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紀淮剛出洗手間,恰好遇到葉佳淑向好友哭訴程瑤對她惡語相向,聽說她正在天臺抽煙,就跟了過來。
程瑤掐滅香煙,“弟弟不要不學好,偷聽別人講話。”
紀淮倚着圍欄,面向她說:“你也在偷偷議論我。”
“行吧,扯平了。”她說過不少狂恣的大話,被他戳穿也不心虛。
紀淮問:“為什麽一直盯着樓下看。”
程瑤從天臺俯視堅硬的水泥地,分分秒秒都在拷問自己,從這裏縱身一躍,到底有多疼。
她自然不可能據實以告,搪塞說:“你不回去上課?”
“每周日晚上班主任都要開會,正好逃課。”校服襯衫的紐扣解至第二顆,盛夏燥熱的風吹亂衣領,露出精致嶙峋的鎖骨。
“哦。”程瑤眼神飄忽,看到紀淮,就想起與他年紀相仿的親弟弟。
紀淮問:“你之前不住在怡景灣?”
“嗯,跟我媽住。”程瑤眼角忽然一顫,向他确認:“你高三之前沒見過我吧?”
要是被他看到自己沒減肥的樣子,那得多丢人?
“沒有。”紀淮看她一直朝樓下看,問:“你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程瑤對高樓有陰影,卻生性喜歡直面恐懼,“帶我去看看吧。”
紀淮松開欄杆站直,“有點遠,需要翹課,去嗎?”
“現在不也是在翹課。”程瑤嫌他多此一問,“走吧。”
紀淮帶她溜進教師停車場,借着黑夜的掩護,從一根孤零零的電動道閘下鑽了出去。
二人弓着腰走出保安的視線範圍,立刻攔上一輛出租車,開往一家未完工的劇院。
出租車司機聽他們非要往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去,犯起了嘀咕:“哎喲,這可不是個好地兒啊,當心一會兒回來可打不着車啊。”
紀淮堵回司機的疑慮,“您只管開吧。”
“得嘞。”他們不聽勸告,司機也別無辦法。
到達目的地,出租車司機不禁轉身打量二人,孤男寡女,不曉得要在這荒地玩什麽花樣。他收完車費又接着向下一個目的地趕,瞟一眼後視鏡中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發牢騷說:“嗬,還明大附中的學生呢。”
“到了。”紀淮指着面前的水泥建築,“要進去看嗎?”
四周密不透風的霓虹包圍着這座廢墟,殘破的景觀在都市裏顯得尤為突兀。正好像她,從來都與世界格格不入。
“當然。”
幽深可怖的氣息已經讓人避之不及,廢墟的圍牆也只是擺設。紀淮抽開一塊木板,就帶着程瑤順暢地走了進去。
地上碎石雜亂,極不平整,紀淮打開手機的電筒,提醒說:“小心腳下。”
“知道。”
“這原本該是一家劇院。”紀淮熟門熟路地帶她進去。
“哦。”她跟他越過凹凸不平的泥地,走進劇院空洞的門,一層一層踩過粗陋的水泥階梯,登上劇院的頂端。
劇院外觀酷似鬥獸場,恢弘的圓牆圍繞中心,內部歌劇廳、音樂廳已具雛形,只是尚未完工就被遺棄,只剩下鋼筋水泥骨架,地處裏雨水積窪,牆壁上青苔叢生。紀淮與程瑤爬上劇院橫梁,走上最高處的圓牆。
城市的光污染肆虐,偶爾憐憫地賜予劇院一點光源,等程瑤适應黑暗後,勉強能從晦暗的燈影中辨認出全貌。
彎月獨懸,星河黯淡,程瑤與紀淮立在孤峭的牆頂,邊緣沒有圍欄保護,也沒有束縛。
她評價說:“這地方不錯。”
“白天來看,還能勉強看得出歌劇廳和音樂廳,我們剛剛走過的石階,應該就是觀衆看臺。”
紀淮把手機電筒沖向劇院中心。光線彌散在黑暗中,被鋼筋怪物的獸口吞噬。
“你很喜歡這裏?”
“偶爾會來看看。”
程瑤踩在危牆邊緣,逼迫自己向下看。
紀淮想要伸手扶她,卻被避開,“你不害怕?”
“有什麽好怕的,難不成還會出現個歌劇魅影?”她再環視周圍,問,“挺好的地方,怎麽修到一半不修了?”
紀淮沒有感情地敘述:“老板資金周轉不靈,一時之間找不到人接盤,接受不了自己破産的現實,從樓頂跳了下去。”
程瑤呼吸一窒,習慣性地點燃一支煙,“回去吧。”
“怕了?”迷離月色映襯在紀淮的輪廓,明暗模糊,讓側臉顯得格外的英挺清隽。
“累了。”她朝低處呼出一口濁氣,煙霧飄升撲在臉上,一不小心迷了眼。
紀淮看她臉色蒼白,扶住她發抖的肩,問:“你恐高還讓我帶你上來?”
程瑤顫栗着想把煙喂進嘴裏,根本邁不開腳步。“抽根煙就好了。”
“我背你下去?”
