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窺視
氈房內,一位十七八歲的美麗女子溫柔的坐在塌邊,面上泛着幸福的紅暈,往日纖細的腰肢此時豐潤了不少。她依偎在丈夫身旁,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孕肚:“也不知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旁邊的丈夫滿臉甜蜜愛意,期待道:“我看這定是個男娃,未來也會是我最珍視的孩子!咱們的孩子一定是這草原上一條響當當的漢子!”
女子輕捶丈夫,羞澀道:“我怎麽看就是個女兒呢?若是個女兒,你可不能嫌棄!”
剛拿上補藥送進來的博禮聽着這對夫妻的對話,心中泛起陣陣酸澀,那時常折磨自己的嫉妒與渴望仿佛又噴薄而出。
她強壓下失落,換上燦爛真誠的笑臉道:“姐姐可不要這樣說,就是個女兒又如何?那也一定是咱們爺最寵愛的格格!”
寨桑點頭道:“是啊,我斷不會虧待了咱們的寶貝。”
女子聞言面上幸福更加滿溢,她拉着妹妹博禮的手道:“我身子不方便,這陣子妹妹忙着伺候爺,實在不用日日來為我費心送藥,這些事交給丫頭們做就好,你快來坐着吧!”
見博禮坐下了,她又道:“我聽阿媽說,還未出世的孩子都害羞,承不起那樣多的福氣,你們可不能這樣誇他呢!”
博禮低下頭,瞥見自己還未有任何動靜的肚子,有一陣痛苦忌恨翻湧起來。她悄悄把手放到身側,細長的指甲狠狠戳進掌心,鮮血一滴一滴滲入緊握的手帕中。
轉眼拿帶血跡的翠綠絲帕變換成沾染鮮血的青草地,那方才還溫柔幸福的女子此時已倒在地上匍匐不起,她疼痛難忍,眉頭緊緊蹙起,眼裏閃過震驚、失望、悲傷,嘴裏斷斷續續質問:“博禮……你,你……為什麽……”
博禮慢慢後退,大喊道:“不……我不是故意的!是……是你逼我的……”
她腿腳一軟,癱坐在地上,看着姐姐的力氣慢慢流逝,直到再也說不出話。
耳後突然響起詭異的嗓音,仿佛鈍刀劃過枯木:“搶來了難道就真的會變成你的嗎?”
博禮如夢初醒,驚恐回頭大喊道:“誰!是誰躲在那裏!”
背後一片楓樹林裏,立着一位老婦。她身穿灰色衣衫,歷經風塵的布料早已破損不堪,握着枯木杖的手指幹燥粗糙,骨節分明。這老婦骨瘦如柴,皮膚暗黑,面上深刻繁多的皺紋似要剝落。那一雙渾濁發黃的眼睛仿佛一潭泥沼,讓人陷入、窒息。
博禮的腳好像被粘住,全然邁不開步,既無法上前,也無法逃離,喉嚨也仿佛被堵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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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緊張恐懼排山倒海般壓來。她猛地睜開眼睛,滿身冷汗,大口喘着氣,好半天視線才漸漸清明。
原來又是一場夢。這事過去了十幾年,她刻意遺忘,最近卻時常想起,引得她坐立不安,每次看到哈日珠拉那張臉就脊背發涼。
更可怕的是,她好似又回到了姐姐剛死的那段日子,總想起那老婦可怕詭異的眼睛,總感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她有種預感,即将發生一件可怕的事,而這件事一定和哈日珠拉有關。
博禮閉上眼,焦慮的嘆了口氣。
哈日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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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哈日珠拉完全沒有發現博禮的不對勁。
自上回寨桑回去呵斥博禮後,她已經很久沒有找哈日珠拉麻煩了,哈日珠拉料想她近期不會再發難,便不多費神考慮。
她更關心另一件事。
近日哈日珠拉都同過去一樣,看書學習,騎馬踏青,活得逍遙自在。只是不同的是,她時常感到自己被一雙眼睛凝視着。
這種被窺探的感覺讓她很不自在,每每尋找視線來源,四下卻又一如往常,沒看出任何不對勁。
這天上午,她照例給寨桑請過安,正帶着阿娜日往回走,那被窺視的感覺立刻又出現了。
哈日珠拉立刻停住腳步,四下張望起來。
阿娜日見她突然停下,只不解道:“格格,您怎麽了?”
