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痘症(二)
尋常水痘多發于小兒,發病較輕,症狀明顯,易于與天花區別,患後痊愈,即可終生免疫。然成人較小兒病情更嚴重,病程更長,若稍不留神感染引起并發症,在沒有抗生素的古代,死亡率亦是不低的。
此時天花之症多發于關內大明,女真大夫尚且缺乏經驗,因而有誤診。然而這一誤診,卻讓人心之惡顯露無疑。
皇太極病情已然好轉,海蘭珠卻是累倒了,孫大夫忙不疊又要給她瞧病。好在并無大礙,只是勞累憂思過度引起的體力不支而已。
皇太極松了口氣,他日夜擔心會傳染到海蘭珠,此時得了大夫診斷,心中大石才終于放下。
歪倒在塌邊的海蘭珠幽幽轉醒,朦胧的眼神許久才恢複了些清明。見皇太極想靠近又猶豫的樣子,她了然的笑了笑:“不礙事的,我幼時得過這病,不會再得了。”這還要拜手臂上一個小小的灰色疤痕所賜,她曾經疑惑,問了阿娜日,原來是幼時水痘留下的,如今倒是幫她免于被傳染了。
皇太極聞言又看看大夫,見他點頭,才上前來,倒了杯水給海蘭珠,讓她好生躺下,舒舒服服睡了,才領着大夫到屏風後頭悄聲說話去了。
…………
遼陽汗宮,衆旗主貝勒們濟濟一堂。
“不就是個熊廷弼?管他是哪個,打過去就是了!”莽古爾泰滿臉不屑,那姓熊的不過就是名氣大點罷了,他就不信能翻了天去了!
“就是,咱們打了這麽多勝仗,從沒敗過,沒道理這次不行!”其他人紛紛應和,顯然都不把明廷放在眼裏。
□□哈赤嘴唇緊抿,看着大家高漲的熱情,并不說話。
代善首先察覺到父親的沉默,立刻安靜下來,不再參與他人的讨論。旁邊的人後知後覺,也慢慢閉了嘴。
□□哈赤閉了閉眼,聽着衆人的讨論,實在找不出有幾句有用的。這些人大約只知道熊廷弼,連他究竟是什麽職位,身邊哪些人,大約都不知道。
沉寂片刻,他開口道:“既然大家都主戰,那誰來說說,這廣寧城到底該怎麽拿下來?”
衆人面面相觑,直接上馬打過去不就成了?具體怎麽個打法,那只能聽大汗的呀!
□□哈赤環顧鴉雀無聲道四周,伸手指指代善道:“代善,你有什麽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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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善出列,仔細小心道:“依兒子的看法,廣寧城是明廷的關外重鎮,遼西咽喉,必有重兵把守,熊廷弼也是遼東三傑之一,欲取廣寧,定不是那麽容易的,我大金不可掉以輕心。”
□□哈赤點頭,這話說的很在理,顯然比那些一個勁兒嚷嚷着打過去就完事的要好,只是……他皺皺眉,有道理歸有道理,卻還是一點有意義的戰略也未提出。若要說到行軍打仗,策略謀劃,還是老八皇太極……
他話鋒一轉,問道:“老八呢?今兒還沒來,看來病得不輕啊!”
代善聽着這話,心裏咯噔一下,父親倒是對皇太極很看重,凡事大的決策戰略均要問過他的意見,這可不是好苗頭!想起昨日在阿巴亥處聽到的消息,代善沉痛道:“八弟……半個月未見好,聽他府上人說是得了天花……”
衆人嘩然!天花!那可是要了命的病,還會傳染!連□□哈赤也當場愣住,瞪大眼睛看着代善,似乎要辨清他話中的真假。
代善始終是惋惜心痛的樣子,心裏卻稍安。這實在是上天給的大好機會,白白少了個強大的競争對手!
若這消息屬實,四大貝勒中十有八九就該少一員了!皇太極不但受到國汗的信任,更擁有不少的人口和財産,他也只有豪哥這一個年幼的兒子,如何讓其他人不想着分一杯羹?
