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早産
傳信的兵卒從遼陽城快馬加鞭,不過兩日就趕至赫圖阿拉。遷都指令傳至汗宮,引得一片喧嘩。去年大妃被休離,此時汗宮中沒一個鎮得住的人來安排一應事宜,衆人群龍無首,一片混亂。
汗宮邊一簡陋小屋中,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正靜靜聽着旁邊小厮的彙報。她正是剛被□□哈赤休離不到一年的阿巴亥。她年約三十,雖打扮樸素,卻難掩豐姿,這小小的屋內仿佛掩不住她的風華。
“主子,十二阿哥給您送了不少衣物,您為何總穿這些下人服飾?”
阿巴亥輕笑:“大汗令我出宮,我怎能還打扮得如過去大妃那般?”想起剛剛下人來報汗宮中混亂的情形,問道:“你剛才說大汗令遷都,汗宮內秩序混亂?”
那仆從點頭應是。
阿巴亥心下暗動,只覺天賜良機,稍一計較便提筆開始寫信。
寫罷封好,遞給仆從吩咐道:“你立刻把信交給十二阿哥。”想了想又道:“你再去汗宮,假意不知消息,向那傳令來的侍衛詢問,再告訴他,我日夜思念大汗,聽聞大汗出征,日日跪足一個時辰,向上天祈福。記得要不露痕跡!”
那仆從有些摸不着頭腦,瞧阿巴亥這樣子,難道還想着重回汗宮?
阿巴亥見他疑惑,也不回答,只擺手讓他去了,心中卻有計較。
這次遷都,讓她想起剛嫁給大汗為大福晉的時候。那年她剛十三歲,大汗要從費阿拉遷去赫圖阿拉,原本體諒她年紀小不會理家,便預備把遷徙事宜交給其他側福晉。她年輕氣傲,不肯拱手讓人以示自己不行,硬是接下這差事。最後她憑着自己的魄力讓□□哈赤刮目相看,這麽多年來他也時常提起,說就是那小小年紀的魄力和堅韌,最是讓他刮目相看。
這次再遷都,正是大好的機會。只要讓人在大汗面前不經意提起過去遷都,大汗必會想起自己,後面的事她自會解決。
反觀四貝勒府中,情形同汗宮中大不一樣。
适才管家敦達裏送上四貝勒親筆書信與大福晉烏拉那拉氏,又轉述了四貝勒口信。烏拉那拉氏跟随四貝勒以來持家多年,立刻召來了府中其他各內眷們到正廳集合。
四貝勒府中妻妾并不多,正經主子中除去繼福晉烏拉那拉氏和側福晉哲哲外,也只有側福晉葉赫那拉氏和庶福晉顏紮氏,因此不消多時便到齊了。
烏拉那拉氏端坐主位,見衆人都齊整的站着,首先跨步上前,拉着下首已懷孕七月有餘的哲哲到一邊:“妹妹身子重,怎麽好讓你這樣幹站着?”說完立刻瞥一眼身邊的大丫頭。
那丫頭很是機靈,立刻端上繡敦鋪上軟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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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哲面上沒有半點得意,反而謙恭低首:“怎麽好勞動大福晉?大福晉打理內務已是辛勞,我不過懷着身孕,姐姐也是生養過的,妹妹怎麽能因此就失了禮數?”
一旁的葉赫那拉氏和顏紮氏聞言也都上前勸說哲哲坐下。
烏拉那拉氏對哲哲溫順的态度很是滿意,看她在繡敦上坐好了才踱回自己位置上:“你向來是個懂事的。如今咱們爺膝下子嗣不多,好容易你懷上了,一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哲哲撫上肚皮輕聲應是。
四貝勒皇太極在一衆旗主貝勒中向來算是不近女色的,前幾年,上一位大福晉鈕钴祿氏所出三阿哥洛博會殁了,現今府上還只有繼福晉烏拉那拉氏生的大阿哥豪格,二阿哥洛格,以及剛出世兩個月的大格格敖漢。
“多謝姐姐寬和體諒。”
烏拉那拉氏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開始了正題:“今日貝勒爺傳信回來,大汗攻下遼陽城,下令遷都遼陽。貝勒爺讓咱們立即搬遷,不得拖延!”
這話一說,下面的福晉丫鬟們都滿臉驚異,竊竊私語起來。葉赫那拉氏首先發問道:“那貝勒爺這是不回來了?這麽突然,一時之間難辦呀!”
烏拉那拉氏放下茶碗道:“貝勒爺領了督造東京新城的差事,不會回來了,咱們須自行整理搬遷。”
見葉赫那拉氏仍然不滿又着急的樣子,下令道:“好了,不用多說。各人回去,把自己院裏的人手安排好,該收拾的都在三天之內收好,旁的都不用管。若是有誰的親戚或是其他府上的主子要幫忙的,不能私下派人手,都需來告訴我,我自會讓敦達裏差人去。咱們只待汗宮中的主子們出發,便可立刻跟上,萬不可生出什麽枝節!”
