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豔鬼
豔鬼
細雨延綿了半月,依舊不見停,一些細碎的謠言便如雨絲漫延,悄悄在宮中傳開。
有人說,這是冤魂泣涕不止,要想雨停,除非……
話到此處通常就會停下,好事者使個眼色,努努嘴,悄悄望一眼西南方向。他人便心領神會,如鳥獸狀散。
皇宮西南角的宮殿名為思寥宮,在上一朝是座冷宮,裏面死過的宮妃不知凡幾,只是靠近就會感到一陣陰冷心慌。新皇仁慈,原本這裏已經被廢棄,但卻在不久前簡單翻修了一遭,用來安置一位……身份特殊的美人。
正是晚膳時間,思寥宮并沒有自己的小廚房,前來送餐的宮女将幾疊小菜和熱湯擺在桌上。
宮女的手腳不輕,湯碗嗑在桌上發出很重的一聲響,幾滴油膩的湯汁濺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忍不住低低罵了聲“晦氣”。
話音剛落,宮女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擡眼望去,正是思寥宮中的那位美人。
美人安靜地靠坐在窗邊軟榻上,一身素色的襦衫,手裏握着一卷軟帛,面容清隽柔和,看上去仿佛中洲都城中最常見的大家閨秀。只是眸子極黑,黑得不似常人,裏頭無悲無喜,似乎只是因為聽到聲響,于是投來遠遠的一瞥。
但正是這一瞥讓小宮女心中陡然驚悚,想起了這美人身上那些邪性的傳言。
魑魅魍魉盛行,巫蠱之術泛濫的敵國南陵,一場戰敗後俯首稱臣,降于中洲,并獻上南陵至高無上,受萬人供奉的天聖女。
天聖女為南陵之尊,巫蠱之首,殺人于無形……
小宮女渾身一抖。
南陵的天聖女……應該不懂中洲話吧。
而且無論如何,南陵一個戰敗小國,連天聖女都送來中洲皇宮了!說是妃嫔,其實不過就是人質,難道她還敢在這裏放肆嗎?
這麽想着,小宮女像是平白生出了點勇氣,看着眼前這位敵國送來美人,想起自己戰死的兄長,頓時紅了眼圈,頂着一腔愛國之情含糊地低聲罵道:“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南陵打的什麽鬼主意,陛下英明決斷,絕不會被你這種女人迷惑!”
Advertisement
那美人還定定地注視着她,漆黑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卻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般。小宮女的愛國之情頓時洩了,低頭匆匆退出宮殿。
美人望着小宮女落荒而逃的背影,輕輕歪了歪頭,顏色淺淡的唇微微一動,吐出兩個生澀的字來。
“……晦氣?”
她的确不懂中洲話,皇宮中似乎也沒人打算教她,也沒人願意同她說一句話,這幾日耳濡目染,最常聽見的就是這兩個字。
看那些人說這兩個字時的神态和顯而易見的惡意……大約不是什麽好詞。
她低下頭,繼續看手中的軟帛。
那是一道聖旨,來自中洲的皇帝,上面是她看不懂的漢字,但她知道這封聖旨的內容。
是賜名。
天聖女無名無姓,但被送來中洲後,中洲皇帝為表仁慈,賜給她一個名字,連同不知取自誰的姓氏。
懷萦,嘴唇兩下張合,帶着輕輕的鼻音。雖不知是何意,但的确是這樣發出的聲音。
從此以後,她叫顧懷萦。
這種微妙的感覺讓她的心髒輕輕顫動了一下,好像突然間擁有了什麽東西。顧懷萦回憶起獻降時的場景,想從記憶中挖出皇帝的面容。可惜那時她被珠簾掩着,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約感覺到。
那位皇帝的目光陰冷沉郁,從始至終都沒有落在過她的身上。
