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遼陽
遼陽城內,後金将領集聚一堂,上首端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正是英明汗努。爾哈赤。他歷經風霜,面上滿是皺紋,梳于腦後的發辮已花白,身材也不複壯年時的英武健碩,卻仍然保持着矍铄的精神。
他眼中鋒芒一閃而過,一言不發的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八旗将領們。
二貝勒阿敏性子耿直,大步上前直接問道:“大汗,咱們真的要留在遼陽城嗎?”
一旁的三貝勒莽古爾泰呵呵笑道:“阿敏,怎麽,這遼陽城不好?難道不比赫圖阿拉寬敞富貴?要我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在城裏跑馬也不束手束腳,還能納上幾個漢女,我瞧那小腳漢女可是嬌柔美豔得很啊!”
旁邊的将領們聽了這話哈哈大笑,阿敏面上窘迫,一時結巴起來:“這……實在是沒有準備,原先還都是漢人的地盤!”
“這有什麽,你是怕了不成?”一旁的十阿哥德格類玩笑話剛落,又是一陣哄笑。
努.爾哈赤閉閉眼,這群兒孫子侄們,戰場上都是個頂個的勇士,沖鋒陷陣不在話下,在這大事決斷上卻都愚鈍得很,實在是指望不上。他擡手止住了屋內的笑聲,指指大貝勒代善道:“老二,你說說。”
代善位居四大貝勒之首,也是所有貝勒阿哥們的嫡出兄長。他略一遲疑,上前拱手道:“父汗的決定自是有道理的,兒子也覺得遼陽是個好地方!”
努.爾哈赤點點頭,雖然代善沒什麽決斷,性子也優柔寡斷了些,在大事上卻向來順服,從不輕易出言反對自己。擡眼瞥見一旁鎮定自若的四貝勒皇太極,他從一開始就是早已料到的樣子,從頭到尾沒有參與衆人的争論嬉笑,想來很有主見。
“老八,你給大夥說說,你是什麽看法?”
皇太極心中早已明白努。爾哈赤此次得必定不會滿足于搶掠人口財物回赫圖阿拉,而會想方設法掌控遼陽,離大明更進一步。
他并不急于表現争得父親的認可,而是擡頭掃視一圈四周。平日裏皇太極一向足智多謀,見解獨到,是以衆人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穩步上前,低頭恭敬道:“父汗此舉英明!遼陽城不光繁華富貴,更是大明多年來的軍事、交通要塞,乃大明與蒙古、朝鮮的溝通重地,意義非凡,日後征戰大明,必得先坐穩遼陽!”
衆人為之一震,顯然皆未料想到大汗除了看中遼陽的繁華富貴,更看重的是遼陽的戰略重要性,不由心中佩服。
努.爾哈赤贊賞的點頭打量着這個兒子。皇太極雖然時常不動聲色,努.爾哈赤卻知道他心如明鏡,總能知曉自己的用意,甚至常常想得比自己更遠,他輕易不開口表态,但凡發言都一針見血,直擊要害,大金沒哪個貝勒阿哥比得上他。
“老八說得很對,此次乃是天佑我大金,許我以遼陽之地,本汗當珍惜此機遇。我欲在遼陽建東京城,老八,你一向細心擅管後勤事務,此次營造就你來負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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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得到□□哈赤的肯定,心中掠過一絲喜悅,面上卻仍不動聲色,朗聲開口道:“兒子定不辱父汗之命!”見□□哈赤滿意點頭,他頓一頓繼續道:“只是父汗,遼陽城多年來都是大明重鎮,漢人衆多,我大金剛剛入主,根基尚淺,為避免漢民暴.亂,該善待漢人才是!”
說完,他微微擡眼觀察□□哈赤表情,果然見他眉頭微皺,略顯不耐煩,不由心中暗嘆,這話父汗必然聽不進去。
一旁莽古爾泰拍拍皇太極肩膀不以為然道:“八弟,你就是顧慮太多,咱們女真人骁勇善戰,還怕那幾個膽小怕事的漢人不成?”
努.爾哈赤不悅的開口:“老八,你樣樣都好,就是對漢人太過仁慈。漢人狡詐多變,強.權鎮.壓才是硬道理。”
皇太極心中失望,父汗年歲漸長,雖雄心壯志不改,卻越發固執起來,尤其在對漢人的态度和處置上,容不得他人之言,自己屢次谏言都被駁回,反而在父汗心中留下心慈手軟的印象。他心知無法再做改變,便恭順道:“兒子明白了。”
努.爾哈赤見他态度謙恭,絲毫沒有羞怒的樣子,心中不悅大大散去,又想起皇太極的諸多功勞,便出言寬慰:“本汗知道你是為了大金國。這次攻打遼沈,你建言獻策,又英勇上陣,很是不錯!那林丹汗來襲,你也臨危不亂,料事如神,他果如你所言主動撤退。”
皇太極聽父汗當衆誇贊自己,心中一暖。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并沒有白費,父親都一一看在眼裏!