岳托一言不發,暗自觀察在場衆人的反應。果然如皇太極所料,即便府內封鎖,消息也很快會傳出。多數人全無城府,心裏想的什麽立刻表現出來,也有人,如他的父親代善之流,一時讓人無法猜透。然而無論如何,四大貝勒中受益最多的,無疑是代善。
前殿忙議政,後宮竊私語。
大妃阿巴亥端坐上首,她身邊分坐着兩個孩子。大的十多歲,面色有些蒼白,雙手環抱,乖乖坐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正是多爾衮;另一個看來小了兩三歲,稚氣未脫,活潑好動,一刻也坐不定,卻是幼弟多铎。他時不時朝多爾衮悄悄做個鬼臉,惹得多爾衮憋紅了臉,撇過頭不理他,不滿的眼神瞥向正請安行禮的哲哲。
這已經是哲哲連續第三日入宮向大妃阿巴亥請安了。阿巴亥略略伸手,淡淡道:“好了,你起來吧。”
哲哲恭恭敬敬站起,不言不語,低頭退至側首。阿巴亥心領神會,看向兒子們:“你們兩個先去父汗那兒瞧瞧吧,今兒議事也該完了,好好學着,不久你們也該領差事上戰場了。”
兩個小的早巴不得去前殿了,得了話立刻起身告退。臨走,多爾衮冷冷斜睨哲哲,這等有城府的女子,早晚是個禍害!
跨出門檻,多铎呼哧呼哧跑上去扯着多爾衮:“哥,額娘真要給你找個蒙古福晉嗎?我不喜歡八哥這個福晉,你可別娶個這樣的,天天兒的不知道她心裏盤算些什麽!”
多爾衮冷哼一聲:“就算額娘看上了,我也不會娶個這樣的媳婦!”
多铎這才放心,伸手勾上多爾衮肩膀,嬉笑道:“那我可放心了!”
多爾衮“啪”一下拍掉多铎的手,瞪眼道:“馬上見父兄們,你小子給我老實點!”
汗宮裏暗潮洶湧,四貝勒府卻難得清靜。
衆人仍然以為四貝勒病入膏肓,生死未蔔。外頭的風雨絲毫未影響到裏頭,海蘭珠歇了兩天,精力恢複,皇太極也已然大好。然而每日裏,兩人仍是窩在這書房後院的方寸之地,安享難得的閑适日子。
午後,皇太極坐于案前,提筆寫寫畫畫。海蘭珠在小炭爐上炖上一小盅銀耳蓮子湯,起身拍拍手來到皇太極身邊。只見桌案上擺了張大大的地圖,他正不斷的标記着什麽。
海蘭珠眨眨眼,仔細看了看,只見山川疊起,各重要關口都清晰标注。“西平堡”,“遼河”,“廣寧”,原來是遼西地圖。
“這是又要打仗了嗎?”海蘭珠轉頭問道。
皇太極點點頭:“馬上年關開春,父汗必然要出兵了,眼下怕是正商議着。”
海蘭珠點頭,細看地圖:“可是要打廣寧了?”大明遼東已失,遼西最後一道防線,只剩廣寧這一重鎮。
皇太極眼裏多了笑意,贊賞道:“聰明!正是廣寧!”說着,以朱筆畫了個箭頭,跨過遼河,直指西平堡,“想必父汗正與大夥商議如何對付熊廷弼。”
海蘭珠撇撇嘴,起身到炭爐邊把火調小:“熊廷弼雖厲害,卻架不住人心不齊,內亂疊出。”關外空有兵力,與後金對戰卻屢屢失敗,不光是後金兵能征善戰,大明內部人心不齊,明争暗鬥才是關鍵。
皇太極嘆道:“是啊,可惜了那些優秀的将才。”
海蘭珠複坐下,端起茶杯道:“你既如此關心朝局戰事,怎麽還如此閑适居于家中?”
皇太極放下筆,轉頭灼灼望着她:“怎麽,你與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海蘭珠眼裏多了一絲恍惚:“開心,怎麽不開心,我已許久沒有過上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了。”她笑笑道:“只是這方寸之地,哪裏容得下你這赫赫有名的四貝勒?朝堂與戰場才是你的天下。”
皇太極眼裏多了不少溫情:“你說得對,我有抱負,可我亦是個普通人。”
他頓了頓,伸手扶住海蘭珠雙肩,真摯道:“旁人皆懼我棄我時,只有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這些天,謝謝你。”
海蘭珠望着他的眼眸,忍不住搖頭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我說過,你救了我,我自然應當報答;二來,我孤身一人,所求不過安身立命,你若出了什麽事,實在也對我沒有好處。”
皇太極卻突然笑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也只有你會這樣坦誠,毫不隐瞞的說出來。”
海蘭珠聽了更急,她實在愧對這樣的信任:“我不是……你不知道……我……”
秘密就在嘴邊,皇太極卻突然摟住她:“噓——安心,別說了,我都知道……”
他安撫的拍着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你放心,我不逼你,日子還長,以後再慢慢告訴我。”
那細語字字叩進海蘭珠心尖。她趴在皇太極肩頭,悄然落淚,一會點頭,一會搖頭。
讓她從何說起?她是科爾沁格格,哲哲的親侄女?還是……她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只盼他仍能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