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螢窗夜話
楔子
紐約,布魯克林。4:22 PM
天色陰沉的傍晚,天空飄着細雨。落葉堆積在街邊的小水窪裏,行人匆匆踏過。覓食的鴿子在街角小噴水池邊,啄食着地上的餅幹屑。
喂鴿子的是個孩子,不過六七歲,亞裔面孔。他摟着一個大書包坐在長椅上,雙腳懸空,蕩來蕩去,百無聊賴。
行人忍不住朝他多看幾眼。這是誰家的孩子,放了學不回家,亦沒有大人陪伴?
孩子撒出一把碎餅幹,更多的鴿子撲了過來。孩子臉上的寂寞寫得清清楚楚。
行人皺眉搖頭。恰好電話響了,他轉回了注意力。
街對面有人呼喚了一聲,孩子噌地跳起來,抱着書包就朝那邊跑去。鴿子們驚慌地撲扇着翅膀飛起,迷住了人們的眼睛。
孩子興沖沖地從男人身邊跑過。男人看着他過了馬路,跑到一個高個兒男孩身邊,兩個人手拉手地走進了地鐵站。他笑了笑。大概是那孩子的哥哥來接他了。
“喬治,你還在嗎?”電話裏的人問。
“哦,在的。放心,東西在我這……”話語戛然而止。男人伸手摸口袋的動作停住。
裏襯的口袋裏空無一物。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對方焦急地問。
“該死的!”男人狠狠地瞪向街對面的地鐵站入口,那裏哪還有孩子的身影。
“我被偷了,馬克。是個小崽子!告訴強尼,我們一定要把東西追回來!”
9:47 PM
夜晚的唐人街,燈火通明,人潮熙熙攘攘。
兩個孩子在人群裏見縫插針地穿梭。因為身材瘦小,動作敏捷,他們一路鑽過來,也并未引起游人的不滿。倒是在後面追着他們兩的幾個大漢,在人群裏橫沖直闖,惹得行人抱怨連連。
“Seven,快,這裏!”高個兒的男孩拉着矮個兒的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将洶湧的人潮抛在身後。
兩個孩子撬起一個地下水井蓋,如同耗子似的鑽了進去。裏面一片黑暗,四通八達但是兩人輕車熟路地踏水而行,顯然早已經摸熟了地形。
“就在前面。Five負責接應我們。”
“等等!”矮個兒的孩子忽然拉住了同伴,“我總覺得有點什麽不對。”
“哪裏不對?”高個兒的問。
寬大的地下水通道裏充斥着潮濕的腐臭,可孩子敏銳的鼻尖卻聞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氣息。不僅如此,他感覺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波動。
孩子低聲說:“糟糕,我們被埋伏了。”
“什麽?”同伴低呼。
“撤!”孩子拉着同伴的手朝另外一個岔口跑去。他們跑到一處管道樞紐處的天井,正要爬上梯子的時候,他身體突然一震,猛地一把将同伴推倒在地。
砰——
一顆子彈擊中了梯子,彈出一個火花。
光線照不到的地下水出口,兩個持槍的男人走了出來。後者猶如拎着一條死狗一般,将一個紅頭發的孩子丢了出來。
Seven只看了一眼那孩子模糊的身影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Five!”同伴低呼。
Seven壓下了男孩的肩膀。
男人走了過來,“把東西交出來。”
“東西不在我們這裏。”Seven冷靜地說,“我們已經把東西轉移了。”
“可不要以為你們是孩子我們就會仁慈。”男人用槍指着高個兒男孩的頭,“死了的那個小東西把什麽都告訴我們了。東西在你們身上,你們是來交接的。現在,把東西給我,我保證可以讓你們死得痛快一點。”
Seven身體打了一個寒顫。
清冷的月光從頭頂的天井照下來,遠處街市上的熱鬧随着這微弱的光芒溢了下來,落在孩子身上。他擡起了頭,露出一張精致的面孔。這是一個十分漂亮的亞裔孩子,即使才在下水管道裏摸爬滾打過,但是依舊俊秀得像畫裏的小童一樣。
男人饒有興趣的目光在孩子稚嫩的面孔和瘦小的身材上打轉,“或許,我也會饒你一死。你有更好的用途。”
Seven露出了孩童的恐懼。他瘦小的身子瑟縮着。同伴和他依偎在梯子邊,瑟瑟發抖。
“得了。”另外一個男人不耐煩地說,“不過是兩個小孩子,能有多大能耐?把他們抓過來,朝他們屁股上拍幾下,然後把東西搜出來吧。別浪費時間。”
男人哈哈一笑,晃了晃槍,“聽到了嗎?你們這兩個小野種……”
