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蝴蝶

蝴蝶

“長公主殿下,富怡不喜歡她。”

富怡貴人很輕地,委委屈屈地這麽說道。

而與此同時,總角的小女娃娃高高唱了一聲。

“抓住鬼了!”

一截燒了一般黃紙飄飄蕩蕩,從半空中落下,一點殘餘的灰燼落在了富怡的發梢上。小姑娘手裏晃着不知什麽時候抓在手中的銅鑼,哐啷敲響,最後一條火龍沖上天空,卻仿佛有生命一般,直直朝着容汀沖過來。

容汀瞬間就要将顧懷萦拉到身後,但或許因為一直戒備着,顧懷萦比她反應更快,轉瞬就擋在了容汀身前,手指在半空中揮過,火龍就這麽被截成兩半,瞬間失了氣焰灰燼似的消散在半空中。

尖叫聲和“保護長公主”的呼喝聲半晌才後知後覺地響起來,護衛沖上前控制住那小姑娘和大漢,詢問聲潮水一樣挨挨擠擠地湧過來。

容汀暫時顧不上其他,急急地将顧懷萦轉過來就要看她的手。

手指上燎起了一片黑色的痕跡。

容汀少有這樣不冷靜的時候,聲音都提了起來: “你做什麽!那是火!你敢伸手去攔”

顧懷萦還沒覺得疼痛或者其他,她的手既敏感又麻木,因為養蠱時喂了太多的毒,雖然能精準感知所有觸感,痛覺卻幾乎已經消失不見。

她甚至沒聽清容汀語速過快的話,只是在看着容汀的瞬間,眼睛微微放大了一些。

顏色淡了一些。

那原本濃重的,死亡的顏色。

另一頭,驚魂未定的謝虞已經高聲命令道: “将這兩個意圖刺殺長公主的家夥壓下去!撬開他們的嘴,問清楚是誰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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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萦蠕動了一下嘴唇。

“等等。”

聲音太輕了,因為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

但容汀卻聽到了,輕輕攔下護衛。

容汀: “等等。”

在場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謝虞有些氣急地喚了一聲: “長公主!”

容汀擺擺手,走到被壓在地上的小姑娘面前,揮手讓護衛放松一些,輕輕問道: “剛才是意外嗎”

小姑娘似是什麽都不怕,笑道: “不是呀。”

她仰着頭望着容汀,說道: “美人姐姐,你身上有鬼。”

衆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

顧懷萦跟在容汀身後,輕聲道: “沒有的。”

小姑娘就這麽看着她,脖子幾乎如同将要折斷一樣,用力地仰起來。

她忽然笑了,用異常清脆的聲音輕輕道: “有的哦,你不是可以看見嗎”

顧懷萦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什麽重重砸一下了,耳朵裏發出一陣嗡鳴聲,好一會兒才能漸漸聽見聲音。

是容汀在焦急地叫她的名字。

顧懷萦就這麽在這一聲聲呼喚中,慢慢捉回了自己的神智。她僵木地轉過頭,安靜地望向容汀。

容汀也顧不得什麽大庭廣衆,或者說,從她今日将顧懷萦帶到日光下時,就早已下定了決心。她輕輕擡手撩了撩顧懷萦的頭發,用手背貼着她汗濕的臉。

“阿萦。”容汀擔憂地問道, “沒事吧”

顧懷萦的心落了回去,呼吸慢慢平穩下來。她捉住容汀的手,輕輕搖頭。

容汀又看向那小姑娘,冷靜道: “我今晚會留在宮中,你到我宮裏,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開誠布公,一五一十地都說清楚。”

嫔妃都有些嘩然,容汀補充道: “只放那小姑娘進來。将那漢子拿住,若有意外,便斬首處死。”

那漢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小姑娘撇了撇嘴,有些委屈似的哼了一聲。

受到驚吓的嫔妃被送回了各自宮殿,她們都知道這不是什麽能被知曉的事情,一個弄不好或許是殺身滅族之禍,除了純寧謝虞有些猶豫,其餘人都乖乖離開。

而謝虞身後終究是謝家,哪怕自诩長公主容汀的手帕交,此時也不敢置喙皇權。

剩下一個季純寧,在容汀一番勸慰後,終究也拖着病體離開了。

小姑娘被押送到了思寥宮。

長公主容汀出宮建府後,依照中洲禮制,在宮中就沒有了屬于自己的宮殿,因此入宮時總是長居太後的乾寧殿,如今倒是不大方便,反倒是思寥宮地處偏僻,鄰近無人,只要派侍衛圍上,就也不怕隔牆有耳。

思寥宮中,顧懷萦和容汀沉默地坐着,小姑娘則哪怕跪在地上,也很新奇地四處張望,依舊是一副天真爛漫無所畏懼的樣子,全然不顧自己的“爹爹”正被當成人質。

雖然聽上去有些荒誕,但這對不知真假的父女中,這個稚齡小童才是主宰的一方。

小姑娘四處看看,又伸手摸了摸地面,忽然笑了。

“美人姐姐在這屋子裏做了不得的事情呢。”她不偏不倚地看向顧懷萦, “要是成了,那我和爹爹就連廿一都呆不到了,得早早從京城離開。”

