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無昧學堂
無昧學堂
冬去春來,花木抽芽。
霜消雪除,乍暖還寒。
山腰林內,風聲雨聲讀書聲。
無昧學堂是遲皇山中天門入門弟子的書塾,前年春天,在中天門的千人小試中擇了十人。
其中最小的十三歲,最大的十七歲,一同跟着疾無夢長老學習認字或練習以筆寫陣。
疾無夢不知實際年歲,只知她比掌門小些。善解夢,善醫道。
她一直留在無昧學堂教書寫字,為那些根骨好卻家境差,目不識丁的弟子授課解惑,百年來皆是如此。
透過木質窗棂,十一名弟子素衣竹冠,排排散坐,二尺長桌上鋪滿宣紙,焚香靜默,各自提筆寫着什麽。
為何是十一個?
因為有遲清陽。
疾無夢一襲素衣,緩緩穿梭在各書桌小道間,指導着弟子執筆寫陣,都是些門中基礎。
她走到了一桌前,停下腳步盯了許久,只見這小娃娃小手執毫,一筆一劃的寫着“遲負霜”。
小師叔祖?
疾無夢登時來了興趣,摟起袖子,直接坐在小清陽旁邊,半點先生的模樣都無,一雙杏目黑的發亮:“清陽,你又在寫小師叔祖的名諱吶。”
疾無夢修自在道,向來與世無争,只講今日不論明朝。
她看山看水看筆墨,随心随緣随命數。一雙巧手教人也誨人,醫人亦害人。
疾無夢性格乖張,與這寡淡模樣并不匹配,更與這斯文學堂格格不入。
可偏偏她是這裏的先生,是中天門四大長老之一,是這裏唯一的醫修。
長發绾竹簪,青絲拂素袖。
疾無夢支起下巴,撐在小清陽的桌臺上,側着頭看着桌上那三個字,眼中含笑。
她見小清陽沒回答,又問道:“聽說你是小師叔祖帶來的,還有那個叫卿尺的美人,一定是小師叔祖在閉關之前安排監督我們的考官吧?”
關于考官一事,實屬自然。
小清陽剛剛學會寫字,字符認的也快,在學堂裏幾乎是團寵,疾無夢時不時的會逗逗他。
“清陽,我有個大膽的猜測,卿尺...清陽,你們是不是父子?是不是我小師叔祖強搶了你們回來?我越瞧你越像卿尺前輩,而卿尺前輩偶爾指點弟子的作風實在像極了小師......”
小清陽剛來無昧學堂月餘,這些類似的話已經聽過許多次,疾無夢不厭其煩的各種可能都猜了一遍,每次聽到小清陽深吸一口氣,回道:“疾先生,我爹是遲負霜,不是卿尺。”
這句話後,她開始雙手捧着臉頰,一臉豔羨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
疾先生是個怪人,小清陽如此想。
至于為什麽說卿尺指點弟子的作風實在像極了遲負霜?
這說來話長……
中天門衆弟子聽聞小師叔祖回山的消息後,實在緊張到想要哭出來的心情都有。随後又聽掌門提道此次小師叔祖回山有別事需要閉關,不再查驗修行課業,弟子們都還在竊竊慶幸躲過一劫。
不曾想,後面還是有考核等着他們。
只不過比起小師叔祖的方式溫和了許多——
自小清陽被送到無昧學堂之後,卿尺則作為小師叔祖的“家眷”被掌門安排到一處竹林小築中住下,與那棵棗樹倒是不遠。
小築并不大,三間竹屋,小小庭院,隐在竹林之中。
卿尺在小院中走走停停,這是他前塵未來過的地方。
風華劍被卿尺擱置在小屋中,遲負霜閉關時并未帶走,敖殊自九淵之後就極其安靜。或許是卿尺的神骨龍身,敖殊将他當成了遲負霜。
卿尺每隔十日,待後夜之時,便會下山獵獸取目,趕在寅時一刻回來。他返回竹林小築的時辰,正巧是春日裏收集竹葉青露的好時候。
等滿了琉璃盞,将清理過後的異獸眼珠放至盞中,布上清鮮陣,他隐去身形,去到棗樹附近,進入亂石陣術,送至清室門前石桌上,将前次的琉璃盞換下。
他這次去,發現有些不同。
清室門口石桌上放置的東西被動過了,讓卿尺心中一軟。
這是他第十二次來換琉璃盞,已經一百二十天沒有見到師父了。
他擺放好新盞,收起空盞,深深望向石門一眼,轉身消失在石桌前。
不知師父現在如何了。
從前,他跟着師父住在清室這兒許多年。直到中天門發生巨變,他才跟着師父去往峰頂,造了赤殿......