電光石火之間,Seven一躍而起,猶如一只野貓撲了過去。他左手的帽子罩住男人手裏的槍,右手握着一根從梯子上掰下來的鐵條,将它準确地插進了男人的左眼裏。
槍聲再度響起。淩亂慌張,夾雜着叫罵聲——
6:50 AM,唐人街。
容婧按下鬧鈴,打了個大呵欠,翻身起床。她抓了一根發圈把頭發随意一紮,穿着軟底拖鞋朝廚房走去。披薩也打了個呵欠從窩裏跳起來,搖頭擺尾地跟在她腳後。
容婧打開冰箱,取出牛奶、雞蛋準備做早飯。
容婧忽然皺眉。雞蛋怎麽少了兩個。牛奶也只剩半盒。四個蘋果現在只有三個,面包也被什麽人扯去了一塊。
她兇狠狠地瞪着腳邊的披薩,“說,是不是你半夜偷吃?”
披薩無辜地伸着舌頭,搖着尾巴。
難道是師父半夜起來吃的?
容婧撇了撇嘴,把這種大不敬的想法從腦子裏抹了出去。她直起腰,關上冰箱門。就在轉身之際,身後起了一陣輕風,一只冰涼的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個尖銳的東西準确無誤地卡着她的喉骨。
“別動!”
手裏的雞蛋啪地掉在地上,摔了個稀爛。披薩這只沒用的笨狗這個時候反而嗚咽着縮到了吧臺底下,根本不敢出來。
容婧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那只手還很小,那個聲音也充滿了稚氣。但是其中冰冷的威脅卻讓容婧不敢掉以輕心。
“嘿,哥們兒,你要是想要錢,都在我的外衣口袋裏,你可以全都拿走。別傷害我,我不會報警的。”
瘦小的手抖了抖,不穩的氣息從身後傳來。尖銳的東西刺痛了容婧的皮膚,她翻了個白眼。
“你受傷了?急救箱在客廳。”
“閉嘴!”
果真,很稚氣的嗓音。
容婧嘴角輕挑,猛地轉身,一記手刀朝對方脖頸砍去。
可沒等她碰到對方,那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手裏的尖銳物體也掉在地上。是一片指甲蓋大的碎玻璃。
容婧小心翼翼地掀開那人夾克的帽子,看清了他的長相。她哎呀一聲叫了起來。
“師父,師父!”容婧丢下孩子,蹬蹬地朝樓上跑去,“家裏來了個小耗子!”
2:15 PM ,唐人街。
Seven醒了過來。
他并沒有立刻張開眼,而是一動不動地躺着,通過感覺探知着周圍的一切。同時,之前的經歷湧上了眼前。
Five死了,被逼供打死的。Six也死了,逃跑的時候不及時,被子彈打中了腿。他不得不放棄他獨自逃走,然後看着那個人走到艱難爬行的Six身邊,朝着他的頭扣動扳機。
也好,都死得還算痛快。
只有他逃出來了。他也沒有逃遠,在唐人街找了一家僻靜又寬大的屋子,從後門翻了進來。然後,那個女孩……
屋裏很靜,有股沉沉的幽香,馥郁素雅。
Seven終于張開眼。屋內果真無人。
這是一間中式的屋子,門窗擺設都是紅木。這種裝修,在唐人街也算普遍,只是別家的家具并沒有這家的精致貴重。
他身上的傷已經都被處理過,上藥包紮,連衣服也換了,卻是女生的款式。
他下了床,慢慢地朝外面走去。
走廊很長,點着燈,一間間房屋的門緊鎖着。空氣裏充滿了一樣的波動,這讓敏銳的孩子感到不大适應。他躲閃着走着,額頭漸漸浸出汗水來。
樓梯口,一只肥滾滾的臘腸犬正口水叭嗒地啃着一根狗咀嚼棒,看到Seven,警惕地嗚了一聲。孩子不動聲色地稍微釋放了一點意念,狗就驚慌地叼着食物縮到了樓梯後面
“哎呀,你醒啦!”女孩子清亮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Seven擡頭,看到女孩從樓梯口探出來的腦袋。正是他之前威脅過的那個女孩子。
容婧俯身看他,“你沒事了?倒是命大。衣服穿着還挺合适的嘛。”
Seven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容婧比他大個三、四歲,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還略有點大。
“我就知道你聽的懂中文。”容婧笑了,“上來吧,帶你見個人。”
樓上才是一樓。一張繡着工筆花鳥的輕紗屏風把前後堂分了開來。前堂是家鋪面,可是很靜。Seven是知道的,他昨天挑的是一條很深很靜的巷子。
容婧帶着他繞過屏風走了出去,“師父,他醒了。”
一個年輕男子放下手裏的東西,轉過頭來。他柔軟的黑發從肩上滑落,嘴角帶着淡淡的笑。
“醒了就好。餓了不?”
