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可認罰

你可認罰

“你看上去好多了。”

卿尺也不裝了,進了亂石陣,入了清室院門,在門口石桌坐下,就像回到他曾經的家一般熟絡。

他擡頭望着遲負霜。

遲負霜正在院中結網,一絲一縷檢查着之前因重傷而頓澀的地方,一處一處修補着,院落纏滿了細細的金絲。

他見卿尺來了,倚在一張蛛網裏,停了下來。

“是啊,多謝你。”

好很多,至少能省下幾十年的療傷時間,他能拿出更多時間研究自己的事。

卿尺那張明媚的臉有些失落,道:“你說謝字,是與我不相熟嗎?”

他這番舉動影響了遲負霜原本的命數,現在的遲負霜未曾傷上加傷半死不活的一邊養傷一邊養遲清陽,這後邊的事,卿尺多少有些料不準了。

“并非。”

遲負霜翻身伏在蛛網上,泛着赤金色的青絲落在上面,他白皙的十指扣在蛛絲裏,透着縫隙的微光往下瞧着卿尺。

“我并非與你不熟,也非熟絡。倒是你給我的感覺,像是勝過骨血之情,這很奇怪。”他自诩洞察人心,卻看不懂眼前的卿尺。

卿尺不敢與遲負霜對視,道:“對了,你今日看過清陽嗎?他如何?”

“還在發瘋,但比昨日好些。都有力氣罵我一通了,看來過了今晚……明日便可清醒。”

卿尺尴尬地咳了聲道:“......遲清陽...他,他膽子挺大的。”

遲負霜看卿尺的神色,來了興趣,問道:“你好像很關心他?”

卿尺趕忙道:“......啊,我只是随口問問。你因他受了這麽多罪,我是關心你,才問起他。”

“是嗎?”遲負霜眯起了眼睛,翻找到一片記憶,他道:“西覃古國界碑前,你問我,已經十日有餘,為何不去接那孩子。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你好像比我還敏感時間的流逝,我很好奇。”

“......我,我是擔心......”

“你不必說是擔心我,你不想說實話,便不說。”

遲負霜收起金絲蛛網,淩空落下。

他走到卿尺面前,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去辦。”

“什麽事?”

夕陽落下,薄霧漸起。

遲負霜出了清室,去到關着遲清陽的小廂房。

房中安安靜靜,遲負霜未燃燈火,光線有些昏暗,他發現地上的食盒餐碟已空,書桌腳上捆着的遲清陽低着頭,雙手垂在兩側,看樣子像是睡着了。

遲負霜輕輕踱步到遲清陽身邊,俯身将準備好的薄氅披在遲清陽的身上。并指探上遲清陽的眉心輪,想探一探引子紮根的情況。

剛擡手到一半,遲清陽睜開了眼。

遲負霜看着這雙異瞳,手指一頓,停在半路。

遲清陽的眼睛暗了暗,聲音有些啞:“你是,來殺我的嗎。”

不像疑問,他陳述着。

遲負霜收回了手。

“不是。”

遲清陽忽然道:“爹爹,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了,你能不能松開我,我知錯了。”

他雙手摸索到遲負霜的衣擺,順着衣衫一點點拽到手裏,他就像在百濮驿館那樣小心翼翼,就像從蛇口救下那樣依賴遲負霜的神色相似,但又不太一樣。

年輕的遲負霜是吃遲清陽這一套的,他道:“不能。待天亮了,我會松開你。”

遲負霜想,看遲清陽的反應,第一波引子的根已經順利紮下,這會兒清醒了許多,保險起見,還是要到明日。

遲清陽聽到這句,又觸怒了他,雙手突然發難,緊緊扣住遲負霜的雙臂,掌心力氣之大,痛感讓遲負霜遲鈍了一瞬。

遲清陽猛地将遲負霜拽到身前一寸,身上的薄氅掉落在腿上,他看着遲負霜現在這完好無損的脖頸,和在後山救下他的時候并不一樣。

遲負霜?遲負霜。

遲清陽心中頓時生出惡念,在這一瞬,他側過頭,咬上了眼前這白皙無損的脖頸。

遲負霜心覺不好,匆忙定了神,縛仙絲随心咒而動,捆住遲清陽的雙手。

只是稍微遲了那麽一點,他退開半步,捂着頸側,指縫中已然滲出半透明的血絲。

好在只是皮外傷,殼蛻不至于裂開。

是自己要這麽做的,遲清陽并不知情,這麽對他也無可厚非……他不能在這時候再傷遲清陽的龍軀,待遲清陽的盾符徹底好了,再另算。

遲負霜直起身,鎖着眉頭。

“遲清陽,你屬狗的嗎!”

遲清陽一字一句:“遲負霜!你不得好死!”

神龍胡言,一語成谶……

遲負霜沒走,也沒再接話。

他只垂手将落在遲清陽腿上的薄氅抖開,不顧遲清陽不安分的狀态,重新披在遲清陽的身上。

遲負霜轉身走到旁邊的文椅坐下,擡手燃了燈火,研了朱砂墨,鋪了熟宣紙,揮毫畫陣,寫了一夜。

遲清陽意外的沒有折騰,中間發瘋昏睡了幾次,像是自己在與自己置氣,也沒再擾到遲負霜。

天亮了。

遲清陽擱下狼毫,收起一沓陣符。

“遲清陽,可清醒了?”

