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純寧
純寧
純寧貴人居住的溫成宮臨近太醫院,不遠處便是太醫院開辟的藥填,宮殿內也充斥着濃重的藥草香。
或者說,因為過于濃重,已經不能被稱之為香了。
容汀換上了皇帝的常服,和顧懷萦一起到達溫成宮時,正聽見裏面産賴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藥香中便漫開了一絲血腥氣。
容汀臉色微微變了變,快步朝屋內走去,正撞上步履匆忙,端着一盆血水正往外走的小宮女。
一盆血水幾乎發黑,嘩啦一下潑在地上。
小宮女吓了個半死,撲通一聲跪下,磕着頭大喊陛下恕罪。
顧懷萦蹲下/身體,用手指沾了一點血水,放在指尖揉開。
容汀微微側過臉,求助似的道: “阿萦……”
顧懷萦只是輕輕搖搖頭,将容汀往後推了推:”沒事,我在。 “
說着,自己推門走進宮殿。
屋子裏,兩三個太醫正圍着純寧貴人紮針,純寧躺在床榻上,臉上身上都是血。
一個太醫似乎聽到了方才門外叫陛下的聲音,擦着汗收起銀針,正要出門向容汀回話,誰知一轉身就看到顧懷萦冷淡地站在他身後,吓出了一頭的冷汗。
太醫辨認了一瞬才意識到顧懷萦是誰,連忙行禮問好。
顧懷萦并不理會他,游魂似的走到純寧貴人的床邊。
純寧貴人一張臉已經急速灰敗了下去,往日裏異常尖銳地眼神此刻也散了,幾根銀針紮在她的面上胸口,随着血液的湧出微微震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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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萦: “拔掉。 “
突如其來的聲響将聚精會神的太醫吓了一跳,手裏的針差點紮歪。
顧懷萦沒讓他再紮下去,伸手直接拍開了那根針。
這位太醫姓鄭在太醫院裏資歷最老,往日即使面對皇帝太後也總能受幾分尊敬,這會兒自然怒不可遏,又認出來顧懷萦的身份,惱火道: “昭妃娘娘這是做什麽意圖謀害嗎 “
顧懷萦并不理會,伸手就要去拔其他銀針,鄭太醫氣得要去搶,怒聲道: “昭妃娘娘!南陵當得起謀逆之名嗎純寧貴人若是有什麽不測,這殺人罪名是算在娘娘身上,還是算在老夫身上! “
“算在朕身上。 “容汀的聲音冷冷傳來,鄭太醫渾身一抖,不可思議似的望着容汀。
作為專門為皇帝太後請脈的太醫,作為皇家心腹,鄭太醫自然知道,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但偏偏這是在人前,鄭太醫不敢太放肆,意有所指地說道: “見過陛下,陛下這是想要純寧貴人的姓名嗎若是陛下執意如此,老夫便撒手不管了! “
容汀倒是半點沒被威脅到,只是淡淡說: “那鄭太醫便先出去吧。 “
鄭太醫: “你……陛下!”
容汀: “阿萦,做你想做的。”
鄭太醫臉色青紫,礙着容汀在場不敢再阻礙,但也不願意退出去,眼睜睜看着顧懷萦拔下了純寧貴人身上紮着的所有銀針。
“陛下,那針是止血的,如若拔/出,必定血崩。”鄭太醫寒聲道, “屆時,純寧貴人死路一條。”
就好像印證他的話一樣,銀針全部拔/出的瞬間,純寧貴人口中的血直接飙出,仿佛渾身的內髒都碎了一般,差點噴了顧懷萦全身。
容汀下意識喚了一句: “阿萦!”