“我去把粥熱了。”容婧又轉身去了廚房。
這間店鋪不算大,布置得很精致,明窗淨幾,一只黑玉蟾蜍伏在一個盛着清水的瓷盅沿上,嘴裏吐着袅袅香煙。
這裏同唐人街裏常見的賣僞古玩的旅游用品店沒什麽區別。但是店裏擺設着的每一件器具,不論是花瓶還是碗碟,字畫還算珠寶,都散發着那股讓人不舒服的波動。
孩子的目光轉向男子剛才正在擺弄的那個器具上。那是一個翡翠香爐,也不知道被誰摔得四分五裂,正補上了一半。
香爐溫潤如水的表面折射着妖異的光彩。孩子的眼睛被那光暈迷住,恍惚之間,無數景象、聲響,紛至沓來。
男人,女人,歡笑,哭泣,還有靡靡的樂聲,夾雜着槍炮轟鳴,而後是鋪天蓋地的腥紅。
Seven雙膝一軟,身子被人扶住。
男子抱起了他,将他放在一張椅子上。他是成年體魄,抱一個孩子,猶如抱着一個小動物。
“真是敏感。我果真沒看錯……”男子帶笑低語。
Seven頭暈眼花,心跳急促,呼吸漸漸窒息。
“放松……”微涼的手放在滾燙的額頭,“聽我的話,吸氣,慢慢地,再呼氣……”
一股涼意從太陽穴湧了進來,讓孩子的大腦漸漸恢複了清明。模糊的視線對焦在男子玉色的衣衫上,原來那面料上用同色的絲線繡着繁複的花紋。他身上有股很好聞的氣息,清爽幹淨,像是雨後的草地。
“發作啦?”容婧的大嗓門插了進來,“果真好敏感。”
男子後退一步讓開。容婧把一碗瘦肉粥塞到Seven手裏。
“我叫容婧,你也可以叫我琳希。這是我師父,你叫他容先生就行。你在這裏很安全。呵呵,在中國城,沒人敢得罪師父。”
“婧兒。”
容婧吐了吐舌頭。她不過十二、三歲,白皙的鵝蛋臉,杏目長眉,笑起來露出一排不大整齊的牙齒,一派嬌俏天真。
Seven警惕地目光在兩人之間掃着。
容老板一擺衣袖,坐回了工作臺後,一邊低頭繼續擺弄那個香爐,一邊淡淡道:“追你的人,已經被打發走了。”
Seven眼神一閃。
容老板繼續說,“你把重要的東西弄丢了,估計回去了也不會被善待。你想好今後怎麽辦了嗎?”
孩子沒出聲。容婧倒是滿懷憐憫地瞅着他,說:“師父,我們收留他好不好?他可真漂亮,我一直想要個漂亮的小弟弟。”
說得好像要收留一只狗。
臘腸犬氣呼呼地噴了噴氣,趴在容老板的腳邊。
“婧兒,他是個人。”容老板提醒道。
“店裏也缺人手呀。”女孩笑吟吟道,“把他丢出去,不出三天,不是被殺死街頭,就是又被哪個團夥招去做賊。”
她的話字字如刀,一點都不顧情面。Seven兇狠地瞪着容婧,她也滿不在乎。
容老板無奈一笑,朝Seven招了招手,“你過來。”
Seven自從接任務以來,從未聽過外人的指揮,可這個男人身上有股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他不自主地就走了過去。
男人白皙修長的手握着孩子的手,摸了摸他掌心指腹上的繭,問:“你幾歲了?”
