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出嫁
53 出嫁
“阿媽……”吳克善雙腳仿佛千斤重, 停在門口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那是他心裏最深的傷口,十幾年也沒能長全,驟然聽見母親舊事重提,仿佛有一只手,又活生生要撕開那尚未長好的皮肉。
博禮踉跄着爬起來, 跌跌撞撞向吳克善撲去。她伸出爪子一般枯瘦僵硬的手, 緊緊攥住兒子的雙臂, 用力向裏扯, 把他從外頭的陰暗處, 一下扯進氈房中, 扯到燈光下。
“我的兒子,明明是爺的長子, 可為了她,為了我美麗善良的姐姐,我要瞞着所有人,把吳克善藏起來……就因為她是正妻,因為爺喜歡她,她的孩子,就比我的孩子寶貴!”博禮聲音凄厲, 眼裏全是熊熊火焰。
“她嫁進來,幾年都做養不了孩子, 為了不讓她傷心, 即便我有了孩子,也無法大大方方的進門, 只能把孩子偷偷養在外頭,随意尋了個由頭,把我擡進門!”
她雙臂摟住瑟瑟發抖的吳克善,像對嬰兒一般,輕拍着他的背,“可憐的孩子,從小只有乳母在身邊,一月裏只能見阿媽兩次,次次都要掩人耳目,長到五歲,才第一回 見到父親……”
吳克善低垂着腦袋,眼裏一片空白。他已然成年成家,連兒子都有了兩個,可幼年的陰影卻從未消失,此時的他無助得像個孩子。
旁人都只道他與父親不親近,為人也從沒有自己的主見,只一味的按着父親的意思辦事。可他們哪裏知道,他幼時便明白母親曲意逢迎,百般讨好父親的生活有多艱難,是以他自小便懂得,父親是一家之主,擁有主宰他生死的權力。
寨桑轉過眼,不敢面對眼前的妻兒。他犯了錯,大婚前便犯了錯,辜負了愛人,還與之在外生子。為了不讓愛人傷心,他選擇隐瞞真相,卻既失去了愛人,又傷害了兒子。
一時間無人再說話,大家心知肚明,博禮一心尋仇,把恨意加諸親姐姐身上,可真正釀成悲劇的罪魁,卻是那坐在上首的一家之主,博禮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有那麽一瞬,海蘭珠只覺得博禮也十分可憐,就連尋仇,也尋錯了人。這男女極度不平等的世界裏,女子總是承擔了大部分的罪責,她們的命運,卻也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滿珠習禮突然痛哭流涕,對着寨桑連連磕頭:“阿爸,兒子不求你原諒阿媽,只求你多顧念她盡心伺候您十幾年的情分……兒子給您磕頭了!”
寨桑伸手抹把臉,眼神始終不敢看他們:“你起來吧,問問你姐姐,怎樣處置你母親,才算平了她的冤屈。”
滿珠習禮聞言,停下不斷磕頭的動作,看向海蘭珠:“姐姐……”
少年那一雙眼裏交織着心痛、愧疚、不忍和懇求,那一聲“姐姐”,叫得海蘭珠心中遽痛。
她艱難的移開眼,對父親道:“大哈屯罪過深重,但也是弟妹兄長的生母。我與母親的冤屈已然洗清,父親乃一家之主,一族之長,其餘便交由您決斷。”
寨桑枯坐半晌,正值壯年的他蜷縮在塌邊,仿佛片刻間便成了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出聲道:“這事傳出去實在不好聽,沒得壞了家族的名聲。既然你始終觊觎你姐姐的位置,我便還讓你作我的大哈屯,只是,往後不論是族中還是家中的事,你都別再管了。”
“我給你請位喇嘛,往後你便專心在家中為科爾沁祈福,為你的罪孽求贖,沒什麽事,就別讓我再見着你,更不要再随意出門了。”他伸手指指幾個孩子,“你該感謝孩子們,孩子需要有身份的母親,我是看在他們的份上,給你留點面子了。”
海蘭珠冷眼旁觀,對父親的決定不置一詞。今天這出戲,歸根究底,在于父親的軟弱與虛僞。她的母親,甚至博禮,也都是受害者。
滿珠習禮有抱負和志向,在這個“母以子貴,子以母顯”的時代,他需要有地位與身份的母親,才能有所成。海蘭珠厭惡博禮,卻要為弟弟考慮。博禮終究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切斷她的拳腳便再無法作惡。
翌日,科爾沁臺吉寨桑對外宣稱,其大哈屯博禮突染重病,卧床不起,是以原來由大哈屯打理的諸項事宜皆分派給其他妻妾。
聽聞大哈屯卧床數日,幾度生死攸關,因此性情大變,對天發誓,若此番有幸得生,便不再理世事,只專心吃齋,為科爾沁祈福積德……
…………
“哈日珠拉,謝謝你。”
海蘭珠凝視着眼前的少年,短短數日,他似乎一下長大了許多,初時的消沉痛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堅毅。
她心疼的同時,也十分欣慰,跨過了這個坎,他才能更勇敢。
她嘆息道:“你沒有責怪我,我已然滿足了,哪裏還用得着謝?”
