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子之情
父子之情
天色漸暗,落了薄雪。
羊腸小道難走,山石夾縫中時不時有小動物出行覓食。他們現在離鎮子已有些距離,山澗瀑布之聲漸漸清晰。
遲負霜将小清陽的衣物一并裝入卿尺的芥子環中,之後便離開了鎮子。他不想在鎮中休憩,會浪費一天時間,蜘蛛蛻已不可再拖。
遲負霜的複眼有些模糊,好在不算特別嚴重,可以認得卿尺與小清陽。他牽着小清陽在前頭走着,看卿尺默默地跟在身側,并沒有提出禦劍上山。
他心中有疑,莫非卿尺還知曉遲皇山的結界與禁令?
遲皇山腳的結界對凡人無害,對強闖的異類有極強的攻擊力,且明令禁止山下禦劍。所以他們早在山腳小鎮外就開始徒步而來。
現在的遲皇山結界是如今的老掌門設下,還未有前世遲清陽在位時那般血腥厲害。卿尺看着師父在身邊,無比安心。
雪花越來越大,紛紛揚揚如鵝毛,落在三人身上,未融,如同共了白頭。
卿尺在他們上方籠起了一層暖陣,是他師父以前常用的陣術。他輕輕拂去遲負霜肩上的雪,沒有說話。
遲負霜心知肚明,他沒有看卿尺,自認為要安安靜靜做着替身影子。
小清陽看到山縫中的小動物,眼睛亮起來,畢竟年歲還小,再怎麽裝作成熟,也掩蓋不住天性。
他拉着遲負霜,揚起小臉請求道:“爹爹,能歇會兒嗎?清兒的腿好酸。”
卿尺羞憤得脊背發麻,握緊了風華劍。
他又在說什麽,什麽清兒...清兒啊。
遲負霜點點頭,尋了處山間夾縫裏的小山凹,彎腰走了進去。好在山洞裏不算窄,足夠容人。
這裏應該躲着冬眠的動物,小清陽已經聞到了。他得到同意之後就松開遲負霜的手,沖到最裏面。
卿尺擡手掐訣處理了小山凹中潮濕的氣息,燃了幾蔟長明火浮在山壁上,照亮了洞口。
卿尺知道接下來小清陽碰一鼻子灰,記憶裏好像被遲負霜教訓了,之後......
“啊,爹爹!”
果不其然,還未等遲負霜找角落坐下,山洞深處傳來一聲喊叫,小清陽慌慌張張跑了出來,撲進遲負霜懷裏,“有好大的怪物啊。”爹爹身上好好聞啊。
看清小清陽身後跟着的原來是只冬眠的棕熊,正睡的迷迷糊糊。
遲負霜沒什麽表情,道:“廢物,沒一點長進。”
小清陽還以為遲負霜會和之前一樣護着他,總之不會再将他投一次九淵之舉吧,可沒想到遲負霜拎起他的後頸,直接朝棕熊抛了過去。
“爹爹!”
一聲驚呼下,小清陽褪去臉上的恐慌,他垂下頭來,眼看棕熊一爪子就要抓破自己的胸膛。
爹爹真是…可惡!他真的真的不要喜歡爹爹了!一聲幼小的龍吟傳來,金光蔓延整個山洞。約莫有兩丈長的赤金幼龍現身,一爪抓入了棕熊脖頸處,利爪穿透棕熊厚實的皮毛,有些許血液濺在了石壁上。
赤金幼龍摁着比他大一倍的棕熊,幼齒鋒利地撕開皮毛,啃食着裏頭溫熱猩鮮的肉,溫熱的血液四濺,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雪絨錦衣,周圍一片狼藉。
遲負霜找了處石頭坐了下來,平靜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遲清陽還小,好似并未發現蛟龍與金龍身軀的變化。
而這種赤裸裸的捕食天性,被師父這般看着,讓卿尺有些羞惱。
“這有什麽好看的,髒。”
卿尺伸手要遮擋遲負霜的眼睛,反被遲負霜輕輕揮開。
遲負霜眼睛都沒眨一下,挑起唇笑:“很好看。”
“......”師父他這樣很容易被人誤會成心理有疾!
沒人知道遲負霜心中有多麽開心看到幼龍捕食,他認為龍族茍存至今,就是因為缺一個足夠強大的暴戾的上位者,而他打算傾盡畢生精力培養遲清陽。
現在的遲負霜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若幹年後的遲清陽會被他養的脫離正軌……更沒有想到自己對遲清陽的算計,早已經不像算計……
小清陽自經歷九淵之後一直都未進食,有了遲負霜的神骨龍身,本性對食物是無肉不歡,從百濮之國出來更是餓了一路,這下開了葷,胃裏舒服了,眼睛都眯了起來。
遲負霜仔細觀察了會兒,實在覺得小清陽的吃相難看。
他掃了卿尺一眼,握着卿尺手中的風華劍柄,将其抽了出來,站起身,向正在進食的幼龍走去。
卿尺沒攔着。
他記得,師父在教他……
幼龍餘光瞥見遲負霜手握風華劍向他走來,以為要對自己不利,心裏忽然悲憤交加,他想擡爪拍開遲負霜,忽而又覺得不好,便蜷了蜷自己的長條,沒有動。
小清陽眼睜睜看着遲負霜在他身邊站定,用劍尖抵住幼龍的下巴,将幼龍的頭挪到一邊。
不是殺他啊?爹爹幹嘛啊?