“其他人都應當向四貝勒好好學習,瞧瞧他是如何為人處事!我大金已建國五年有餘,早已不是那小小建州女真,只憑蠻力,只顧眼前是行不通的,你等當事事以國為重,放眼将來!”
衆人齊聲俯首應和:“大汗英明!”
努.爾哈赤見衆人受教,滿意揮手:“好了,都散了吧,回去都派人去各府上知會,即日就要遷來遼陽。”
衆人應是告退。皇太極也随着旗主貝勒們就要退出門外,卻聽努.爾哈赤揚聲道:“老八,你留下。”
皇太極微挑眉,同代善他們點頭示意,便轉身回屋內,躬身詢問:“不知父汗還有何吩咐?”
努.爾哈赤看着面前的皇太極,過去幼小的孩子如今也長成堂堂男兒,身量早已超過了自己,也能獨當一面,不禁生出感慨:“父汗老了,大金的未來都要靠你們這一輩了!”
皇太極按下思緒,朗聲道:“大金剛剛建立,我等還都盼望父汗率領大金再開疆拓土,父汗寶刀未老,怎能出此言?”
努.爾哈赤聞言開懷大笑,一把拿下牆上弓箭,張弓瞄準,“嗖”的一聲直中屋外巨石,那箭镞力道十足,竟深深沒入巨石表面三寸有餘!
皇太極大大贊嘆:“父汗好箭法!絲毫不輸壯年!”
努.爾哈赤聞言更是開懷:“你說的不錯,本汗現在還有的是力氣,還能同那大明皇帝再戰幾個春秋!”
語氣微頓,笑意稍斂,他轉向皇太極道:“老八,你各個兄弟中,少有你這樣敏銳聰慧的,往後你要少上前線,注意保重自己!”
皇太極心頭一跳,并不知父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元妃所出大貝勒雖尚在,去年卻因被告發與大妃關系暧昧而大受打擊,難道是父汗看重自己,有意讓自己繼承汗位?又是對自己有所懷疑,別有用意?皇太極壓下心中疑惑,垂首道:“謝父汗關心,兒子謹遵教誨!”
努.爾哈赤拍拍皇太極肩頭以示滿意:“好了,不說這些,說說蒙古吧。這次林丹汗來犯,蒙古各部參與,科爾沁倒是表現甚好,未派一兵一卒參戰,到底是過去主動示好的蒙古部落。”
皇太極接話道:“兒子以為此次科爾沁置之事外倒也在預料之中,若需證明其結盟誠意,還需要些時日。”
“哦?此話怎講?”
“父汗明鑒,奧巴此人一向精明,形勢未分明前從不輕易表态。兒子聽聞大明為拉攏林丹汗,許諾賞銀四萬兩,林丹汗此次出兵僅帶兩千騎就匆忙而來,顯然只為應和與大明的結盟好撈取更多錢財,并非有心攻打大金。兒子想,奧巴正是看重這一點,才想兩不得罪。”
努。爾哈赤仔細思索,深以為然,又問:“那依你之見,何時才能同科爾沁真正結盟?”
“兒子以為,此次林丹汗事前雖只是做個架勢來攻打,卻落得倉皇而逃的結局,面子已然過不去,科爾沁兩不相幫的态度也一定已成為了林丹汗的心頭刺,現下只怕要收拾科爾沁。咱們只管瞧好科爾沁,若是他立場堅定,咱們定會好好保護科爾沁免受察哈爾侵擾,這樣一來,兩邊結盟牢固,還能讓更多蒙古部落看看大金的強大!”
“若是他倒向林丹汗呢?”
“若是他向林丹汗示弱求和,咱們便出兵打到他服軟,再不敢兩面讨好!小小科爾沁,還不是咱們大金的對手!”
努。爾哈赤很是滿意,誇贊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不愧是本汗最聰慧的兒子!依你看,奧巴會如何?”
皇太極認真考慮,答道:“依兒子看,奧巴雖然不一定立場堅定,他身邊的莽古斯、寨桑一支倒是八成會支持咱們大金。奧巴一向重視他們的意見,很可能會要求正式結盟。”
努。爾哈赤背手踱步,沉吟道:“的确,就是看在咱們同莽古斯一族的姻親關系上,他們也該更清醒才是。”
他又轉頭看向皇太極:“你府上的那個莽古斯家的側福晉,可要好好待她!”
