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凍柿子

凍柿子

一夜過去。

容汀微微蜷縮着,低垂着眼睛,目光有些恍然,沒有焦點。

紅紗綁縛在她雪白的身體上,勒得不算緊,不至于感到難受。

但這若有若無的束縛感仿佛催生了別的什麽東西。

顧懷萦在這種時候也依舊沒有表情,只是原本蒼白的面孔染上了一絲豔色。她垂下頭,傾瀉而下的黑發遮住面孔。

她在這遮擋下和容汀接吻。

不再是輕輕貼一下唇齒,顧懷萦進步飛速……她一貫聰慧,學什麽都很快。

最後,容汀用氣聲問了一句: “阿萦,你要殺了我嗎”

顧懷萦聽不明白似的歪歪頭,很缱绻地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困惑地問道: “為什麽,殺你”

容汀: “……”

容汀苦笑了一下,悄聲道: “就不該指望你能聽懂情話。”

顧懷萦依舊只是眨一下眼睛,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帶着一絲困惑,看上去不大像人,反倒如同剛剛化人的精怪。

她輕輕在容汀身側,學着容汀的樣子蜷縮起來,看上去像兩只湊在一起的小狼。

顧懷萦: “阿容。”

容汀已經有些困倦了,聞言掀起眼簾,溫柔回應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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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萦: “我會,保護你。”

保護

容汀有些恍然,片刻後無奈地笑道: “其實……阿萦,自我重生以來,總是在想,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再承受任何的苦難。”

她嘆了口氣: “如今從你口中聽到,你要保護我,還真是讓我覺得……自己有些沒出息。”

顧懷萦: “我不是……”

“我很高興,阿萦。”容汀輕輕打斷了她。

容汀在紅紗中仰起頭,眼睛上蒙着一層薄薄的淚膜,這令她的目光看上去恍惚又柔軟: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

顧懷萦于是伸手擦了擦容汀眼底的淚痕,抿着唇,微微露出一點笑容來。

顧懷萦如今居住的湘平宮引溫泉水建了浴池,正好沐浴更衣。

封妃典禮第二日是休沐日,容汀不必上朝,于是便在這裏與顧懷萦厮混。

顧懷萦還是第一次見溫泉,捧了一汪水湊在鼻子下聞了聞,被濃重的硫磺味嗆出一個噴嚏。容汀就這麽慵懶地靠在池壁上,笑得前仰後合。

她朝顧懷萦張開懷抱,道: “過來。”

顧懷萦沒什麽表情地皺了皺鼻子,吐出一個字: “燙。”

但雖然這麽說着,她還是踏入池中,靠在了容汀的臂彎裏。

容汀很惬意地理了理顧懷萦的頭發,目光仿佛看着很遠的地方,又似乎一切都近在眼前: “阿萦,等到太子那小崽子能做皇帝了,我們就偷偷離開皇宮吧。長公主的身份如今還在,我的封邑在雲澶,雖然我也沒去過幾次,但聽說那裏有很好的溫泉。”

“我會帶走你,反正那時候一切肯定都塵埃落定,沒人能再阻止我們。我們去雲澶,雲澶城中熱鬧,但我想阿萦大概不喜歡太過熱鬧的生活,所以我們會在有溫泉的地方,距離城鎮村莊都不那麽遠的山腳下建一棟別院。”

“溫泉的水汽升騰上來,院子會如仙境一般。那些不遠處的村民應該是一群淳樸的人,他們會将我們當成化境中的仙人,若是我們鐵了心忽悠一二,沒準還能白得一些供奉。”

“年節之時,我們可以去村裏,去城中,阿萦還沒見過節慶吧,雲潭大節時總有燈會,像是之前你曾見過的那種噴火的雜耍,雲潭燈會上會有許多。”

“院子外可以種上花,嗯,也可以種些菜,冬日煮來吃。我小時候,皇兄帶我偷溜出宮玩時,曾見過冬日的凍柿子,外頭一層霜花,裏邊硬邦邦的,拿水化了之後特別甜。阿萦你見過柿子嗎”

顧懷萦乖順地搖頭。

容汀忽然想起什麽,有點失落道: “哦對了,你不愛吃甜的。我回到皇宮之後也就沒再吃過了……宮裏規矩多,時令的東西是不肯給孩子吃的,怕不在時節時吃不着哭鬧。所以我才連驸馬都沒選,就急匆匆要離宮建府。”

