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痘症
頭天夜裏相安無事,但皇太極還是在第二天夜裏病倒了。
頭痛症去而複返,腦中一片漿糊。旁邊候着的海蘭珠見勢不對,立即探手附上他額頭,果然燒起來了!
她匆匆喚了安達禮去請大夫,一邊将皇太極扶至榻上坐下。小丫頭們伺候着皇太極脫去外袍,換上寬松的起居服。
海蘭珠拿了毛巾,攪幹了水敷在他額頭上。沒有退燒藥,只能先物理降溫,保護大腦。
皇太極似是很虛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要睡去。海蘭珠看了看他臉上的紅斑處,卻發現那指甲大的紅斑竟縮小了,中間鼓起幾個米粒大小的水泡。在細看,脖頸上也生出兩三個,手腕處也有了一個。
不一會,大夫便來了,順道把哲哲還有其他幾位福晉也都吸引了來。
衆人皆屏住呼吸,不敢多言,惴惴不安的立于床邊,等着大夫問診。
只見大夫表情凝重,仔細問了發病經過後,臉色更加嚴肅,看得人脊背發涼,生怕他說出什麽絕症來。
倒是皇太極,此刻雖還發着熱,卻也清醒了些,直接詢問:“我這得的什麽病?”
那大夫靜默了一瞬,忽然跪倒在地:“小人不敢欺瞞,依小人看,貝勒爺……這八成是……痘症……”那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兩個字仿佛咬在口中,含糊不清,卻還是如蟲子般直直鑽入衆人耳中。
這兩個字如晴天霹靂,打得人暈頭轉向,一時驚恐萬分。痘症,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天花,因死亡率高,傳染性大而叫人聞之色變。古代沒有天花疫苗,故而一旦爆發,後果十分嚴重。許多幸存者臉上都會失明或留下麻面,因而得名“天花”。
下人福晉們顧不得其他,第一反應皆是後退幾步,想遠離這樣可怕的致命疾病。
只有海蘭珠沒有後退,牢牢站着一動不動。
她不能相信皇太極會得這樣的絕症。雖然對清初歷史不甚了解,但皇太極一定是最後的贏家。她從未聽說過皇太極曾得過天花,倒是知道他的孫子康熙,幼時得過天花幸存下來,因而才在天花肆虐的紫禁城登上了皇位。
安達禮怒目圓睜,一把扯住大夫的衣領怒喝道:“不許胡說,這可是我大金國四貝勒!”
那大夫抖如篩糠,結結巴巴道:“小……小人……不……不敢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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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許久不說話,轉頭看見瑟瑟發抖的大夫,遠遠站着的妻妾們,心裏說不出的絕望與失望。良久,他開口道:“都下去吧,沒事就別再進來了。”
衆人聞言都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了出去,連最是沉穩大方的哲哲,腳下步子也有些淩亂了。
她剛一退出房門,臉上便再也挂不住了,驚恐與怨恨交織。匆匆領着侯在門口的烏瑪回自己屋中,二人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一進門,哲哲立刻開始撕扯身上的衣服,邊扯邊對烏瑪歇斯底裏的大喊道:“快給我把衣服都脫了,拿去燒了,統統都燒了!”
烏瑪本就害怕緊張,被她這一吼更吓得手也抖了起來。
好容易兩人把衣服脫下換上新的,哲哲又拿起蠟燭,抖着手把地上的衣物統統都燒的一幹二淨。
望着熊熊的火焰,她心中才稍稍定了些,罵罵咧咧道:“真是晦氣,竟然得了這種病!”說完,又不斷祈禱,千萬別讓自己傳染上,一邊又喃喃道:“還好還好,近日都留宿在書房了,否則我可死定了!”
書房軟塌邊,衆人皆作鳥獸散,只海蘭珠一人,一動不動,直直杵在塌邊。
皇太極轉過頭不看她,輕聲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海蘭珠也問自己,為什麽不走?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突然想起,那時候困苦難當,走投無路時,在沈陽城外救了她,并将她帶回來的皇太極。
皇太極不會死,也不能死,否則歷史就要徹底改變了!
可是心底又有另一個聲音在不斷提醒她,歷史早已改變了,從她被害出逃至此開始,一切的一切早已脫離軌道。她已不是草原上等着十多年後嫁給他的蒙古格格,他呢?他還會是那個稱帝建國的清太宗嗎?
她努力壓下心中那些不安的念頭,深呼吸,并不回答皇太極的話,只是拿起手帕捂住口鼻,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往日遇見了都客客氣氣,甚至帶了三份讨好的人,如今見了她紛紛遠遠躲開,毫不掩飾眼中的驚恐與嫌惡。
海蘭珠有些難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此脆弱,自己還未得病遭此冷遇尚且要悲傷失望,更何況皇太極?