Seven終于開了口,“應該是八歲。”中文說得還算字正腔圓。
“你叫什麽?”
“Seven。”
這只是一個編號。他是孤兒,記事起就和一群孩子關在基地裏接受訓練,大家的名字都是編號。他的編號是他拼命得來的,意味着他在所有出師的孩子裏,排名第七。
男子目光輕柔地看着他,說:“你是否很好奇,為什麽你會特別敏銳,對各種事物都有第六感?你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聽到別人聽不到的,對麽?”
Seven渾身一震。這是他的秘密,連他身邊的同伴都不知道。這個男人怎麽會知道?
男子淺淺一笑,執着孩子的手,朝着那尊修複了一半的翡翠香爐上摸去。Seven想要瑟縮,但是身體卻不受控制。
“別怕。”男子溫言細語,“我是讓你了解一下你自己。你知道嗎,你是個被神祝福的孩子。”
他?一個不知父母的孤兒,下水道的耗子一樣長大的孩子,偷過東西,殺過人,運過毒品和武器。他早慧,知道自己卑賤肮髒,沒人在乎自己。
可是這個男人卻說,他是被神祝福的孩子。
手貼在了香爐上,冰涼溫潤的感覺傳了過來。一剎那,無數光影聲樂迎面襲來,占據了他所有思緒,鼻端聞到一股清爽的芳香。再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第一話 故人香
有人在耳邊低聲呼喚:“陛下,陛下?”
他回過神來,仿佛大夢初醒。
深宮華堂,帷簾低垂,燈火通明。座下,執蕭撫琴的宮女,舞扇振袖的舞姬,全都屏氣凝神地望過來。空氣裏氤氲着馥郁的龍延香,混合着殿外薄紗遮掩下的夜花香氣,直教人沉醉。
那人輕聲說:“陛下可是累了?”
他笑着輕輕握住那雙白皙柔軟的手,道:“花香夜濃,歌舞升平,一時走神罷了。皇後不要擔心。”
身旁女子盈盈一笑,月華皎皎。殿中歌舞再起,在座臣子王公無不帶笑相看。
他想起來了,自己正是越國皇帝,少年登基,至今還不足十載。他是先皇長子,母親貴為皇後,他出生起就被立為太子。他并不是兄弟中最聰明的,但算是最勤勉的。登基以來,他雖不能像祖宗前輩一樣開疆擴土,但也能守着江山,整頓吏治、招賢納良。
說道開疆擴土,他的目光落在手邊矮幾上。那裏擺着一尊翡翠香爐,正是他在外鎮守邊關的四弟這日才進獻上來的寶物之一。
那是一尊晶瑩水潤的翡翠香爐,由一塊整玉雕刻而成,每一道起伏都溫潤亮澤,翠綠欲滴。整個物件外精內華,分外奪目。
“晉王所獻的這尊香爐,看來甚得陛下歡心。”右首一位青衫男子道。
他笑道:“四弟在邊關苦寒之地,為我大越鎮守國門,勞苦功高。其實只要他一切安好,朕就寬心了。”
青衫男子道:“陛下和晉王兄弟情深,已經偏了心,凡是晉王送來的,都是舉世無雙的寶貝。”
他笑了,身邊皇後也笑,于是衆人都笑了。
他笑着轉向皇後,低語說:“梅蓁倒還和往常一樣,多喝了幾杯,就會拿朕打趣,全無君臣之分。”
皇後斟酒,溫婉淺笑道:“還不是陛下慣的。”
他接過酒,細細抿了一口,轉着酒杯,道:“我聽說你最近又犯了頭疼的毛病,夜間睡不踏實。這香爐不如放你宮中,焚點安神的香也好。”