“建府後的第一個冬天,我差點買走了全京城的凍柿子,後來還被皇兄罵了,說我哄擡物價。”容汀想到什麽,忽然有些失落下來, “大概其實早在那時,我和皇兄之間,就已經漸漸有了隔閡吧。”

“皇兄不記得曾經給我買過的凍柿子,也不相信,我買那麽多并沒有轉手賣掉從中掙上一筆的想法,只是想吃罷了。”

顧懷萦始終沒有說話,她是最好的聽客,溫和,沉默,目光永遠停留在你的身上。

容汀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忽然有些了感傷,輕輕呼氣道: “若是按照前世……皇兄現在,已經駕崩了吧。”

前世,皇帝的屍體在十年後被發現,這件事情也成了壓垮容汀這個假皇帝的最後一根稻草。

屍首發現後,被秘密帶回皇宮,随後,便如曾經長公主被迫“重病”一樣,皇座上的皇帝忽然“身染重疾”,沒多久便撒手人寰,停靈七日,便在天下缟素中葬入皇陵。

随後,太子登基,名正言順。

而沒有人會知道,這其中,還有一個容汀。

容汀徹底成了不該存在的人,也徹底成了應該死去的人。

按照前世仵作對屍體的檢查,皇兄去世已逾十年,這麽算下來,幾乎是剛失蹤時,他便遭遇了不測。

顧懷萦将手輕輕蓋在容汀的眼睛上。

“阿容。”顧懷萦清冷的聲音似乎也沾上了溫暖的水汽,變得有幾分朦胧起來, “你希望,他活着……嗎”

容汀只是笑了笑: “若是從前,我大概會說,他可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當然希望他活着。”

她的臉色稍微冷下一些: “但若是他真的勾結了南陵,或許……好好教養太子,才是更好的選擇。”

顧懷萦安靜地點頭。

她大概能猜到,容汀口中的前世裏,那位真皇帝是怎麽死的了。

她既然發現了直死之咒,又确定了核心在那個皇帝身上。

要順着這個脈絡,反将一軍,将遠在天邊的人咒殺……雖說需要幫手,無法自己一個人完成,但終究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

皇帝死之後,咒便不攻自破。

那死亡的陰影不再會落在容汀頭上,甚至于中洲都城中那些被落下“棋”的人,那密密匝匝的網,也會因此被一一斬斷。

容汀什麽都不必知道,不必在自己最痛苦,最混亂,最無措的時候,還要面對這樣陰深的陰謀和可怖的死亡。

只是,誰在幫她

既然容汀并不希望皇帝活着,這一次,她依舊可以順着這條路,解決掉這個讓容汀感到傷心的人。

顧懷萦沉默一會兒,忽然問道: “阿容,你熟悉嗎後宮中的,女人。”

容汀眨眨眼睛,對于這個突然跳轉的話題感到些許茫然。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調笑道: “雖然是很熟沒錯……不過阿萦,你怎麽忽然問這個是吃醋嗎”

“不吃,酸。”顧懷萦誠實地回答。

容汀忍不住又笑起來,笑得池水都微微抖動。

顧懷萦就這麽帶着點困惑地等她笑完。

容汀忍不住揉揉顧懷萦的臉,這才正兒八經地問道: “對了,我聽說今日純寧和宋婕妤為難你了”

顧懷萦愣了愣,不知道那算不算為難。

容汀輕輕笑了笑: “吟霜大約是因為南陵戰事,她平日裏還挺八面玲珑,輕易不會得罪人。至于純寧……純寧性子就是這樣,誰都看不順眼,前世……”

容汀思索了一下,輕聲道: “前世你們倒是關系不錯,純寧逝世前,最後一個見的就是你。”

顧懷萦有點吃驚地問道: “我”

“你倒是不好奇純寧是怎麽逝世的。”容汀收斂了笑意,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悲傷來, “純寧重病已久,太醫都看不出門道,只能吊着命。大約一年後吧,終于油盡燈枯了。”

“不過最後的時日,大約是回光返照,那時她原本已經快一月沒能下床,卻在最後那日忽然起身來見了我,我起初沒在意,随後就聽聞,她在思寥宮薨逝了。”