“???”幼龍一臉迷茫。
風華劍尖對準了棕熊的頭部,猛地刺入!
鋒利的劍刃從上至下劃到棕熊腹部,遲負霜手腕用力,開膛破肚,動作幹淨利落,血痕緩緩下墜,半滴血都未往外濺出。
幼龍呆愣愣的看着。
只是這樣用了一點力氣,遲負霜就已經感到疲累。他嘆了口氣,慢慢蹲下身,一手攬袖,一手伸入血紅的熊腹,手指微攪,從中拽出了一團嫩肉。
是心髒和熊肝。
遲負霜将手中還在跳動的心肝送到幼龍的面前,鮮血從他蒼白的指縫中流出來,滴落到地上,豔極了。
卿尺覺得喉嚨有些幹燥,舔了舔嘴唇。他的記憶與此時重疊在一起,遲負霜道:“嘗嘗,這個好吃。”
光影交疊,師父的模樣如同大魔臨世,又如至高無上以殺入道的孤君……
幼龍歪頭看着遲負霜,試探的伸出舌頭舔了舔遲負霜的指縫,眼睛一亮,長條尾巴不住地擺動,爪子朝遲負霜身上攀爬。
他發覺是比之前的好吃,立刻和着血氣一口吞了那團心肝。心滿意足後,還不忘舔幹淨遲負霜手上的獸血。
太美味了,爹爹是不是也這麽美味?
一定是的。
遲負霜說:“小東西,以後吃活物就這樣,學會了嗎?你那般吃相,不成體統。”
有區別嗎?幼龍攀着遲負霜,歪着腦袋,龍口傳來小清陽的聲音,又崇拜又興奮:“爹爹,我不要體統!我要您!好吃!”
幼龍身軀轉了三圈纏在遲負霜身上,腦袋蹭亂了遲負霜的長發,直到感覺遲負霜快生氣了才停下來,化為人身,雙手挂在遲負霜脖子上。
又是光溜溜的。
遲負霜順手将小清陽攏入鬥篷中。
“爹爹,我不想咬您了,我想舔舔您,好好吃哦真的,清兒還是好喜歡您……”
遲負霜只是輔助幼龍尋得食物而已,可能是一同捕獵的原因,他将遲負霜當成信任的同伴。只是一次,小清陽就滿心歡喜的摒棄了那些‘仇恨’,滿眼星辰地看着遲負霜,像初見時那樣崇拜着。
遲負霜教他捕獵,如同凡間界裏的父親教孩童走路吃飯一般。天性使然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那麽恨?小清陽不知道,但卿尺似乎知道了答案。
小清陽覺得跟着遲負霜,心裏很舒服,他覺得關于遲負霜救他又把他丢進九淵這件事,可以先往後面放一放……
小清陽在遲負霜面前變成了毫無原則的一條龍。
爹爹有時候是個好爹爹。
遲負霜右手拎着風華劍,左手托住小清陽,走到洞口處,一把将劍擲插在地上的石縫裏。
他問卿尺的芥子環找衣裳。
卿尺深吸了口氣,再次擺好心态,從指環中摸出一套白色錦衣遞過去。遲負霜接過,坐在一邊,讓小清陽坐在他的腿上穿着衣裳。
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師父更過分還是自己更過分,師父不是讨厭自己的嗎?怎麽作為旁觀者之後,發覺并不是他記憶裏的那樣?
卿尺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們,賭氣似的傳音給小清陽道:“你別太過分。”
小清陽不知傳音是什麽,以為卿尺在跟他說話,随後扭頭道:“我哪裏過分了?”
遲負霜了然,他拍了拍小清陽的臉蛋兒,道:“小東西,你這一路确實心思不正。”
小清陽聽後,突然就變回小村莊裏救下的那個小娃娃了,不再僞裝,全是真情實感,眼淚巴巴的。
“爹爹,您丢下我,還是在那種地方,我特別特別難過,非常非常生氣,真的真的很疼啊,我,我就不能恨您一會兒嗎?!”
小清陽打算恨一段時間的,只是沒想到剛兩天就繃不住了。
卿尺在一旁頗有種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的想法,後面的話會更羞人,師父能不能不停聽了……這怎麽辦……
遲負霜有點想笑,小東西這麽快就與自己冰釋了?剛醒來的時候,稱呼還你啊你的,這點小心思啊……
遲負霜難得心有憐憫道:“嗯,可以。”
“爹爹,清兒特別想您,清兒特別...特別難過,就想...再見到您,就要您也疼成我那樣,你丢下我,我讨厭你。”小清陽摟着遲負霜的脖子,一雙瑞鳳眼通紅,眼淚不要錢似的啪嗒啪嗒掉,溻濕了遲負霜的衣領。
“是嗎?”遲負霜幫他穿好雪絨外衫,輕輕撫着小清陽的背,哄道:“清陽,別哭了。”
小清陽一股腦把憋在心裏話全喊了出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爹爹,我不敢殺您,您知道我也沒有能力殺您啊...我頂多...是在心裏想想...出出氣,見您之後...我準備...最多咬您一口解解恨...嗚嗚...爹,爹爹,我真的很難過,為什麽要丢掉我。”
“我沒有丢掉你。”為了遲清陽,他丢了神骨龍身,連這蜘蛛蛻都破的不成樣子,費盡心思全是為了他們全都能在這三千亂世活下去,還要他如何做呢?