這樣想着,她不禁更加快了腳步。
好在她獨住一間屋子,不用擔心收拾東西時會影響到別人。
匆匆将身上衣物全部換下燒掉,又拿了些換洗衣物日用品,海蘭珠便又趕去了皇太極自己的寝房,替他收拾了些衣物用品。得了傳染病必須隔離治療,但凡接觸過病人的也都要隔離觀察,确定沒有被傳染才能解除隔離。
趕回書房,此刻周圍寂靜無聲。她踏入門檻,四處望了望,除了失神的躺在榻上的皇太極,便再無其他人了。
她放下手中的東西,戴上手套面罩,在罩上一件罩衫,便拿了蠟燭點燃了方才皇太極換下的衣物。
皇太極聽見聲響,轉頭去而複返的海蘭珠,又看看一旁零零碎碎的物品,原來她不是離開,只不過去取東西了!他心裏說不出的震驚與感動,讷讷問道:“你為什麽……”
海蘭珠頭也不擡,繼續看着炭盆裏燃燒的衣物,直至完全化為灰燼,她才移開視線,拿過一塊手帕遞給皇太極,示意他覆住口鼻道:“天花雖是大病卻也并非無藥可救,也有許多人得了痘症也能幸存下來的,咱們找個好大夫,吃幾劑藥,也許就能好了。”
皇太極卻并未顯出多少興奮,只落寞道:“痘症乃絕症,大明已多少人為此喪生,不想有一天竟也落到我皇太極的身上。”顯然在醫療水平落後的古代,得了天花也就接近死亡了。
海蘭珠望着皇太極眼裏的遺憾失望,繼續道:“可我就是相信你一定能過了這關。你還有無數壯志未酬,你還要去征服天下!”
皇太極聞言,慢慢望向海蘭珠,見她笑容真誠,眼神堅定,他突然受到感染,臉上漸漸有了神采:“是了,我還要得到我最想要的,我還要大明的土地上好好看看,我還要——征服天下!”
他僅僅凝視着海蘭珠:“你呢?你不怕死嗎?”
海蘭珠幹脆利落道:“我當然怕!”見皇太極瞬間變色,她繼續道:“可我這條命本就是你從沈陽城外撿回來的,只要你不怕,我便在這陪着你!”
皇太極頓覺心中脹滿感動與溫柔,想撫摸她的面頰,伸手到半空卻生生頓住:“好,我不怕,等我好了,帶你一起去那大明的土地上縱馬奔馳!”
…………
轉眼已是第三日。這些天皇太極仍舊高燒不退,夜裏時常驚悸而起。海蘭珠日日守在他,時時看着他防止他抓撓水泡導致破潰,不一會兒就要換上新的濕毛巾,每隔兩個時辰還要為他擦身散熱。中間間隔時間,海蘭珠則要把每日換下的衣物都焚燒殆盡。
她仿佛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府裏再沒有第三個人踏進過這個院落,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每日都拿了紙筆,将需要的物品寫好帖于牆上,每天有小厮遠遠的看見便拿了來放在牆角邊,等人都走了,她再過去取。起居飲食,包括熬藥,都在這小院子裏進行。
既要照顧病人,又要負責一切生活事項,海蘭珠只覺得每日裏忙碌勞累,倒是沒有時間再感到恐慌和害怕了。
到了下午,皇太極的燒終于退了,海蘭珠大大松了口氣。他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現下眼神漸漸清明,身體也恢複了些力氣。望着海蘭珠手帕遮蓋下露出的通紅的雙眼和深深的黑眼圈,皇太極有些愧疚和心疼:“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然好多了。”
海蘭珠仔細觀察皇太極,見他看起來确實精神了不少,臉上身上的水泡雖然沒有褪去,卻還是一個個飽滿滾圓,不見潰爛的跡象,心才稍稍放下了。然而與此同時,一個從一開始便存在的疑問和猜測此刻又更明晰的浮上心頭。
“我要不要再派人尋個有名氣的漢醫來給你瞧瞧?”上回那大夫乃是個普通的女真大夫,女真人的醫療發展還相對落後,許多病症更多的還是依靠薩滿祈福占蔔,大夫水平也十分有限。
皇太極想了想,點頭道:“漢醫理論完備,請個好的來瞧瞧吧,也給你瞧瞧,你雖從來不同我直接接觸,但也不可大意,要大夫說了真沒有傳染我才能安心。”海蘭珠每日注意戴着手套面罩,從不直接接觸皇太極和他用過的任何東西。凡用過的手套衣物,換下後也直接焚燒,用過的碗筷炊具也都要放入高溫燒煮的水中消毒殺菌。這樣雖大大減少了傳染的機會,卻也不是萬無一失的。
不一會,海蘭珠便寫了紙條貼于牆上,大半個時辰後便有位全副武裝的漢人大夫進了院子。
這位大夫姓孫,大約五十多歲,行事沉穩有度,望聞問切做的一絲不茍,看來的确是個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
檢查完皇太極身上各處的疱疹,大夫眉頭緊蹙,問道:“貝勒爺這幾日可有胸痛之症?”
見皇太極搖頭,孫大夫又問:“這疱疹可覺瘙癢難當?”
皇太極點頭。只見孫大夫大大舒了口氣,卻是徑自結下了來時帶着的手套面罩與外褂,開懷道:“這可是個好消息啊!貝勒爺,您可沒得那天花之症,不過是尋常小兒得的水痘罷了!”
皇太極驚訝萬分,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海蘭珠卻是立刻大大舒了口氣。早先她聽了前個大夫所言,也以為是天花,可這兩天仔細觀察,倒同自己得過的水痘症狀一模一樣,尤其今日他突然好轉,更增加了她的猜測,她這才要求再找位大夫來重新診斷,沒想到果然如此,這樣自己也不用擔心被傳染了!
心思猛的松懈,這幾日的疲累便入排山倒海般湧來,她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