“臣妾已經好多了。”皇後眼簾低垂,避開他的目光,“那香爐是晉王對陛下一片心意,臣妾怎麽能奪美。”
宴會通宵達旦,帝後早早離席,也讓臣子少些拘束。他還有奏折要批閱,便将皇後送至朝陽宮門口。
夜色裏,那娉婷的身影被宮娥簇擁着隐在深深的宮道盡頭。他也真想在這時喚一聲,不是叫她皇後,而是叫她的名字,問她,你可回心轉意,今夜可願留下來。
但是直到最後一點燈火消失在宮道深處,他的話也沒有說出口。
世人皆知帝後情深,陛下除了皇後外,只象征性地立了兩位妃嫔。皇後未有生育,因為皇帝登基數年沒有兒子,每隔一段時間,大臣們就會上書求皇帝選秀女充實後宮。皇帝怕讓皇後擔了善妒的名聲,終于納了兩個妃子。幸好王嫔一幸有孕,生下了皇長子,趙美人後來又生了兩個公主。鬧騰的大臣們才算安歇了點。
皇後是張太傅的獨女,溫婉端莊,知書達理,素有才名,是京城閨秀中一支傲雪獨立的芙蓉花。但是對于皇帝來說,皇後只是他的芷環妹妹,是那個在冰天雪地裏,往他手裏塞了一個小暖爐的女孩。
一回憶起來,往事就有點久遠了。
太傅入宮給還是太子的皇帝授課,和善博學的太傅顯然比只知沉迷煉丹的先皇更加像個父親,太子自然對太傅愈加親近。那年深冬,太傅之妻張夫人病逝,太子前去祭拜師母。張府并不奢華,唯獨庭院廣闊,假山湖水錯落,小太子在院子裏迷了路。
皚皚白雪中,一身孝服的小女孩雖然雙眼紅腫,卻還是關切地問他,你可是迷路了?你冷不冷?
她把暖爐塞在他手裏,然後拉着他的手,将他引回了堂上。
那時他就想,他将來一定要娶這個溫柔娴雅的女孩為妻。
越國女子多有才名,芷環自幼聰慧,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很得當時的皇後喜愛,于是時常進宮伴駕。她和幾個臣子之女,便經常同皇子王孫們玩耍在一處。太子同她,一直是最親的。後來她做了太子妃,人人都道,這姻緣是天注定,她本就和太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就連他自己也這麽想。這姻緣是天作之合,他們兩人必定會恩愛白頭,譜寫一段千古流傳的帝後佳話。
只是他未想到,他是愛芷環,芷環卻是不愛他。
少年帝王,英俊儒雅,又情深意重。可她不愛你,便就是不愛。一腔深情都丢進禦花園的水池子裏打了水漂。
他自诩君子,當然做不來強人所難之事。雖然皇後心裏有別人,可他心裏只有皇後,依舊數年如一日地待她如掌中珠寶。他不敢勉強她侍寝,只偶爾招那兩個妃子來陪陪自己,漫漫長夜,還是自己獨處的時間居多。
若是外人知道這富有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會孤單地守着清冷大殿看月輝星光,不知道作何想。
回到勤政殿,案上堆疊着的奏折邊,多了一抹翠綠色。
總管太監李德開道:“是皇後娘娘吩咐老奴把這香爐放在這裏的,說是陛下熬夜辦公傷神,有香爐熏香可以略微緩解。”
他心裏先前郁結的涼意漸漸化了,笑道:“四弟這禮送得甚得朕心,我可要好好回賞他些才是。”
可是賞賜什麽好?