但這都是後話了。
卿尺除了做這些,在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在山階小路随處走走逛逛,觀一觀前塵時未曾細看過的遲皇山。
幾近黃昏,山幕染上了橙光。
走走停停,行至熟悉的校場。
校場嵌在山崖之下,足以容納千人活動。
崖壁刻滿基礎心法,數十條山門規訓,外側有一處高臺空地,是內門弟子修習的地方。
此時有十幾名弟子在山壁略影下練劍,卿尺認出是掌門座下弟子必修的劍術裏的招式。
卿尺前塵便是遲皇山掌門,即使再如何閉門不出,山門劍術的定期核查也早已在萬年前就成了習慣。他一眼就看出其中幾人的身法有形無神,毫無殺力。
他鎖着眉,思索着什麽,飛身至校場高臺。
此處曾是各長老先生教授修行的教臺。
卿尺心中不禁唏噓,時過境遷,如今物在人在,而他早已記不清這些人的臉。
那時候的他還在無昧學堂中,被疾先生追着碎碎念念,很少與年長的弟子們接觸。
是誰!
正在練劍的弟子紛紛擡頭望去,只見一抹天青色鲛紗輕輕飄落在前方高臺處,驚為天人。
白果東陵二人也在其中,他們當日曾見過卿尺,便停下來,劍尖朝下,握着劍柄俯身拜過。
而未曾見過卿尺的弟子們皆失神一瞬,心道這天下真有如此絕色?
未等再想下去,随後聽到的話卻好似給他們當頭一棒。
卿尺略擡起手,并起劍指指向隊列,聲音不大卻威勢迫人:“中排第三、四、西排第三、五,出列,你等将剛才天門第十三式重練一遍。”
被點到的弟子一頭霧水,後聽到與小師叔祖同樣的語氣,早就形成了條件反射,四人不再犯嘀咕,立刻出列應道:“是!”
其餘弟子自覺的撤開兩旁,留出空地,心裏繼續疑問來者何人。
另四人則排開,将第十三式重新演練一遍。
卿尺厲聲道:“握劍挽陽谷三分之一、炀老半分、陽池一指、天井一寸!炁如勢,劍如命!如此松散,談何修煉!”
這些皆是用劍要式,錯不得一分一毫。
卿尺随手摘下幾片芽葉,向臺下弟子錯了的位置擊去,稍稍紮入衣裳,吃痛卻不見血,能長記性。
這幾弟子心中慶幸,這位前輩與小師叔祖比起來,可算的上極其溫和。若換作今日來的是小師叔祖......這芽葉可就直穿皮肉了!
而且這前輩教學改式很是中肯,弟子們改正的也不吃力。
招式完成後,按卿尺所指點的方向再試一遍,一招一式回歸正軌,全部正确。
這四名弟子眼中滿是激動,仰慕之情都要溢出來,若是跟着這位前輩修行,根本沒機會走彎路啊!
“多謝前輩!”衆人抱拳俯首謝過。
等他們再擡頭,高臺之上那位美人不見了。
這幫弟子們面面相觑,圍在一起嘀咕道:“聽說,小師叔祖這次回山,是帶着孩子對不對?還有位前輩?”
“對對!那日我看見了,小師叔祖這次确實是帶了人回來。”
“莫非就是剛才那位?”
“莫非小師叔祖成家了?”
“也不對啊,小師叔祖這種修煉狂魔會動凡心?你們打死我都不信。”
“我也不信。”
“可是說真的,這位前輩比小師叔祖好太多了,身法明顯得小師叔祖真傳啊!而且模樣好,脾氣好,都沒逼我們加熬夜課時呢。”
“噓,你不要命了,小心小師叔祖還罰你連月抄法陣!”東菱适時的一句話結束了這番長舌讨論。
.......
弟子們七嘴八舌,仿佛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密辛,趕忙捂住嘴,往空蕩蕩的高臺望去。
卿尺的習慣使然,也是在他師父身邊耳濡目染。他行至哪裏,遇見錯誤的身法總會停下教導一二。
因着卿尺教導弟子時候的神态總與小師叔祖極為相似,卻又比小師叔祖溫和許多,且對中天門的術法無比熟識......
衆弟子一番計量之下,心中默認卿尺便是小師叔祖的家眷,如假包換!
冬去春來,卿尺的名字在山中傳盡。
更甚者,有弟子略過師父掌門,直接跑去卿尺居住的小築外請教授課。卿尺也是來者不拒,有問有答,有疑釋疑,極有耐心。
所以這位名為卿尺的前輩,定是小師叔祖在閉關之前安排監督他們的考官了。
若如此,一切才都解釋的通。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無昧學堂暖籠冉冉,引光影紗浮浮緩緩。
識得基礎學識結業的五名弟子,已去了門中跟随其他長老修煉。
現下,學堂僅剩年紀小的六人。
疾無夢與往常般,在五名弟子中間坐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着小清陽的書桌:“清陽,你為什麽總寫小師叔祖的名諱?十萬生字你可習得一萬?小心我告訴小師叔祖哦。”
小清陽筆下一頓,擡眸道:“疾先生,已經下課了。”
疾無夢毫不客氣道:“可是你寫的字好醜。”
“......”小清陽桌上歪歪扭扭的字,乍一看也識得出,稍稍有礙觀瞻,教過各種書寫方式都改不回他這種鬼畫符的筆跡。
所以疾無夢已經放棄了,任其随意生長,再時不時地來吓唬他一下。
小清陽摸清了疾無夢的性子,也不惱。
若是爹爹親自教他,他才要好好寫字。
爹爹啊,清兒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