衆人噤聲領命。
哲哲坐在繡敦上心中很是焦急,這遷都令來的如此突然,絲毫沒有準備的時間,自己如今七個多月的身孕,哪來精力收拾?更何況從赫圖阿拉到遼陽,一路上四五百裏,路途颠簸,自己怎麽承受得住?
庶福晉顏紮氏見哲哲焦急,便開口道:“大福晉,哲哲姐姐如今正七個月上頭,怕是搬遷之事太過勞心勞力了。”
烏拉那拉氏點頭道:“正是,我還沒說到此事。哲哲有身孕,貝勒爺也愛重,特意囑咐不要勞累,搬遷之事若是不行可暫緩,好生養胎才是正事,貝勒爺自會派人另行護送。“說完便吩咐敦達裏派個靠譜兒的,幫着哲哲好生料理。
葉赫那拉氏聽到這話,心中酸澀難忍。
原本貝勒爺就不重女色,府中就這幾個女人,大福晉早年就嫁了過來,府中僅有的三個孩子都出自大福晉,受爺尊重自不必說。如今哲哲又很受重視,她們這些剩下的實在分不到半點關心寵愛。
她看看自己兩年來沒任何動靜的肚子,酸話忍不住脫口而出:“到底是懷了孩子的,爺真是看重。只盼姐姐你能一舉生個小阿哥才好!”
哲哲斂下眼眸,溫聲道:“多謝妹妹關心,爺本就子嗣不多,是阿哥自然最好,若是格格,就給敖漢添個伴兒,也是好事兒。”
葉赫那拉氏被堵的說不出話,輕哼一聲便不再言語。
然而話雖這麽說,哲哲心中卻明白,這胎若不是阿哥,對自己是大大的不利。
她深知這幾年貝勒爺對自己的寵愛多半是因為自己來自科爾沁,嫁來已經六年,好不容易才懷上一胎。如今皇太極正需要一個科爾沁格格所生的阿哥來拉攏鞏固金蒙關系,若是自己生不出阿哥,只怕日後他便要新娶科爾沁的格格了!
那邊烏拉那拉氏安排好各項瑣碎事宜,便讓衆人散去,好各自開始準備。
剛和另兩個福晉分開,哲哲就卸下溫和謙遜的樣子,孕期脾氣開始發作,不耐煩的擡手招來婢女:“去去去,趕緊給我備些吃食到屋裏,回頭我立刻要見着!這麽長時間,大福晉也不給上個點心茶水,真是累得慌!”
一旁小丫頭領命,急急的跑着走了。
貼身婢女烏蘭立刻上前邊扶住哲哲在一旁池邊亭中坐下歇息,邊小聲安慰道:“福晉快好生歇息!奴才瞧貝勒爺很是寵愛福晉,親自吩咐讓福晉好生修養,連大福晉都得處處讓着您呢!”
哲哲聽了這話很是受用,但轉而又想起前幾日收到的科爾沁的家信,心中微微嘆息。不久前大夫說了,這次懷的八成是個格格。她心中焦急,卻也還抱着一絲希望,便讓大夫不要聲張。
可饒是這樣,她也不得不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科爾沁和察哈爾很有交惡的勢頭,若是阿爸他們屈服林丹汗,自己在這四貝勒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可若是得罪林丹汗,勢必會更加倚仗大金,就不得不再送家中女子來聯姻。
兩種情況都不好,如今只盼着自己能生個阿哥穩固地位了。
歇息一會,哲哲站起身正準備回房,就聽不遠處傳來丫頭小厮的呼喊:“爺,您可悠着點兒!天色暗了那地上的石頭可都不長眼!”
随即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狗奴才,都不準跟來!”
“小祖宗诶,您可歇會,別為難奴才們!”那聲音聽着似乎要哭了。
哲哲眉頭一跳,心中一陣煩躁。
這樣肆無忌憚的除了二阿哥洛格還能有誰?這孩子才剛十一歲,大福晉又因是幼子并不嚴加管教,又仗着是嫡子,從小就霸道。他不知是從哪裏聽來,心中認定哲哲是個蛇蠍女子,奪了自己母親的寵愛,因而每每見到都沒個好臉色。
果然,只聽一陣腳步,轉眼洛格就到了眼前,随後遠遠跟着的奴才乍一見哲哲都暗叫不好。
洛格一見面前的哲哲,本就不甚歡快的心情一下更沉。想起之前在額娘屋裏聽見小厮彙報阿瑪對她的特別優待,又想起過去從丫頭仆婦那聽來的閑言碎語,不禁冷哼一聲:“怎麽,阿瑪又不在府中,你不在屋裏好生呆着,到處亂跑什麽?”