顧懷萦沒入宮時,就聽說過這座荒唐可怖的中洲皇宮。
大巫一邊給她挂上珠飾,一邊冷冰冰地講述着她即将面對的未來。
在大巫口中,中洲皇帝暴戾陰狠,宮中怨鬼森森,充斥着令人絕望的哀鳴。
活人進了中洲皇宮,要麽死了,要麽瘋了。哪怕是皇帝那位青梅竹馬,傳說中感情甚篤的皇後,也在這宮中郁郁而終,故去時不過十八歲。
若說還有誰能在這裏恣意妄為,大概只有中洲皇帝那位一母同胞的孿生妹妹,大巫口中嚣張跋扈的中洲長公主,将中洲皇宮變成地獄的另一位罪魁禍首。
不過一直到現在,那兩位傳聞中的煞星,顧懷萦一位也沒見着。
她被輕易地扔在這座小小的,殘破的宮殿中,仿佛等待一場自然而然的消亡……或者說死無葬身之地。
想得正入神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撲啦啦的聲響,那是鳥雀被驚飛了,夾雜着嘲哳的叫聲,烏鴉黑色的翅膀掠過窗臺。
顧懷萦向窗外看去,窗邊是一棵老樹,上面開滿白色的碎花,在鳥雀的撲騰中紛紛落下,不多時就在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被細雨浸濕後有種近乎透明的清白,像她從沒見過的雪。
這是南陵沒有的植物,她也并不認識,只知道無毒。
随着樹梢搖晃,白花之間隐約露出一片鮮豔的紅色。
顧懷萦屏住呼吸,稍稍往窗外探出身子,撥開一束開滿白花的枝桠。
一張豔色潋滟的面孔就這麽撞進了顧懷萦的眼中,伴着淺淺的藥酒香,仿佛醉後酣睡,也不顧雨打白花落了滿身。
顧懷萦下意識喃喃道:“骨绮羅……”
骨绮羅,南陵語中,意為豔鬼。
除了豔鬼之外,再無任何一種生靈能有如此豔色,輕輕一眼就足以令人慌神。在這肅穆森嚴的中洲皇宮中,大概也只有鬼能随意來去,突然出現在這裏。
中洲皇宮……果然如傳聞所說,多有鬼魅。
而那樹上的豔鬼卻忽然輕笑了一聲,睜開眼睛,輕聲說了句什麽。
四目相對,一雙漆黑寡淡,一雙帶着淺淺的琥珀色,仿佛汪着酒,笑意醉人。
顧懷萦愣了數秒,只見豔鬼又要說話,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被迷惑了,趕緊縮回手。
然而被撥開的樹杈回彈,滿枝白花紛紛揚揚,正砸在豔鬼臉上,只聽一聲短促的驚呼,一襲紅衣卷着一樹白花直直落在了地上,好大一聲響。
豔鬼……這麽沉的嗎?
顧懷萦收回目光,眼不見為淨,窗外的豔鬼卻一聲聲地叫起來,說的是中洲語。
嗯,很合理,畢竟這是中洲的鬼。
顧懷萦聽不懂她的話,但敏銳地從她的聲音裏,聽到一個“萦”字。
當然也可能只是同音。
她思索片刻,還是探出窗去,只見那只豔鬼四仰八叉地躺在滿地白花間,一見她就笑起來,遙遙朝她伸出一只手,還晃了晃,又說了句什麽。
顧懷萦本着絕不多管閑事的原則,無視了所有她聽不懂的話,只是用南陵語問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剛剛得到這個名字,還像個新奇的玩具似的。
豔鬼:“阿巴阿巴阿巴……”
顧懷萦:“……”
無法交流,那就算了吧。
豔鬼歪着頭思索一秒,決定用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指了指樹梢,又用手往地上輕輕一拍,很疼似的揉了揉腰和屁股,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再次向顧懷萦晃了晃右手。
顧懷萦這下懂了,豔鬼想讓她拉自己起來。
那只雪白的手還在輕輕細雨中晃蕩着,襯着緩緩飄落的白花,仿佛招魂的幡錦。