“有,我夢見自己死了都沒見到爹爹,嗚……”小清陽越哭越兇,卿尺背對着他們,看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你別哭了,既然這樣就能解你的恨,我,許你咬一口吧。”遲負霜淡淡的說着,輕輕側過頭,右頸線條暴露在小清陽眼前。
“......”小清陽呆掉了,眼淚鼻涕都停了。
遲負霜見他不動:“嗯?不試一下?”
卿尺捂着半邊臉,喉結滾了滾。師父的模樣簡直是在引人犯罪,卻不自知……好在小清陽還小,什麽都不懂……
可自己還在這兒呢!
小清陽又一次看清這片白皙脖頸上布滿裂痕,心裏難受極了,他擡起小手輕輕摸了摸,小臉寫滿了心疼。
“不,不要……”小清陽拼命搖頭,眼淚又開始大顆的掉。
明明初見的時候,爹爹還是神仙模樣,怎麽現在變成了這樣……小清陽緊緊摟着遲負霜,身上混合着淡去的血腥味,一張小臉兒埋進遲負霜頸間,不停抽噎着:“爹爹,我好想您,我好想您。”
真的,別再丢掉他,他也會有恨,也會怕,尤其最怕爹爹不要他。沒嘗過希望的滋味也就罷了,嘗過之後便不會再甘心被抛棄……
太痛了。
小清陽年紀雖小,力氣卻大,給遲負霜勒的快要喘不過氣來。遲負霜拍拍他的小手,示意他松開,這殼子可是經不起什麽損傷了。
卿尺在洞口坐立不安,顯得尤為多餘,捏着風華劍的劍鞘在石壁上胡寫亂畫。遲負霜實在疲累,他垂着眼皮向洞外撇去,雪覆山石,沒有停下的跡象。
皺起眉頭。
小清陽聽到遲負霜的嘆氣聲,直起身子,問道:“爹爹,外頭雪大,我們還要繼續走嗎?”
遲負霜回過神,與他緩聲道:“清陽,我教你融雪陣,待你融了這山腳雪,我們再啓程。如何?”
小清陽乖巧道:“好。”
遲負霜放下小清陽,起身在石縫中折了兩根枯枝,在洞口被風潲進來的薄雪上畫着陣圖。
他沒了修為靈力,只得這般。
遲負霜抿着唇,認真地一筆一劃的教着小清陽,讓小清陽記在心裏,是以神識之中的手腳皆可起陣。
遲負霜并不避諱卿尺。
卿尺就坐在石壁旁,靜靜地看着這一大一小二人。
這時候,師父還不是他的師父,是他的爹爹。原來是他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這麽輕易就原諒了師父嗎?他不停向師父訴着委屈,還要借機求抱抱取暖,全然不知師父的殼子是蜘蛛蛻......
這份恨意當真忘了嗎?時間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經快要記不起這份恨意了,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恨師父的,又或者是因愛生恨,得不到師父,所以被師父困在赤殿……
并不全是。
小清陽記憶很好,對此也學的極快,和遲負霜一樣有天賦。若假以時日,以陣入道,萬物皆可為陣符。
遲負霜欣慰。
“現在以腕骨、肩貞、中府,游過一脈小周天,歸置丹田,再來并指成劍,陣沉入雪中。”遲負霜的聲線虛弱,聲音卻幹淨透徹,在風雪中也能聽到字字清晰。
小清陽仰着小臉兒:“是!爹爹。”
“來,再試一次。”
小清陽驚訝道:“爹爹,你看!”
洞口的薄雪融了大片,逐漸延伸至前方山澗處,最後連雪水都沒有留下,淩冽之氣還在,全然不見白雪蹤影。
遲負霜走近摸了摸小清陽的頭:“乖兒子。”
這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小清陽只試了兩次就學會了,比他自己琢磨的時候還要迅速。
“爹爹,我想您抱抱清兒,算是獎勵。”小清陽白絨絨的一團可愛極了,伸着雙手讨賞,這怎能拒絕。
“好。”
這個曾經赤子之心,給過他一只眼睛,又慫又乖的小清陽,現在又嬌又頑皮,有點少年氣了。以後到底會成長為什麽樣,遲負霜不知,至少現在有了自保能力。
融雪陣,不只是融雪陣……
遲負霜沒想到他這一教,父子之情,師徒之緣,成仙大道,絲縷牽絆,糾纏成了解不開的結。
師父,是從今日就該是自己的師父啊。
卿尺撫了撫胸襟內的珠子,眸光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