哲哲平日裏雖也很是不喜這位驕縱的嫡出阿哥,面上倒也都還恭敬,只今日洛格明知大福晉召衆人商議,而自己又累又餓,孕期的脾氣積蓄已久不得發洩,便冷冷瞥一眼,并不答話。
旁邊的烏蘭早看不過洛格,今日又有哲哲默許,便出言道:“二阿哥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側福晉好歹也是很得貝勒爺恩寵的正經主子,如今還懷着小阿哥呢,這府裏自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洛格小孩子脾氣,原本就不待見哲哲,見她懷着孩子有恃無恐,更是惱怒無比。
他不管不顧的拿起手中的石塊便朝着烏蘭扔去:“要你個奴才多嘴!”
烏蘭躲閃不及,一下被砸中額頭,一陣暈眩,鮮血頓時順着額角滴下。
哲哲看烏蘭這一頭鮮血的樣子,又吃驚又憤怒:“二阿哥,你太放肆了!就是大福晉在這,也不敢如此行事!”
說着轉頭沖不遠處瑟縮不敢向前的奴才們道:“二阿哥的奶娘呢?還不把他領走!平日裏都是怎麽管教的!”
奶娘戰戰兢兢上前,彎腰道:“側福晉息怒,都是奴婢的錯!”
哲哲餘怒未消,指着洛格道:“真真是個放肆的孩子,快領回去好好禀告大福晉!我肚子裏可懷着貝勒爺的孩子呢,這要是出了什麽差錯,可都饒不了你們!”
奶娘點頭哈腰的認着錯,心裏卻哀嚎,自己哪裏能管得住這要命的小祖宗!
洛格一聽她說孩子,就氣悶,這女人平日裏分了額娘的寵,如今還要生孩子分自己的寵,真是了不得了!他看奶娘那卑微低頭的樣子,若真讓她把孩子生下來,阿瑪還不知把自己忘到哪裏去。
他擡頭怒氣沖沖盯着哲哲,一個沖動上前使勁推搡哲哲,嘴裏大喊着:“我讓你生不出孩子!你這壞女人!”
衆人都沒料到洛格會如此激烈,一時手忙腳亂。
哲哲被他喝了一跳,一個不留神腳下的花盆底向旁邊一歪。
眼看着就要摔進旁邊的小池裏,她心中既絕望又憤恨,于是手上緊抓住洛格不斷推搡的手,想拉着他一起落水。
洛格到底才十歲,力氣抵不過憤怒絕望的哲哲,被他拉着也“撲通”一聲掉下水中。
哲哲從小長在草原,不通水性,即使是這小小的池塘此時也如汪洋大海般幽深可怕。她四周全無依靠,只把手中抓着的洛格當作救命稻草,拼命借力向下壓着使自己往上浮。
可憐的洛格被壓在水中無法呼吸,連連嗆水。
四月裏雖不算冷,可這夜間池水對一個十歲孩子來說還是吃不消。
一旁的奴才們炸開了鍋,紛紛跳下水中欲撈起二位主子。
好容易把人帶了上來,洛格閉着眼昏迷不醒,而哲哲則捂着肚子大聲呼喝:“我的肚子!”
烏蘭當即清醒,大喝:“快去找大夫穩婆!側福晉怕是要生了!”
一個小丫頭匆匆而去,那邊的奶娘見洛格仍不清醒,心道不好,忙吩咐去請大夫,自己上前查看。
主屋裏正和管家商議的烏拉那拉氏聽到消息大驚失色,慌忙前去。
哲哲已經哀嚎着被送進産房,洛格也由着大夫診治。
烏拉那拉氏心中焦急,兩邊都是要命的活計,不知該先去哪邊查看。
旁邊的大丫鬟知曉她為難,便道:“主子,您還是先去瞧二阿哥吧!側福晉那裏一時半會還生不出來,奴婢先去盯着,有什麽事立刻禀報,您瞧過了再來。”
烏拉那拉氏咬咬牙,想起洛格,不禁眼淚汪汪,到底是自己親兒子要緊,便急忙趕回去。見兒子雖然虛弱,卻好歹醒了,才忙不疊聽奶娘哭着回報事情經過,見丫頭來彙報哲哲情況,又趕忙過去。
這一通折騰四個多時辰,穩婆才來報:“側福晉生了位小格格,雖早産,卻母女平安。”
烏拉那拉氏這才松了口氣,要真是出了什麽事,自己和洛格可難辭其咎!
那大夫卻似憂心道:“只是側福晉這次落水早産,雖有驚無險,到底對身子大有損傷,日後只怕……難生産。”
裏間的哲哲抱着剛出生的女兒無力的躺着,聽外間大夫這話,不由落下淚來。生個格格已是無用,日後無法生産,難道要絕了自己的路嗎?想起洛格,眼中厲色畢現,仇恨難擋。他害得她如此,她必要加倍還回去!
一旁的烏蘭看她面目扭曲的樣子,心中一陣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