顧懷萦輕聲說:“我手上浸過蠱毒的,魍魉勿近,損傷死靈。你要是碰了,沒有什麽好處。”
豔鬼顯然沒有聽懂,還在對着她笑。顧懷萦輕易被那笑容晃了眼,下意識就将手伸出窗口,到一半時才回過神。
但豔鬼沒給她縮手的機會,溫軟細膩的手一下子拽住了她的手腕。豔鬼沖她笑一笑,這回的笑容裏帶上了一絲狡黠和張揚。
顧懷萦:“你……”
她話音沒落,整個人就被拉出了窗沿。
但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只有一陣飄渺的細雨。地上白花已經鋪了厚厚一層,顧懷萦被拉着躺在上面,側過頭便能與豔鬼對視。她們的面孔離得很近,近到能看到豔鬼臉上柔軟的,挂着細小水珠的絨毛,也能感受到她夾雜着微微藥香的呼吸。
顧懷萦瞳孔一動,豔鬼已經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噓。
顧懷萦不怕鬼,南陵鬼怪叢生,人心更惡,她早就習慣。只是這時,難免有些好奇這只鬼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豔鬼說了句什麽,是她聽不懂的話,但豔鬼的聲音很溫暖,清清朗朗,裏面沒有一絲惡意,也沒有從前所見那些豔鬼黏膩的欲望。
最後,豔鬼用手指指着自己,用很慢的語速吐出兩個字。
顧懷萦看懂了,豔鬼在告訴自己她的名字。
顧懷萦緩慢地重複,努力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晰。
“阿……容……”
名為阿容的豔鬼笑意越加潋滟,那種純然的快樂似乎感染了顧懷萦,在她漆黑空蕩的眼睛裏染進了些許溫暖的顏色。
顧懷萦學着豔鬼的樣子指向自己,緩慢而生澀地說到:“顧懷萦。”
豔鬼就笑了,這一笑,笑容裏似乎帶上了一些難過的韻味。
豔鬼輕聲喚道:“阿萦。”
**
皇宮另一頭,當朝皇帝的寝宮,明德殿。
雖是皇帝寝宮,卻并無多少宮人往來,甚至幾乎算得上空寂。皇帝的貼身太監福祿哈着腰探着頭,死命地試圖往殿門內瞅,但卻被一名宮女牢牢攔在外頭。
福祿幾乎崩潰了,聲音都在發抖:“雲冉姑姑,您就松個口,那位到底……這,這麽大的事,太後娘娘那邊瞞不了多久!”
被稱作雲冉的宮女看上去不過雙十年紀,神色寡淡面容清隽,聞言只是回道:“殿下自有分寸。”
“雲冉姑姑!”福祿壓低聲音,“這會兒不能再叫殿下了!”
雲冉沒再吱聲,只是靜靜合上眼睛,看上去滴水不漏。
福祿還想再說什麽,卻瞳孔一跳,終于見到了想見到的東西,甩着浮塵,三步并兩步地迎了上去,聲音堆着谄媚的笑意。
“陛下,陛下你可算回來了,怎麽淋得這樣濕?您身體還未康複,這樣是要讓太後娘娘擔心死啊……”
說話間,一襲紅衣的女子被他迎入殿中。
而福祿對着這個女人喊着“陛下”,姿态自然聲音恭敬,仿佛眼前這女人真是這中洲的皇帝一般。
但這怎麽可能呢?
雲冉終于睜眼,很輕地喚了一聲:“殿下……”
福祿立刻壓低聲音,提醒道:“雲冉姑姑,您說錯話了。”
雲冉目光淡下來,正要改口,卻聽那紅衣女子笑了起來。在雲冉眼中,她已經很久沒這樣輕松地笑過了。
女子道:“小福祿,你可別吓唬我家冉冉呀。”
福祿一下子愣住了,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雲冉卻在這一聲中,輕輕翹起嘴角,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禮,端莊道:“長公主殿下安,奴婢這就準備伺候殿下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