皇太極低頭應“是”,見□□哈赤揮手示意他退下,便躬身退出門外,打馬朝自己在遼陽的暫居處所而去。
父汗說出讓自己保重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有心培養自己當繼承人,還是別有用意?皇太極一路上思緒萬千,難以平靜,一會思索父親的話,一會考慮同科爾沁的結盟,一會又想到懷孕的哲哲,也不知這胎是男是女,若是女兒實在就不好辦了。
終于行至門口,把馬兒給侍立門邊的随從牽走。進屋後,他略一猶豫,轉身朝一旁的貼身侍衛安達禮吩咐:“去把範先生請來。”
“嗻!”安達禮領命,轉身出門吩咐随從。
不一會,随從便領着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匆匆而來。這男子雖然身着女真服飾,卻身形瘦弱,面色蒼白,行止間也少有女真人的勇武之氣,反而充滿漢人書生的儒雅風度。他正是三年前主動來歸後金的範文寀。
範文寀走到裏間,端正向皇太極行禮道:“奴才範文寀給貝勒爺請安!”
皇太極趕忙上前親自扶起範文寀,一邊吩咐其他侍從出去,一邊對範文寀道:“範先生實在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說着親自領他到一旁坐下:“範先生,今日請您來正是有事請教。”
範文寀謙恭道:“不敢當!您對奴才母親有救命之恩,對奴才更有知遇之恩,貝勒爺開口,奴才定當全力而為!”
當年範文寀一家于撫順被俘,跟随金兵返回赫圖阿拉,途中與弟弟失散,又逢老母得病,食不下咽,眼看一天一天虛弱,就要撐不下去,身邊金兵官員個個眼高于頂,對漢人動辄打罵欺淩,并不關心母親死活。幸而四貝勒皇太極對待漢人寬容仁厚,吩咐大夫給母親看病,範文寀心中感激。
後來範文寀為舉家生計,主動投誠□□哈赤,□□哈赤當面雖贊賞,實際卻與其他後金貴族一樣,只重視行軍打仗。金人少有讀書認字的,對漢人更多有歧視憎恨之意。範文寀體弱多病,不善武力,又是漢人身份,因此備受排擠打壓,甚至沒有固定俸祿,一家人仍然生計維艱。
此時又是四貝勒皇太極救範家于水火。他是大金貝勒中唯一一個精通滿漢蒙三種語言的,更難得的是他也是唯一善待漢人,知曉漢文化重要性的人。他聽說範文寀讀過書,頗有學識,便主動示好,請他到自己帳下,成為府中謀士,是以對範文寀有知遇之恩。
皇太極遂把努。爾哈赤的一番話複述給範文寀:“不知父汗這是何意?”
範文寀沉吟片刻道:“此乃大汗對貝勒爺愛重之意。雖未言明,也表示大汗将貝勒爺功勳才識都看在眼裏。然而貝勒爺切不可松懈,大汗年事已高,以此表示安慰愛重,恐怕也有激勵,更有試探之意。”
皇太極點頭,想起昔日大阿哥褚英的凄慘下場,贊同道:“先生此話有理。撇開阿敏不談,大貝勒尚在,莽古爾泰也還頗有影響力,父汗此舉只是激勵試探,我當更加謹慎才是。”
範圍寀又接着道:“奴才看來,眼下當務之急是穩定蒙古的局面。”
“先生與我真是想法相類!我也谏言父汗此次從莽古斯這邊下手,徹底解決科爾沁,打通蒙古這一路的第一道關卡。”
“貝勒爺明鑒!科爾沁支系衆多,莽古斯一脈是少有的懂得審時度勢的,趁此機會,該把這一脈的勢力徹底為貝勒爺所用才是!”
皇太極深以為然:“正是如此!”遂又與範文寀談論其他事務,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方結束。
範文寀起身告退後,皇太極立馬招随從拿來紙筆開始寫信。一封寫完,遞給安達禮道:“立刻送回府上給大福晉,告訴大福晉搬遷之事不可拖延。”
“嗻!”安達禮正接過信紙,卻不見皇太極松手,擡頭見他正猶豫,便耐心等候。
皇太極眉頭微皺,想起父汗的話,想起科爾沁,又加上一句:“再告訴敦達裏,搬遷之事全權交給大福晉打理,不可勞動哲哲福晉,讓她好生養胎,遷移也可慢慢來,不必要跟着大福晉一道,爺會另派人護送照料!”
“嗻!”安達禮随即應承,心中卻暗道哲哲側福晉果然不同,如此受貝勒爺寵愛。當下便轉出門吩咐負責傳達信件話語的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