想得到我,可他不願意娶我。而你不想要我,卻想娶我。真諷刺。”
“他”是誰?寧靖元嗎?還是那日宴會的男人?耳邊響起嬰孩的哭聲,他的右手扶上膝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也只能是寧靖元了。
她自顧自地繼續說:“你簡直就像兩年前的我,一顆真心随意任人踐踏——雖然我也無法得知你的話有幾分真,又有幾分是出自哄女人的緣由。但很抱歉,我無法回報你一丁點的愛。其實真要說起來,你也挺自私的,你從不向你的妻子解釋,讓你的妻子誤會你抛妻棄子全都因為我。真的因為我嗎?不,更多的是為了你自己。男人的英雄欲作祟,你覺得我很可憐很值得同情很需要人愛護,只能說,你臆想中的‘我’不是我。”
她扶着沙發把手站起身,說:“你應該很不理解你的妻子為何不願和你離婚吧,因為啊,她一松口答應離婚就會在心底認為自己輸了。這些自诩名門閨秀的大小姐,除了在封建思想這一點上根深蒂固外,其它的事都洋化了。我知道她們恨我,可更多的是恨自己吧,自己的枕邊人因為一個人盡可夫的蕩婦茶飯不思夜不能寐,那些名門望族大小姐的自尊心一定受挫了不少。”
謝朗逸不再沉默:“不要這麽說你自己,你很好……”
“是嗎,”她邊說邊往門外走去,“我現在跟的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你這種鄉下考進城、根基不穩的男人,不如好好守着你的名門妻子。再來煩我,別怪我不客氣。”
自那日後,他再也沒見能見上她一面。
聽人說,她與那個男人出國游玩去了,不知何時是歸期。
而他自顧不暇,與好友共同創立的公司瀕臨破産,他咬着牙向地頭蛇借了高利貸,卻不想,公司的窟窿堪比黑洞,怎麽填也填不滿。
昔日的合作夥伴自身難保,勻不出空閑的手來解救他,他走投無路,在碼頭躲了一陣子。
還不了債,地頭蛇債主斷然不會放過他,他自知命不久矣,靜靜地躺在碼頭邊上。像宣紙上暈開的墨滴般,他的精神逐漸渙散開來,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林雅季時,她從高叉旗袍中探出潔白細長的小腿,握着麥克風用法語唱《卡門》。
熟稔的女聲遙遙地從遠方傳來——
“愛情是一只不羁的鳥兒,任誰都無法馴服,
如果它選擇拒絕,對它的召喚都是白費,
威脅或乞讨都是惘然,一個多言,另一個不語;
而我愛的那個,他什麽都不說,卻打動了我,
愛情!愛情!愛情!愛情!愛情是吉普賽人的孩子,無法無天,
如果你不愛我,我偏愛你,如果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
他閉上眼笑了笑,呢喃道:“……阿季。”
把上一輩人的事交代得差不多了,完結了,雖然沒什麽人看,有緣下一本再見吧≡ω≡
PS。關于《卡門》這首歌劇張惠妹也有翻唱,只不過歌詞改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