程瑤把恐懼強壓下去,無意識地握住他的手,鎮定地說:“不用。”
手腕被她捏得生疼,紀淮蹙眉,沒有多說什麽,耐心地帶她緩慢走出劇院。
“我讓司機來接吧。”程瑤離開樓頂,絕口不談剛才的失态,跟着他有莫名的心安,手上的力度放輕許多。
好像在熱風籠罩的五月,他是這裏唯一的熱源。
“讓我的司機來接。”紀淮護住她往下走,撥通紀昭的電話,“喂,哥,我在北生路這,來接我吧。”
“……”程瑤無語,這臭小孩竟然把哥哥當司機使喚,她深呼一口氣,努力地調整情緒,恢複該有的狀态。
二人原路返回,一輛銀色轎車候在寬闊的街邊。紀淮認出是哥哥的座駕,替程瑤打開轎車後門,等她上車後再坐上去。
“你好,我叫程瑤。”程瑤從反光鏡裏瞄到紀昭俊朗的外表,眼裏重現往日的神采,她趁機與他打招呼,聲音清甜得不受控制。
“先送這位同學回去?”紀昭握着方向盤,嗓音低醇悅耳。
紀淮在暮色中最後再看一眼劇院,回答說:“送我們回怡景灣就好,程瑤就住我們在旁邊。”
三人都緘默不語,直到轎車靠在程家別墅門口。程瑤準備下車時不小心将一張紙條遺落在車座上,她今晚願意與紀淮攀上那棟頹敗又煙塵四起的高樓,等的就是這樣的好時機。
她若無其事推開車門下車,離開之前趴在副駕駛的窗前,柔柔地說一聲:“再見。”
臉上笑意融融,眉眼勾人心魄,左邊嘴角淺淺的梨渦浮現,程瑤虛假一笑,把最美的一面展露在紀昭眼前,再款款轉身,空氣裏浮動的都是她發絲飄搖散出的玫瑰香氣。
紀昭這樣成熟的男人,才對她的胃口。
紀昭對她勾唇一笑,轉而質問弟弟:“你把一個女生帶到那種地方去?”
紀淮從沒看到程瑤剛才那樣柔情似水的嬌态,冷哼一聲,撿起座椅上的紙條,展開後又揉皺,瞪哥哥一眼,“她願意跟我去。”
五月底已經是高考沖刺的最後階段,紀昭開進院落的停車場,警告他說:“你自己貪玩,不要帶壞別人。”
“我帶不壞她。”紀淮看過紙條,胸腔裏燃着一團火,怫郁灼灼,燎得他心慌。
紀昭關切地問他以後的打算:“聽說你美院的藝術考試沒有通過?”
明江大學是這裏最頂尖、歷史底蘊最深厚的高等學府,明大裏的美術學院也是人才濟濟,號稱當代藝術的殿堂。
“你應該比我還清楚。”紀淮留學簽證總不通過,藝考和美院單招的成績差得離奇,不肖想也知道是什麽原因。
紀昭當年臨危受任,一人撐起整個人心渙散的集團,現在已經站穩腳跟實力穩固,不需要再犧牲弟弟的夢想來分憂。“我其實沒有異議,只是沒想到爺爺口頭上同意,心裏還是不願意你去。”
“你們還是多操心江若愚吧。”
江若愚生性頑劣,更是讓家裏人焦頭爛額,相比之下,紀淮連叛逆都稱不上。
“這件事,你們誰也攔不住我的。”
一晚上登樓爬坡,繃着緊張的弦僞裝冷靜,程瑤到家時倚在門口,身心都疲乏不堪。
“瑤瑤。”方芸依上前迎接,看着她髒兮兮的鞋,問:“怎麽今天突然不讓司機來接啊,這麽晚才回來,讓人擔心呢。”
“運動嘛。”程瑤換上鞋,拖着虛浮的腳步,坐在醉醺醺的程信旁邊,“爸這是怎麽了?”
“今晚應酬嘛,喝多了。”方芸依恨程信一眼,遞給程瑤一杯溫水,“你爸就這臭毛病不好。”
程信滿臉緋紅,抱着一只古董景泰藍花瓶呵呵傻笑。“瑤瑤回來了。”
“爸,你又買古董了?”程瑤看一眼瓶底,肯定地說:“很不幸,這只還是假的。”
“你個孩子,懂什麽?做生意嘛,得吃點虧哦。”
這話的意味含混不明,道出他多年來在商界摸爬滾打的處事哲理,一時讓人分不清程信是真醉還是假醉。
“那也要看這虧吃得值不值。”程瑤擔心父親受人蒙蔽,把他的話頂了回去,又問:“爸,你以前有沒有給我安排信托基金?”
程信一愣,既然女兒已經發話,沒有也得有,點頭說:“有的有的,有的是。”
“哎呀,”方芸依喂程信喝水,悉心地照顧,“瑤瑤你別在這跟一個醉鬼說話,弄得一身酒氣,你上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課,以後不準自己走路回來,太危險。”
“也好。”程瑤聽到程信的回複,心裏盤算起來,懂事地回房洗漱。
程瑤這晚早早地沉入夢境,夢裏回到她上一世所住的臨江公寓,從公寓的窗外看去,整個繁華靡麗的城市都匍匐在她腳下。她風情萬種地行于世間,游走在紙醉金迷的邊緣。人人眼裏閃過驚豔,壓抑渴望奉承阿谀。
她日複一日譏笑衆人求而不得的癡相,直到一抹黑影嘶吼着從天臺墜下,腥臭的鮮血淹沒所有值得她留戀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