哈日珠拉忙着四處打量,心不在焉的回道:“我總覺得有人在看着我。”
阿娜日好似又說了句話,哈日珠拉一心找人,并沒有聽見。
現下正近晌午,周圍有不少人,有趕着去幹活放牧的牧民,有來回禀報事務的管事,只有一幹瘦老婦靜靜立在一氈房旁,她的枯木手杖與褴褛衣衫與這來往的人格格不入。
那老婦靜靜的凝視着哈日珠拉,見她看向自己,幹裂的嘴角泛起一絲奇異的笑,那渾濁的眼睛仿佛在召喚着哈日珠拉。
哈日珠拉慢慢上前:“老人家,您可是認得我?”
老婦嘴角笑意更深,好似透過薄薄的面皮刻到了骨頭上:“我知道你是誰。”那好似鈍刀劃過枯木。
哈日珠拉禮貌的露出不解的神情,心裏卻感到一絲怪異。
那老婦突然湊近哈日珠拉耳邊,低語道“你不是哈日珠拉。”
這話仿佛平地驚雷,把哈日珠拉震得呆在原地,大腦一片混亂。
這老婦人是怎麽知曉的?自己明明從未見過她,難道她認識真正的哈日珠拉?可是就連阿娜日也沒有懷疑過自己呀!那又或者這世上真有人能看見別人的靈魂?
一旁的阿娜日聽不見這句耳語,見哈日珠拉呆怔的模樣,跺腳急道:“你對到底我家格格說了什麽!”
那老婦并不回答,只繼續耳語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只是來完成未完的使命。”
哈日珠拉瞪大眼睛:“未完的使命?難道是與我有關?”
阿娜日見哈日珠拉回神,才松了口氣,又深感一頭霧水,只好視線在這兩人之間來回打轉。
老婦神秘的閉上眼睛:“是也,非也,端看個人造化……”還是一如剛才的粗粝,此時卻又多了一分亘古與玄妙,沒有刻意壓低的嗓音此時穿透人群,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哈日珠拉仍舊不明所以,只是這老婦雖然樣貌和行止都很古怪,卻奇異得沒有讓哈日珠拉感到害怕或懷疑她別有動機,反而不由自主要相信她。
這人向遠處看了一會,才緩緩道:“多思無益,該來的總也躲不過。我不過一垂垂老者,若是你可憐我,不如每日夕陽落下之時,到那樹林邊為我送些吃食吧。不求玉盤珍馐,只果腹幹糧。”
說完,這老婦人便拄着她的枯木杖疾步而去,背後只留那随風飄動的褴褛衣衫和灰白頭發。
哈日珠拉仍在原地愣了一會。這老太太真是奇怪,原以為她知曉自己是未來的一縷幽魂,或者她原就認識真正的哈日珠拉,誰知道她竟要求自己給她送飯吃。難道只是個流浪者想要些食物?也罷,既然只要幹糧,那給她就是了,想來她年紀這樣大了,也沒有力氣再做其他營生了。
“阿娜日,咱們去瞧瞧廚子那兒有什麽可口又易存放的幹糧!”
阿娜日跟上哈日珠拉的腳步,聞言又立刻跺腳道:“格格!您都不知道這人是好是壞,怎麽就這樣答應了!”
哈日珠拉仰頭一笑:“我确實不知道,但不知為什麽,我心中就認定她不是壞人。咱們到時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娜日鼓起臉好似還想說什麽,卻仍舊被哈日珠拉幾句話打發了。
兩人逐漸遠去,隐在氈房背後的博禮卻依舊跌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旁邊的婢女欲伸手攙扶她,剛觸碰到她的手臂,就被她五指緊緊扣住手腕,那力道仿佛要直摳進骨頭裏去。
婢女忍住疼痛勉強喚道:“大福晉,您這是怎麽了?”
博禮好似沒有聽見,驚惶的盯着剛才那老婦站立的地方,自言自語道:“她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難道她都告訴她了?”
博禮原本只去見寨桑,卻在路上突然發現了那老婦人,更可怕的是,哈日珠拉竟然也在!她一陣恐懼害怕,當即悄悄繞到那老婦所在氈房背後,想偷偷聽一下兩人對話。
這十幾年來,那老婦人就如同消失了,甚至常常讓博禮懷疑那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覺。可現在,她突然出現在眼前,不僅樣貌全無變化,一樣讓人害怕厭惡,還跟哈日珠拉扯上關系……
一陣寒意爬上博禮脊背,她深深打個冷顫,嘴唇緊抿,緊抓的手更用力,眼中厲芒一閃而過,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微微點頭。
可憐的婢女疼痛難忍,又無法出聲甩手,只淚水在眼眶打轉,另一只手緊捂住自己的嘴不發出呼聲。
過了好一會,博禮才回神松手,看了眼那被她捏出的青紫淤痕,歉然道:“難為你了,走吧。”
婢女心中委屈,卻不敢言語,又見博禮面上陰狠仍未全消,只好怯怯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