番邦朝臣進宮上來的寶物,他哪樣不會分一份出來賞賜給晉王?不但因為他是為自己鎮守邊關的弟弟,也是因為他是自己最親的弟弟。
摩挲着溫熱的香爐,看着自己慣執丹筆批紅的白皙手掌,再想到四弟那雙拉弓拔劍、覆蓋着薄繭的大手,他哂然一笑。
他總把小四兒當孩子,忽略了他早已經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只是總忍不住懷念過去的歲月,那個因為染了風寒,總是依偎在自己懷裏要人喂藥的孩子。
想起四弟那厚實有力的大手,當年也層白嫩嬌柔,軟軟的就像嫩豆腐。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教他執筆寫字:“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孩子聽不懂,其實他打小就是不愛書畫愛刀劍的主兒。先皇偏偏重武輕文,最愛這個小兒子,連着他生母劉淑妃也進了貴妃。
劉貴妃本就姿容絕色,寵冠後宮,人又謹慎穩重,在宮裏素來有人緣。皇後人前和貴妃姐妹情深,私下咬牙冷笑。
“劉貴妃城府深,她兒子也不會是簡單之輩。你顧着兄弟情分交往足夠,不要自作多情。”
可是太子怎麽也無法把溫柔美麗的貴妃和天真活潑的四弟同陰險狡詐聯系在一起。宮闱之中,總該容得下兄友弟恭的一點情。
先帝駕崩後,劉貴妃殉情,新皇登基後給她追封了皇貴妃,四弟也得封晉王。
不久邊關不穩,不少将士主動請纓,晉王就在列。梅蓁說晉王并非池中之物,還是不要給他兵權的好。可是四弟再三懇求,說男兒當志在四方,殺敵報國、建功立業。他心軟,經不住四弟懇求,點了他帶兵平叛。
等叛亂平息,晉王又上表說怕自己功高震主,回京尴尬,求留在邊關,繼續為皇兄鎮守國門。他雖然準了,可是心疼得緊,擔心邊關苦寒,書信和賞賜也從未停過。
昔日走在自己身側的小小孩童,羽翼豐滿,振翅高飛,翺翔九天。而他則身負江山社稷,困頓在宮牆之中,徒留羨慕罷了。
這樣又想到了皇後。她也陪着自己困在這深宮裏,苦挨着歲月,也不知道今天這樣一個月夜,她有沒有思念她心裏的那個人。
一份相思,幾處閑愁。他們幾個明明一同長大,卻眼看着疏離了。就連小時候最會偷懶作弊的梅蓁也都成了狀元,年紀輕輕做了丞相,整日裏不是督促他勤政,就是勸他提防着晉王攬權。
他偶爾笑道:“阿蓁,你就是好運碰到我這樣好脾氣的皇帝。不然光就是你危言聳聽、間離皇家兄弟感情這一項罪名,就足夠把你的腦袋砍個七八十次了。”
梅蓁清朗一笑,滿不在乎,“若陛下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臣就是挨千刀萬剮也在所不惜。”
他道:“我不知道你和四弟有了什麽芥蒂,不過我知道四弟不會負我。”
梅蓁搖頭苦笑,“臣毛病諸多,但就是不會小肚雞腸睚眦必報。而陛下什麽都好,就是心軟慈悲,太重感情。”
這也是母後常說兒子的話:你什麽都好,聰穎博學,仁愛英明,就是太重情。自古多情帝王都沒有好下場,母親怎麽能不為你擔心?
先帝駕崩後,皇後終于熬成了太後,看着兒子登基,她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氣一松,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如此這般又熬了六年,終于撒手人圜。臨終前,也抱上了皇孫的,所以走的很是安心。
皇帝想到這裏,又看了看飄着輕煙的翡翠香爐。
即便是那樣,母後臨終前,也還叮囑過皇帝,說你既然把晉王遠遠趕走了,就別再招他回來。早日把大皇子立為太子,再多生幾個孩子。我的兒,這樣,至少你不會那麽寂寞。
皇帝不覺苦笑,擱下筆。
母後也看出他的寂寞。
傾心愛慕的女子對他疏遠恭敬,兄弟遠在邊關,而好友和自己君臣有別,也不能時刻陪伴左右。偌大的皇宮,竟然沒有一個陪自己賞月聽風,閑聊說笑的人。
皇帝這夜批改奏折到深夜,受了些風寒,次日勉強起來上了早朝,回來後就發起了燒。禦醫過來看了,開了方子,皇後親自守着紅泥小火爐煎藥。
皇帝燒得迷迷糊糊,喚了一聲四弟。皇後握着他的手說:“陛下可是要召晉王回京?”
他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我沒事。也別告訴他,讓他擔心。”
皇後便沒說什麽。
不久,梅蓁連同幾位王爺和大臣過來觐見。皇後服侍皇帝用了藥,就避開了。皇帝精神稍微好了些,等到臣子們都告辭,他把梅蓁單獨留了下來。
他倚在床頭,輕聲說:“大皇子已滿五歲,梅相你看,是否該尋個時間,立太子了?”