一夜過去。

遲清陽倚在桌腳,有氣無力的道:“是,爹爹。”

他這幾天是有記憶的。

不知道怎麽了,他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痛苦,發瘋,說傷人心的話......他都記得,卻無能無力。

遲清陽低下頭:“您...您別生氣。”

“清醒了就好。”

遲負霜擡手收了縛仙絲,撤了房外結界,從芥子環中随便翻出一套衣物遞給他。

“你去內室更衣,随我去掌門中殿。”

遲清陽默默道了聲:“是”

他攏着薄氅,扶着桌腳,顫巍巍地爬起來,雙腿發麻,身上還帶着許多剛結痂的外傷,不忍入目。

他颔首:“多謝爹爹……留我性命。”

遲負霜不答,他踱步到房門。揮手傳音而去:小江,召門中弟子在中殿廣場集合。

齊為江坐在中殿主位翻着術書,見遲負霜來了,忙起身相迎:“小師叔少有傳音,可是急事?”

“不算急事,我是來給山門一個交代。”

他曾在齊為江面前說過遲清陽連累山門弟子性命,會讓其給山門一個交代。

現在遲清陽身上的盾符順利紮了根,也是時候該為他的魯莽行徑負責。

遲負霜身後跟着遲清陽,這幾日明顯瘦了一圈,臉色也不好。他身上穿着淺淡的衣服并不合身,有些松垮地遮到了指尖,蓋住了腳面。

廣場上聚集了千名弟子,中殿百階石臺,在斜上高處,修行之人在此微微擡頭便可看清其中。

衆弟子竊竊私語,又看遲清陽的模樣虛弱,實在貌美若仙,年歲尚小的女弟子們心生憐惜,都要急紅了眼。

“今日召你們來,是為觀刑,以正自身。”

遲負霜的聲音從中殿傳出,冰冷無溫。

齊為江看出了遲負霜的意圖,想上去攔着,被遲負霜一個眼神震懾住,不敢再動。

小蜘蛛向來對山門之事認真,甚至較真,唉,無法。

遲負霜轉身,對上遲清陽的眼睛,他問道:“後山一事,連累同門,你可知錯?”

遲清陽閉了眼,又睜開:“清陽知錯。”

“既然知錯,你可認罰?”

“認。”

他全都記得,他怎能不認?

得到回答,遲負霜轉身對齊為江道:“取打魂鞭來。”

這句話讓廣場上的衆弟子們炸開了鍋。

“打魂鞭?!”

“小師叔祖要幹什麽?”

“清陽才十三歲,剛從鬼門關出來,如何受的這般刑罰?!”

“雖說犯了門規,可清陽是以身犯險才讓那三名弟子脫身啊!”

“怎麽不見卿尺前輩來?這下糟了!”

“小師叔祖太不近人情了!”

......

就連周巡心裏的怨也被小師叔祖的這番舉動消融,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周巡大聲喊道:“小師叔祖!不可!清陽師叔舍身救我等,您不能......”

他話還未說話,就被遲負霜揮去咒訣封了口。

廣場上的聲音漸漸小了。

遲清陽跪去了中殿外,春末的日頭漸漸高了起來,陽光刺眼,他只能低着頭。

他對打魂鞭有所耳聞,心冷了下來。

遲清陽聽到遲負霜的聲音:“遲清陽年少頑劣,犯中天門規,此事可以作罷。但他連累同門近乎喪命,斷送同門修行之途,此事,不可不罰。”

遲負霜接過白果取來的七尺打魂鞭,一圈一圈纏在手中,踱步到遲清陽身前。

“今日便罰你九記打魂鞭,在此跪足九日,你可認?”

九記?!

嘩然!所有人聽到九記打魂鞭都屏住了呼吸,十記以上就可能要命!那可是遲負霜的兒子啊!

一旁的齊為江騰地走來。

“不可!不可!一記便夠他疼上月餘了,你再怒極,三記,三...不,五記也成,你是想打死他嗎?清陽可是你兒子!你怎麽忍心下手?!”

遲負霜站在原地,沒有回答。

遲清陽略微擡頭,看着遲負霜削瘦的下巴,那耳下三顆赤金小痣還在。

他忽然想起當初遲負霜輕聲對他說那些他讨厭的村民全都死了,他若覺得厭惡那店家,也可清理掉......

那時候的遲負霜是略微在意他的吧?那時候遲負霜明明視人命如蝼蟻,為什麽來到了這裏就變了?

遲清陽不懂。

他還是點了頭:“我認。”

衆弟子聽得憤憤不平,又不敢小師叔祖不敬,他們相視颔首,便陸陸續續地下跪,皆是為遲清陽求情,聲聲央求小師叔祖網開一面,從輕處罰。

遲清陽好像有點懂了......

三年前,齊掌門說,這裏是他的家……

他擡頭看向遲負霜,叩了三首。

“爹爹,我錯了……”

“我認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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