顧懷萦只是說: “得吐出來。”
她伸手沾了一點血,低聲道: “都是毒。”
吃了絡伽果的毒蟲,最後總是爆體而亡的。
顧懷萦雖然未曾見過這毒在人身上發作的樣子,但方才一眼,卻也能看出此刻不可堵,必須疏。
絡伽果會刺激身體,造出很多不必要的廢血,越積壓越多,血越流越快,帶着絡伽果令人着迷和興奮的毒性遍布全身。
顧懷萦輕輕側過純寧貴人的頭,防止她被嘔吐出來的血嗆住。
血腥氣濃重發甜,幾乎讓人泛起惡心。
大約幾息之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才終于漸漸停息。血沫依舊不斷地從純寧貴人口中溢出來,将純寧貴人的臉色襯得越發慘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但那令人心慌的死氣卻退去了一些,已經渙散的眼神甚至有了些焦點,染血的嘴唇微微蠕動着,發出輕微的氣聲。
太輕了,顧懷萦反正是聽不懂的。
她擡起頭示意容汀過來,容汀冷冷瞥了鄭太醫一眼,蹲在榻邊湊近純寧貴人的嘴。
“阿……娘……”
容汀的嘴唇微微一顫。
顧懷萦見血吐得差不多了,才退後半步,容汀會意,朝鄭太醫擡擡下巴,吩咐道: “去止血。”
鄭太醫臉色白了白,梗着脖子不肯動作,容汀也沒為難他,招手讓另一名太醫上去。
這回血立刻就止住了,純寧貴人的呼吸平穩下來,看上去竟是難得陷入了安眠。
容汀将太醫都趕了出去,低聲問道: “阿萦,怎麽樣。”
顧懷萦道: “得,熬。”
她輕輕将手指搭在純寧貴人的頸側聽着脈搏,一邊解釋道: “太遲了,毒入髒腑。雖然,流出了很多,但是,太虛弱了。”
容汀在屋中轉了個圈圈,又問: “那……阿萦,有什麽辦法嗎”
顧懷萦猶豫了一下。
她還記得,對于中洲而言,南陵的東西西湖總是陰森邪佞,令人恐慌。
哪怕阿容,也曾在她布下詛咒時露出過驚恐的神情。
但……
這個人或許是必不可少的。
顧懷萦最終呼出一口氣,轉身注視着容汀的眼睛,緩緩吐出幾個字: “種蠱。”
容汀一愣。
“讓蠱,把毒吃掉。”顧懷萦頓了頓,稍微避開目光, “但那樣,留下的身體……也幾乎被吃空了,活不了,太久。”
顧懷萦說完,便攏着手站在榻邊,仿佛在等待容汀做出決定。
無論是救,還是殺。
容汀的聲音有些啞了: “阿萦……若是種蠱,她還能活多久”
顧懷萦歪頭思索了一下: “大概,最多十年。”
容汀: “那若是用其他方法續命……”
這回顧懷萦給出了準确的答案: “一年。”
容汀有些不忍将目光落在純寧貴人的臉上,只好望着顧懷萦,輕聲問道: “那如果,誰都沒有發現這一切,任由……純寧這麽下去呢”
顧懷萦抿了下嘴唇,似乎知道了容汀這麽問的原因,但依舊誠實地回答道: “不出一月。”
而前世,純寧貴人是在一年後,死在思寥宮的。
很顯然,前世,便是顧懷萦吊起了純寧貴人的姓名,一直到一年後,油盡燈枯。
容汀呼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笑了下,輕聲說: “雖然猜到你們前世私交不錯,但沒想到,原來是你救了她的性命啊。怪不得純寧怼天怼地的,但沒說過你一句不好。”
顧懷萦沒說話。容汀便摸出一塊帕子,細細地擦拭着顧懷萦手上沾着的血。
“阿萦,我派人來守着,先帶你回去換身衣服吧。”容汀的動作很溫柔,說出的話也帶着溫柔的味道, “等純寧醒來之後,讓她自己決定想要怎麽活,好嗎”
顧懷萦沒意見,溫順地點頭。
太醫院的太醫暫時是不敢再用了,容汀于是只叮囑了純寧貴人的兩個貼身宮女,這是純寧貴人從季家帶來的,自小一同長大,忠心耿耿自不必說。
容汀帶着顧懷萦回了湘平宮,沐浴後用膳,淺淺歇了半日。中途沒什麽人打擾,也就富怡貴人來了一趟,吃了她們幾塊點心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等到了傍晚時,溫成宮的大宮女來報,說純寧貴人醒了。
正直晚膳時分,容汀于是自然地揉了一下顧懷萦的手,笑道: “走,去找純寧蹭頓飯。”