梅蓁目光一閃,躬身道:“大皇子聰穎過人,寬厚仁慈,又勤奮好學,是有望成為明君的好苗子。但是陛下春秋正盛,将來必然還會有許多皇子。今日立了大皇子為太子,他日若是皇後生下嫡出皇子,那衆人都要為難。”
皇帝咳了兩聲,“我和皇後這樣……怕是不會有孩子了。我如今又病了……”
梅蓁神色一緊,“陛下偶然風寒,不日即可痊愈,請陛下多自珍重,且不要說這些喪氣話。”
皇帝笑了笑,“我知道的。也罷,大皇子畢竟還小。”
梅蓁又道:“聽聞陛下昏睡之中險些将晉王召回京?”
皇帝的手輕叩了一下床沿,低垂着眼簾道:“看來朕的寝宮中也多有外人耳目。”
梅蓁撩袍跪下,道:“是臣僭越了。”
皇帝擺手,讓他起來,“你也是為了提醒我,我知道。這些年,有勞你費心了。只是我……始終對那個人,存着幾分期望,盼着……不會那麽對我……”
梅蓁還想說,皇帝已經面露倦色,他沉吟片刻,叩拜告辭。
皇帝的病過了幾日就好了,重新開始處理政事,閑暇的時候不是去皇後那裏坐坐,聊一會兒天,就是把幾個孩子叫到身邊,問問功課,看他們玩耍。
大皇子正是男女莫辯的童真年紀,粉嫩一團,眉眼極似他父皇。他連性子也是溫和腼腆的,對兩個妹妹極其呵護疼愛。
皇帝看他給妹妹養的小兔子喂菜葉子,看孩子一臉善良溫柔,笑容就有點苦。他自己身為帝王,就過于懦弱,無大主見,總被權臣制約。若是這孩子即位,前途更是堪憂。
還沒嘆完,李德開就匆匆進來,喜道:“陛下,早上趙美人身體不适,太醫看過,說是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所有人都朝皇帝看過來。他慢慢笑道:“這可真是樁喜事。”
這時小太監有來報,說梅相求見。
梅蓁身穿一身紫紅官袍,面色肅然地邁進大殿,叩頭行禮,道:“陛下,邊關急報,犬戎部落犯境,晉王率兵抗擊,交戰混亂,晉王殿下……失了蹤跡!”
皇帝猛地站起來,臉色慘白。他嘴巴張開,話還未出口,身子就軟軟倒下。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驚呼之聲。
醒來的時候,殿內一片昏暗。
皇後坐在床邊,目光望着一片虛空,秀美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凝視了她許久,才出聲喚了她一聲。
皇後苦澀地笑,“陛下醒來了?您已經睡了一日一夜了。太醫說您連日操勞,體虛氣弱,又加上受了驚,才會暈倒。”
他問:“四弟……可有消息?”
皇後掖了掖被角,說:“晉王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陛下好好養病。”
她的語氣始終平穩從容,波瀾不驚。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半晌才說:“你恨我嗎?”
“陛下何出此言?”皇後淡淡笑了,“陛下對臣妾的好,臣妾就算來世為奴為婢都報答不盡。”
他笑了笑,目光移向不遠處的一抹翠色。
翡翠香爐上靜靜地飄着輕煙,紗帳低垂,所有的景物都昏昏地融在幽暗處,只有那股馥郁沉香萦繞不去。
“芷環,”他輕聲念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其實……你對他……其實當初,你若是肯告訴我,我即便惹得父皇母後惱怒,也不會讓你不甘願地嫁進皇宮來的。”
手裏冰涼的柔荑輕微顫抖了一下,“陛下,過去的事何必再提。臣妾早已沒了非分之想,只想在宮裏伺候着您,做一名盡職盡責的皇後。”
他的頭又開始昏昏沉沉,話語聲漸漸低了下去,“芷環,你心裏苦,我明白。你一定是怪我……對他……我其實……”
“陛下,”女子柔軟的手拂上皇帝滾燙的額頭,“都別說了,您好好休息吧。”
皇帝終于又昏睡了過去。
皇後抽出被握着的手,為他蓋好被子,站了起來。年輕的帝王無知無覺地沉睡着,清俊的面孔一片蒼白,濃長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暗暗的影子。
曾有那麽一個俊秀的小少年,目光熱切地注視着她,但是舉止卻又那麽溫文有禮,倒顯得少年老成地可愛。他對自己說:“芷環,你願意做太子妃嗎?我将來一定要娶你,一輩子都對你好。”
那便是他們幾個人痛苦糾纏的開端。
皇後緩緩走到香爐前,揭開蓋子,從匣子裏取了幾張香片丢進去。煙濃了些,香氣也變得稠密。
皇帝睡得很不安,眉頭緊鎖。
他夢到自己沒了病痛,下了床。殿裏沒有人影,殿外卻明亮如晝。他推開殿門走出去,外面是暖融融的春色,是京郊皇家別院裏的湖光山色。
幾個孩子在湖邊玩耍,少年們嬉笑打鬧,一個嬌柔秀美的女孩安靜地坐在一塊大石上,笑着望着他們。
四弟正是抽條長個子的年紀,身材高瘦,又最頑皮。他折了一枝柳條抽水玩,水珠四濺,甩到了芷環身上。芷環咬着唇,有些氣惱,怯怯地不敢開口,只好躲開。
他不禁走了過去,護住她,對四弟道:“你要鬧就去那邊鬧,別弄髒了芷環的新衣。”
四弟老大不高興地瞪了芷環一眼,“弄髒了就賠你一件。幹嗎找哥哥告狀?”
