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蓋頭
蓋頭
宮宴很安靜,幾乎寂靜無聲。
所有嫔妃端坐在自己的席位,哪怕慣常打破僵局的富怡貴人都沒有出聲。
僵死的,沉默的氣氛。
對于後宮嫔妃而言,皇帝并不是一個會讓她們想要見到的人。那個人的存在時時刻刻地提醒着她們自己所謂的價值,并非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一個女人。
而皇帝的眼中也從來沒有她們。
讨好不會獲得殊榮,不小心的冒犯卻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有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一灘沉沉的死水。
一場宮宴這麽沉默地開始,沉默地結束。
至此,儀式告一段落。皇帝需要離開後宮,面見前朝官員和南陵使節,而顧懷萦從此正式進入後宮,接受諸位妃嫔的拜會。
一直到夜間,侍寝。
皇帝離開後,氣氛顯然松了一些。但衆人遙遙望着顧懷萦,幾分面面相觑。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個上前的,并非位分最尊的謝虞,也并非同顧懷萦關系最好的富怡貴人,而是那位會說南陵語,肌膚微豐,輕聲細語的宋婕妤。
宋吟霜微笑着朝顧懷萦行了個禮,溫柔道了一句南陵語。
“阿布格索瓦。” ——願伽釋神守護你。
顧懷萦忽而心髒一跳,意識到自己仿佛忽略掉了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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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奉天殿。
嬌嬈的豔鬼如豔白的蛇,被釘在走道兩側的牆壁上。牆上是紛繁的壁畫,豔麗的蟲與蛇層層疊疊。
穿着黑袍的大巫默默穿過走道,身後幾名看不見臉的使者将手臂交疊在一起,扭曲的手臂如轎子一般,上面端坐着一個不過三四歲的女童。
女童的目光空無一物,漆黑至深不見底。很長的黑發編織着金線,厚重的,層層疊疊的衣袍幾乎要将她的肩膀壓垮。
大巫忽然停下腳步,連同身後的使者也一起停下。
走道的盡頭站着一個人。
身形不算高大的男人,很瘦,臉上覆蓋着面具。
男人的聲音算不上低沉,只是很冷,說出的話是中洲語: “這就是新的天聖女”
大巫嘶啞着,以南陵語回應: “是。”
男人: “但上一位天聖女,似乎還沒有死。”
大巫冷笑: “背叛者,即為死。”
大巫說完這話,不再理會男人,直直往前走去。
擡着女童的使者也跟了上去,寂靜無聲。
女童一直毫無反應,眼睛裏沒有半點孩童該有的天真和好奇,仿佛方才在她面前說話的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個沒有生命的物件,是一棵樹,一朵花,不值得投去一個眼神。
然而,在經過男人的瞬間,女童輕輕擡起手。
男人的衣袖滑過她的指尖,很輕地一掃,沒有抓住任何東西。
牆上的豔鬼扭曲着掙紮起來,發出尖銳的聲音。
大殿之外,是前來朝拜的貴族子弟。這個空蕩蕩的女童将被放置在神座之下,成為神明新的使者,接受無數不知是否能夠聽懂的虔誠的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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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洲皇宮,宋吟霜朝顧懷萦伸出手的速度很快。
手掌微微握着,像是抓着什麽東西,不聲不響地舉到了顧懷萦的眼前。
但顧懷萦的速度更快。
她幾乎不需要思考一般……相似的事情在南陵太容易發生,毒蠱叢生的地方,絕不可以信任任何一只伸到面前的手。
顧懷萦反手從宋吟霜頭上拔下一根簪子,直直朝對方的手刺了下去。
她聽到遠遠的驚叫聲,腦海中後知後覺地冒出一句話。
不能見血。
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無論是于她還是于容汀,都是如此。
在南陵的說法中,重要的日子見了血,便會有煞。
就這麽一瞬的猶豫,簪子沒能刺下去,宋吟霜的手在顧懷萦眼前輕輕張開。
裏頭是一只蝴蝶,被悶着攥了許久,已經死去了。
蝴蝶原本豔麗的翅膀折斷了,破碎的磷粉沾了滿手。
“哎呀。”宋吟霜很輕地驚呼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顧懷萦笑道, “妾失算了,光想着要給娘娘一個驚喜,卻不小心忘了,任何生靈在不屬于它的地方,總是很容易就這麽……不小心死掉了。”
宋吟霜說的依舊是南陵語,生怕顧懷萦聽不懂似的。
顧懷萦沒什麽反應,只是手指微微捏緊了發簪。
她不太确定,一只蝴蝶的死亡,算不算見血。