溫成宮的血腥氣已經清洗幹淨,季純寧半躺在榻上,腰後墊着柔軟的枕頭。
她似乎還有幾分恍惚,見到容汀和顧懷萦,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妙來。
貼身宮女大概已經告訴她,她這條命是顧懷萦撿回來的了。
純寧貴人少有這樣擰巴的時候,但最終她只是颔首,聲音嘶啞地福了禮: “陛下,昭妃娘娘。”
容汀本想關心幾句,但又想到純寧與她皇兄之間關系并不和睦,再加上純寧貴人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樣子,其中很有可能有她皇兄的手筆,一時間有些尴尬。
反倒是顧懷萦見她沉默,輕輕上前一步,将容汀擋在身後,回了個中洲禮。
嗯……不過按照中洲的禮儀來說,顧懷萦如今地位尊于純寧貴人,回的這個禮節稍微太重了些,倒像是平輩了。
純寧貴人依舊是那副尖刻鋒銳的樣子,但或許是跨過生死線後特有的某種釋然,她看上去比平時少了些戾氣,此刻看着顧懷萦對自己行禮,反倒露出一點茫然。
“純寧貴人。”顧懷萦擡起頭,這回記得眼前這病美人的名字了。她用尚且有幾分生澀的中洲語,冷漠但真誠地說道: “你快死了。”
容汀: “……”
純寧貴人: “……”
純寧貴人一張嘴,差點又噴出一盆血。
雖說她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但被這麽當面如此直白地說這麽一句……她總覺得自己是在被罵。
純寧貴人: “你才快死了!咳咳……”
顧懷萦顯然被這句回怼帶偏了思路,解釋道: “不做天聖女了,我還能活,很久。”
純寧貴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容汀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拍拍顧懷萦的手示意她別說話,按照中洲人的寒暄習慣先關懷了一句: “純寧,身體好些了嗎”
然而純寧貴人見着容汀……或者說,見着皇帝,目光更冷了,仿佛包裹着厭煩厭倦的寒冰,連透出的冷氣都帶着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純寧貴人: “臣妾安好,陛下不必挂懷。”
容汀看着純寧的态度,再聯想舊日純寧對皇兄的态度,忽然明白了什麽。
“純寧。”容汀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 “你其實知道,藥中有毒,對嗎”
純寧貴人的臉色忽然變了,她緊緊皺起眉頭,想不明白什麽似的上下打量了容汀一番,嘴裏還在嘲諷: “臣妾知道什麽陛下別是來臣妾這裏發瘋……”
她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目光也落在了容汀身後的顧懷萦,和她們交握在一起的雙手上。
一種荒誕的可能性突然擊中了她。
純寧貴人纏綿病榻的時候,身體時常無法動作,思維卻總是過度活躍,天馬行空。絡伽果令她幾乎無法停止思考,無論晝夜,也無法阻止那些碎片一樣的,各種各樣的想法不斷充斥她日漸疲累虛弱的大腦。連富怡貴人都總是因此調侃,說純寧姐姐看什麽都像在寫話本子。
她揣摩過這南陵天聖女是用什麽方法勾搭的長公主殿下,也在昨日封妃典禮,見到她和皇帝仿佛伉俪情深的模樣時尖銳地編造過她是怎樣一只可怖的狐貍精。
但今日見了皇帝,比起顧懷萦男女不忌同時勾住了皇帝和長公主,反而是另一種可能性浮出了水面。
“你……”純寧貴人感覺自己的喉間仿佛又彌漫上了血氣。
怎麽可能有這麽荒唐的事情
但可能就是這麽荒唐的事情。
“你……不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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