芷環的俏臉漲得通紅。他道:“芷環什麽都沒說,是我看到的。”
四弟雪亮的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恨恨地丢下柳枝就跑了。芷環從他懷裏探頭望着他的背影,雙目蕩漾着水氣,有些委屈,又有些期盼。
他們倆,大概就是從那個小別扭開始的。四弟八成是故意招惹芷環,倒是他這個兄長橫插一杆,破壞了一段好姻緣。
四弟先去鎮守邊關前,就在這間大殿裏,向他磕頭道別。英武的少年将軍身披铠甲,雙目卻通紅,深深凝視着他,說,皇兄一定要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
他當時道:“放心,我和皇後,都會好好保重自己,等你回來。”
這孩子終于離開他庇護的懷抱,一去不返。
他忘着他的背影,想起先帝剛駕崩時,劉貴妃一時想不開以身相殉,四弟那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們守靈,他抱着這個孩子,哄着他說,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些。可是懷裏的少年死死咬着嘴唇,就是倔強地不肯掉一滴眼淚。
他當時道:“小四,你還有哥哥呢。”
四弟當時如何回應?現在回想起來,他似乎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輕蔑不屑地,哼了一聲。
皇帝喘息着張開眼,推開來扶他的李德開,撲在床沿,張口嘔吐起來。
宮女驚呼,聲音充滿恐懼。
腥紅一片鋪開,鋪天蓋地。這濃稠的血幕裏,只見金戈鐵馬,只聞吶喊嘶鳴。年輕的晉王跨着駿馬沖鋒陷陣,長刀橫掃,所向無敵。
這時不知哪裏突然飛來一支冷箭,直直朝着晉王射去。他張口想喊,提醒他躲避,可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一箭射中胸口,晉王翻身跌落馬下。
“陛下……”
是誰,撲進了殿中?
他們在哭喊什麽?
“陛下……晉王他……晉王他……”
別說!我不想知道這個噩耗!
“……他反了!”
星光漫撒的夜,宮闱裏沸騰喧嚣。城牆之外,則是通天火光,陣陣殺聲遠遠傳來。
時間過得真快。似乎昨日才聽聞四弟謀反,今日他就率兵陳戈皇城下。
其實也是他自己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吧。生病的人,神智總有些模糊,只隐約記得那些戰報飛雪一般送到面前,記錄一次次敗績。皇帝卧床不起,梅相代為操持政事,忙的分身乏術。年紀輕輕的,鬓邊竟也有了白絲。
這一晃,就是數月過去了。皇帝每天醒來的時候,就等着有人來和他說,這一切都是誤會,晉王沒有反。或者,宮人告訴他,他昨夜做了好長一個夢。
只是,這些事從未發生。
年輕的帝王坐在窗前的榻上,手邊案幾上,晶瑩溫潤的翡翠香爐裏,香煙袅袅,皇帝眼裏映着窗外的星光火色,清俊的面容也隐隐被火光染上一層血色。
大皇子和兩個公主都由王嫔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