如果蝴蝶不算,那為什麽,一個人的死亡會算呢
明明沒有什麽不同。
她的目光終于落到了宋吟霜的臉上。
宋吟霜依舊笑着,雪白豐滿的肌膚上布着一層很薄的汗液,在日光下顯得積分晶瑩。她輕輕吹掉手裏粉末,看着顧懷萦手中的簪子,目光有一瞬間的瑟縮。
但只是一瞬間罷了,她随即嬌美地望着顧懷萦,軟聲道: “天聖女……不,昭妃娘娘喜歡這個簪子嗎若是娘娘不嫌棄,妾沒準備什麽其他的,便以此簪贈娘娘,權當一片心意。”
宋吟霜說罷,又是福了一禮,靜靜退下了。
顧懷萦拿着簪子,忽然有一絲不知所措。
富怡貴人正要上前解圍,謝虞嘆了口氣,伸手攔了一把,主動上前将顧懷萦手中的簪子取下,端正地插在她的發髻上。
“宋婕妤的父兄都死在了南陵。”謝虞輕聲道,也顧不得思考顧懷萦聽不聽得懂。
謝虞倒也不是十分真心地想幫什麽忙,只不過總歸此處除了顧懷萦外,她位份最尊,眼前這人是不是狐貍精暫且不提,總歸是長公主殿下鐵了心要護着的。
總歸不好讓她在今日這樣的時候太過難看。
謝虞: “娘娘,這裏終究是中洲,文官家的子弟……如富怡這些倒也罷了,不谙世事也不知邊境疾苦,但算上女官宮女,到底有幾個武将家出身的,也有幾個家中有人折在了南陵的。昔日是大雨連綿,兼之太後陛下本身對你都不待見,才有了安寧時日。如今你位高,太後隐居不語,陛下仿佛對你也有所不同,更遑論長公主當衆對你示好。”
謝虞說到這裏,有些心梗似的抽了口氣,順了順才繼續道: “總之,如今你已在人前,明槍暗箭終究是無可避免,自己小心吧。”
顧懷萦其實聽懂了。
甚至可以說,她對此早有準備。
她同南陵永遠不可能真正割席,她也不可能對每個人解釋,她已經背叛南陵,而她在南陵本也不是什麽重要物什,這些妃嫔對她的看法,顧懷萦本也不大關心。
只是……不知為什麽,總有一點隐秘的不安萦繞在心頭。
顧懷萦不由想起正在接見南陵使者的容汀……她給她寫了護身的符咒,南陵使者也不大可能在這種時候發難。
那這不安來自何處
直覺是種很可怕的東西,而顧懷萦相信直覺。
小小插曲之後,一切又回歸正軌。
謝虞之後,便是淑貴人雲婉言。這位一向嬌俏的美人面無表情地行了禮,連話都沒說一句。
之後是純寧貴人季純寧,瘦高個的藥罐子,身上帶着常年不散的藥香,顧懷萦依舊能聞到其中隐約的,絡伽果的氣味。
幾乎已經被腌入味了。
純寧貴人的臉色比上次見到時還要灰敗些,目光直勾勾地說道: “我會抓住你的把柄。”
這後宮中,大概再沒有把這種話說得如此直白的人了,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明晃晃的挑釁。
顧懷萦:……
她幾乎想提醒一句,可是你就快死了。
這條命已經不夠她再喝上幾口那摻着絡伽果這一劇毒的藥茶了,最多再半月,她大概連床都下不了。
純寧貴人退下後,富怡貴人才抱着她的貓蹦蹦跳跳地湊到顧懷萦身邊,小心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又如同往日一般脆生生地笑起來。
“昭妃姐姐可別生純寧姐姐的氣,她開玩笑呢,大概話本子寫多了,還把自己當本子裏的神探。”富怡貴人笑道, “富怡給你笑一個,不生氣了好不好”
顧懷萦本也沒什麽火氣,就這麽沒被富怡抱着胳膊晃悠,那只貓也得寸進尺地往她臉上湊,于是為了擺脫現狀,随意地點點頭。
誰知富怡貴人當下晃悠得更狠了: “不愧是富怡看中的美人姐姐,人美心善脾氣好,富怡和芝麻都最喜歡你了。芝麻是貓,貓有靈性,芝麻喜歡的絕不會是壞人!”
富怡貴人又是一同撒嬌,才戀戀不舍地退下。
之後的美人才人大多是生面孔,差不多的臉在顧懷萦面前差不多地一晃,日頭便這麽在美人臉中緩緩向西移去。
待到日近黃昏,顧懷萦被擡到了她的新宮殿——距離皇帝的寝宮很近,宮殿算不上富麗堂皇,但也清雅精致,亭臺樓閣,曲徑通幽,遠不是思寥宮能比的。
送入偏紅的門簾,蒙上遮蔽視線的紅紗,紅紗上繡着金線,女官一把一把向她灑着從前未曾見過的幹果子,沒什麽情緒地說着些奇奇怪怪的話。
顧懷萦被砸得有些懵,索性從被單上摸了一顆塞進嘴裏。
紅色的幹果,甜的,有一點點黏膩的口感,香味很重,充斥在唇舌間。
女官撒紅棗的動作頓住了,頗有些一言難盡地看了顧懷萦一眼。
一個妃子,原不會有這些瑣碎的儀式,封妃典禮之後,夜間侍寝之時,也不過沐浴更衣,被席一裹,如一道菜品一般等待享用罷了。
這些瑣碎的,民間的儀式。
甚至仿着民間婚嫁的蓋頭,做了紅姣紗。
哪怕當初冊立皇後之時,陛下也不曾如此上心過吧。
而且太後居然還同意了。
女官提醒了一句: “昭妃娘娘,這是吉利,不能吃。”
顧懷萦從善如流地放下手,于是女官繼續唱起她奉太後之命篡改的,夾雜着詛咒的吉利詞,抓着一把紅棗就要撒。
屋外忽然傳來幾聲躁亂,有宮女低低的阻攔聲。
“陛下,這會兒還不能進去……啊……”
女官的聲音戛然而止。
顧懷萦自己挑起了一半覆蓋在臉上的紅紗,影影綽綽間,看見靠在門邊的一截紅色衣袍。
門邊之人問道: “怎麽有什麽是朕不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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