那是前世,容汀僅有的幾次踏入思寥宮。

純寧躺在阿萦的床上,閉着眼睛,神色平靜,看上去幾乎有幾分安詳。

而阿萦就這麽靠在窗邊,窗外古老的梨樹正往下緩緩飄落着雪白的花瓣,看上去幾乎像是下了一場隔世經年的大雪。

阿萦見她來了,也并不靠近,遠遠地行了一個标準的中洲禮,聲音如初春剛剛化掉的水,冰涼中帶着潤澤的溫和。

“請節哀。”阿萦這樣說,标準的中洲語。

她的心髒抽痛地跳了一下,問她: “純寧為什麽會來思寥宮。”

大概她問話的聲音太冷太硬,幾乎像是興師問罪。她身後跟着的宮女太監一股腦地沖了上去,将阿萦按着跪在地上。

阿萦那時是什麽神情

她記不得了,只記得阿萦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怨無怼。

阿萦柔聲道: “純寧貴人,只是喜歡思寥宮的梨花。”

**

容汀沒有隐瞞地将事情全部告訴顧懷萦,包括純寧貴人薨逝後,太醫檢查出死因之前,還将她禁足了一段時日的事情。

顧懷萦有些怔愣地側過頭,不太能想象那位夾槍帶棒的貴人死在自己床上的場景。

容汀叫她從池水中撈出來,用巾帕擦幹淨她身上的水。

容汀: “後來太醫很快确認,純寧就是病逝,與巫蠱之類的東西沒有關系,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她病了這麽些年,大家也早有準備,于是你被洗清嫌疑,放了出來。”

容汀說到這裏,抿了抿唇道: “對不住……曾經的事情,當真對不住。”

顧懷萦搖搖頭,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她注意到是的另一件事。

“太醫,說,沒有中毒”顧懷萦很輕地問道。

容汀: “太醫是這樣說的。”

“可是……”顧懷萦随着容汀的動作套上裏衣,輕輕捏住了容汀為自己整理束帶的手,幾分困惑道, “可是……她中毒了啊。”

容汀愣住了。

“絡伽尼瓦。”顧懷萦輕聲說, “我不知道中洲,怎麽說……尼瓦是果實,大約就叫,絡伽果”

容汀聽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下意識問道: “這是毒”

顧懷萦點頭: “她在喝的茶裏,有。很毒。”

容汀幾乎倒吸了口冷氣。

在她的記憶中,純寧貴人是因為當初全家戰死的慘狀受了刺激,大病了一場,幾乎是從鬼門關走回來的,雖保住性命但傷了根本,還未入宮時就一直在喝藥調養。

那時皇兄剛登基,為了展示仁德,三天兩頭便會派太醫去請脈,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在季純寧那兒走過不止一遭。

已經近五年了,卻是越調養越糟糕,藥方也一直在換着,但卻始終無用。

所以……竟是中毒

可這毒是如何下的怎麽做到的那麽多太醫,為何始終沒有人發覺

一個理所當然的可能性浮上容汀的腦海。

皇兄。

……是啊,除了皇帝本人,還有誰能做到這樣的事呢

容汀再開口時,聲音幾乎抖了一下。

“阿萦。”容汀輕聲問, “純寧……還有救嗎”

顧懷萦道: “我不知道。”

容汀的手有些涼,在溫熱的浴房中顯得格外明顯。

“絡伽果,在南陵,是,喂毒蟲的。”顧懷萦握住容汀的手,似乎想要傳遞一些熱量, “我沒見過,人吃。但毒蟲吃了,會成瘾,會興奮,會漸漸發瘋,烏塔桑用這個控制,毒蟲歸順,蟲會在死的瞬間,緊緊咬住敵人。”

顧懷萦輕聲道: “她應該,很久,沒能正常睡着了。”

容汀回憶起純寧的臉,瘦削的,慘白的,沒有絲毫生氣的。

眼下是濃重的陰影,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刀鋒。

容汀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大概是想到了幼年時同父母入宮,還如同個粉團子一樣的純寧,作為武将世家這一輩唯一一個姑娘,自小被一衆叔叔伯伯哥哥寵溺着,嬌生慣養,即使面對着太子和公主,也從不低下頭,一雙眼睛清亮清亮的,像是盛着星光。

容汀: “阿萦……我,去溫成宮看看。”

顧懷萦點頭,并沒有松開容汀的手。

“一起。”顧懷萦說, “我會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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