顧懷萦眼睛微微一顫。

容汀瞬間就意識到,這小姑娘說的是什麽。

畢竟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剛剛看過現場。阿萦跪坐在那一圈圈陰森燭火間的樣子如今還刻在她的腦海裏。

她深吸一口氣,忽然露出個溫和的笑容,輕聲道: “說起來我們也認識挺久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之前聽那位賣雲吞的大娘叫你幺妹兒,這是名字嗎”

小姑娘歪了下頭,笑道: “我沒有名字。”

顧懷萦驟然看向她。

沒有名字……雖然這世上,并非只有天聖女才沒有名字。況且這小姑娘身上,沒有絲毫南陵巫蠱之術的影子,一雙手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沾過毒蠱的氣息。

但這麽乍一聽到,依舊令人心頭一驚。

小姑娘補充道: “哦,可能以前有,不過自從阿爹不會說話後,就沒人再那麽叫我了,過去太久,就給忘記了。”

她歪歪頭,問: “美人姐姐,今日是六月的什麽日子”

容汀慢慢吐出幾個字: “十三,六月十三。”

距離封妃慶典的六月廿一,只餘下八日。

小姑娘點點頭笑道: “那美人姐姐便叫我十三吧。”

屬實是随意得很。

容汀不算讨到什麽好,名為十三的小姑娘又看向顧懷萦,似乎比起容汀這位長公主,顧懷萦才叫她更感興趣。

十三問道: “美人姐姐,你不怕死嗎那麽大的動靜,萬一要是成了,你詛咒的人活不了,你恐怕也活不的呀。”

她幾乎有些困惑了: “況且……我看你跟這位美人姐姐不是關系很好嘛在宮外時,我還祝了你們……嗯,什麽來着,百年好合還是比翼雙飛”

顧懷萦尚且沒反應過來,容汀卻明白她的意思。

按那日所說,阿萦要詛咒要殺死的人是皇帝,偏偏她決定舍命也要咒殺皇帝的原因居然是自己。

但好巧不巧,這個皇位現在是自己在坐。

四舍五入,若是詛咒成了,那她和阿萦就真是對不明不白就共同赴死的苦命鴛鴦了。

容汀伸手輕輕握住顧懷萦的手腕,只感覺到她輕輕縮了一下,但沒有更多動作,想必是并不排斥。

“不管阿萦打算做什麽,總歸沒做成,不如還是說說今天之事吧。”容汀看向十三,挪開了話題,問道, “十三,你在本宮身上,到底抓了只什麽鬼”

十三看看容汀,又轉着眼珠子看向顧懷萦,一雙眼睛裏閃着有趣的光。

“是一只蝴蝶哦,一只很美的蝴蝶。”十三這樣說道, “桑布格落……如果用南陵語,應該這麽叫吧。”

容汀和顧懷萦幾乎同時想到了同一個傳說。

南陵神話中,那只象征生死的蝴蝶。

生則為朝日,蝴蝶翩然飛起;死則為日暮,蝴蝶落于伽釋神的掌心。

最終,在第二日的朝陽再次籠罩大地時,蝴蝶會再次飛起。

而阿萦曾問她,第二日的蝴蝶,和前一日的蝴蝶,是同一只蝴蝶嗎

這個問題容汀曾疑惑過。

她在死亡的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這個默默無言十年,卻在最後陪伴她三個月,并親手給予她死亡的女子。

但當容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重生到了十年前之後,腦海裏也曾短暫地閃過阿萦的問題。

她所愛的那個,與她一起經歷了三個月的阿萦。

與如今方才入中洲,和自己未曾有過任何關系,甚至未曾有過一次對視的顧懷萦。

她們于她而言,是同一個人嗎

這仿佛前世今生一般的關系,真的能夠順延她的愛戀嗎

但所有問題都在阿萦撥開那支雪白的梨花的瞬間得到了回答。

花瓣簌簌落了她滿身,落花之後是阿萦微微怔愣的臉,寡薄的,沒有表情的,一雙眼睛漆黑空洞,仿佛不似一個真正的人,而是某種方才為人的精怪空殼。

和她熟悉的,印象中,那三月的阿萦截然不同。

不那麽圓融,不那麽溫和,不會露出溫淡的笑容,而且不那麽愛她。

但她聽到了自己心髒鼓動的聲音。

一聲一聲,毫無保留。

她在這個瞬間理解了自己的愛戀,是否有共同的記憶并非最重要的,是否有同樣的經歷更不是。曾經她能夠胡思亂想地剖開自己的情感,去思索當初她對阿萦的愛如何産生,去思索前世今生是否為同一個人。

都不過是因為,她的阿萦未曾這樣直白地站在她面前。

而她們相遇的瞬間,愛情本就該這樣開始。

那時的她就這麽看着顧懷萦微笑起來,不自覺地說出一句話。

“我回來了。”她這樣對她的阿萦說。

仿佛中間未曾隔過生死,她只是提着一壺酒歸家,忽然想要戲弄一下家中的小娘子,于是提着酒爬上樹,拿小石子砸着窗沿,等到小娘子忍不住怒氣沖出來想要看看是哪家熊孩子時。

她就可以這樣将滿樹的花灑落到娘子的身上,跟個驚喜似的從天而降,在對方又氣又喜的目光中,笑得道一聲: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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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蝴蝶,阿容會想到阿萦。

而現在,阿萦暫時還不會想到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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