滿珠習禮搖頭:”我明白的,我母親犯了那樣滔天的罪,多虧你寬容,才能保命……“
眼看氣氛又有些冷,海蘭珠忙沖阿娜日使個眼色。
這丫頭十分上道,笑眯眯探頭過來:“喜事将近,方才繡娘們送了格格的嫁衣來,要不要瞧一瞧?”
這是頂頂重要的大喜事,滿珠習禮努力掃去心中陰霾,笑道:“要的要的,快拿出來試試,若是不合身,還來得及叫繡娘改一改。”
阿娜日捧着整齊疊好的嫁衣過來,兩手捏起肩膀處,輕輕一抖,衣服便完全展開在二人面前。
那火紅的綢緞泛着柔順的光澤,上以金線陪着藍線,以複雜的針法繡出了細致又紛繁的鴛鴦石榴花紋,十分美麗。
海蘭珠伸手撫過緞面,那質感如水般絲滑。她的指尖在衣擺、袖口、領口處一一停留,每一處皆針腳細密,線條流暢。衽口有金紅相間的蝴蝶盤扣,上綴着鎏金雕花東珠。
滿珠習禮贊嘆道:“這嫁衣用料考究,做工精致,應當下了許多功夫。”
阿娜日笑道:“繡娘說了,這嫁衣的奧妙,可都在裏頭呢!”
說着,她将衣裳小心鋪到榻上,解開盤扣,将內裏呈現在二人眼前。
只見衣裳裏層,赫然是與另一面一模一樣的繡紋!走近了賞看,這裏層的花紋,竟也沒有露出一絲半點線頭,兩面嚴絲合縫,除了那鎏金雕花東珠,竟能讓人分不清正反面。
“這是雙面繡嗎?哪裏請來的繡娘?竟有如此精湛的繡工!”海蘭珠贊嘆,即便是在現代,這樣細致的衣裳,也十分少見。
阿娜日回道:“都替格格問過了,正是雙面繡!聽說是四貝勒親自派人去大明的南方尋了最好的繡娘,這上面的花紋也都是四貝勒親自挑選的,可廢了不少功夫呢!”
“想不到四貝勒這樣的大忙人,竟也能這樣用心!”
海蘭珠腦海中浮現出皇太極對着繡娘描的一幅幅花樣子,或皺眉或點頭的樣子,不禁又是感動又是好笑。那紅綢金線,全是他滿滿的心意……
轉眼便到中旬,科爾沁的送親隊伍終于啓行上路。送親的除了長兄吳克善,還有滿珠習禮。一行人浩浩蕩蕩,押着一車車財寶與牛馬向沈陽而去。
臨行那日,莽古斯領着全家,還有明安、吉桑阿爾寨等人,皆夾道相送。
海蘭珠遠遠瞧見人群中的博禮,她沒了過去的高高在上,看來消瘦了不少,身軀有些佝偻,在侍女的攙扶下木然而立,仿佛随時都能倒下。她身旁站着郁郁的布木布泰,沒有母親那般憔悴,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海蘭珠低頭嘆息不過一瞬,轉而便揚起明媚的笑容,在衆人的祝福中踏上馬車,奔向沈陽。
隊伍在路上走了不過十日,路上卻三次遇到皇太極自沈陽派來打探路程的信使。
衆人玩笑:“四貝勒可是等不及要見咱們哈日珠拉格格了?”
來人喜笑顏開道:“可不是?咱們爺可是一日三遍的問,只盼着快快的迎新福晉呢!”
十幾天恍如一夢,五月初,送親隊伍便抵達沈陽城外。
海蘭珠掀開馬車窗簾,凝望着眼前的沈陽城門。
“哈日珠拉,你緊張嗎?”滿珠習禮打馬上前,與海蘭珠一道看着城門,大金的都城,權力的中心,當世叱咤風雲的人物,就在這城門內,他的心跳不禁加快。
海蘭珠回想起她初到沈陽,滿身狼狽,困厄交加,倒在城門下的樣子,一陣恍惚。那時的她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皇太極仿佛救世主一般出現,在這亂世裏,收留了她,給了她一方安身之處。
她輕輕搖頭,故地重游,心中有的,只是期待與感慨。
想起那位向她指明方向的老婦,也許,海蘭珠的命運,從那一刻起,便已悄然改變,她與皇太極,此生注定有剪不斷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