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安樂之願

安樂之願

南陵腹地,奉天殿。

年幼的天聖女跪坐在織金的地毯上,垂頭看着面前黑色的藥盅。裏面是兩只蠱蟲正在纏鬥,她将手指懸于藥盅上方,指尖有一個很小的,卻不愈合的傷口,往藥盅中一滴一滴滴落着鮮血。

一直到兩只蠱蟲幾乎被鮮血浸沒,她才輕輕收回手,如木偶一般緩緩站起,沾血的指尖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最終落在左肩上。天聖女微微俯身,行了一個南陵正式的禮。

蠱蟲培育之後,要以此禮節祈求伽釋神眷顧。

她突然感覺到什麽,空空的眸子微微一動,用南陵語吐出一個氣音。

“誰”

回應她的,是一串并不流暢,略顯生澀的中洲語。

“這裏,曾是我,居住的地方。”

天聖女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掩蓋住眼中的一絲吃驚……天聖女不被允許擁有任何情緒,眼前的女孩雖然尚且年幼,卻已被痛苦和恐懼将那些規矩刻進了心裏。

只是到底還是年幼。

“你做錯了。”那聲音很輕,低回婉轉,深處卻透着漠然, “福神蠱瑤光蛉,本性并不嗜殺。你給的血太多,起不了争奪,它們,只是給你,做個樣子,騙你給出更多血。”

天聖女愣了愣,姿态端莊地轉身,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

陰影中站着一個女子,看不清面孔。

她們并不相似,但她們有着幾乎一樣的氣質……歷任天聖女都是如此。

天聖女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很快地斂下眼睛,麻木地吐出一串南陵語: “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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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萦沉默一瞬,緩緩往前走了一步,慢慢說道: “你聽得懂。”

天聖女的臉更低了,伶仃瘦弱的一個孩子,整個人被華麗的衣袍裹着,沉重的金銀寶石墜在袍子上,巨大的頭冠将她壓得仿佛喘不過氣。

顧懷萦只是看着她,從那來自中洲皇宮的一封封密報中,她和容汀早就對如今的情況有了猜測。今日真正見到這個孩子,她也就确認了自己的猜測,也明白了容汀前世自己所做的一切。

顧懷萦輕聲說道: “你,不一樣,和我們都不一樣。”

天聖女往後退了半步,小孩子即使能裝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終究有些虛張聲勢,這半步退得不穩,身上琳琅的裝飾碰撞在一起,發出卻有些雜亂的聲音。

天聖女的臉刷的變得慘白,含不能很好藏起的恐懼浮在眼睛裏,像一層可憐的水霧。

坐必端方,行必熟穩。

衣服頭冠上滿滿當當垂挂的寶石,不僅僅是象征身份的飾品,也是一道道枷鎖捆束在每一代天聖女的身上,拘束她們的行為。

會受到懲罰的。

被聽見寶石碰撞的聲響,會被懲罰。

顧懷萦往前眼前有些瑟縮的孩子,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孩子還太稚嫩了,培養蠱蟲出了差錯,最後行禮的動作也不夠流暢,仿佛在思考猶豫着什麽,若是被大巫看到這樣的姿态,毫無疑問會是一場折磨。

她原本以為,除了阿容,自己在這世上不會在意任何人。

但眼前這個孩子,和她太過相似。

她也曾有這樣恐懼的時候吧在尚且年幼的時候,只是後來,無論疼痛還是恐懼都無法動搖她的內心。不是因為她變得堅強了,只是因為麻木, 17歲注定到來的死亡仿佛成了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

或者說……其實她連對死亡的期待都沒有,因為那是注定,她接受了自己作為一個消耗品,作為一個器具存在,被使用,最後被磨損。

顧懷萦輕聲道: “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有名字的。”

顧懷萦慢慢擡起眼睛直視她,年幼的天聖女徹底撐不住那張冷漠端寧的皮子,一張嘴洩出了流利的中洲語: “你……您說什麽我不明白……我是……”

她突然頓了頓,小心地看向顧懷萦,顫抖着輕聲問: “你是……是爹爹讓你……不對,你不是中洲人,你是……天聖女……”

顧懷萦颔首,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宋安樂,你的名字。”

為她起名的人,相比很希望這個孩子一生安平喜樂。

天聖女……或者說,宋安樂微微張大嘴,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剛開始的瞬間她還試圖忍住,還害怕不知何處注視的眼睛,不知何時會突然降臨的懲罰。但是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委屈,恐懼,想念,所有情緒根本無法輕易控制住,她在奉天殿的時間尚短,還沒被磨掉所有的人性,更何況她曾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曾被人真正地愛過,心底某個角落總是有着光的。

和從誕生起便活在奉天殿的自己不同。

顧懷萦有一瞬間的走神。

她想起了中洲後宮中那個說着流利南陵語的,名為宋吟霜的後妃。

她曾對自己尖銳地問詢,因為她有一個深愛的,卻死在了南陵戰場上的兄長。

但她沒有說,也未曾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兄長,在南陵留下了一個孩子。

這或許就是她背叛中洲的所有理由。正如同曾經滿門忠烈,卻至今還病入膏肓的季純寧,又一個孩子被當成了犧牲品。

而現在,她将會給這個孩子帶來自由,只要這個孩子幫她殺死大巫和皇帝。

所有一切她已經布下,如見,只需要最後一個點燃引線的人。她已經失去了天聖女的身份,不再被南陵無數的鴉神認可。

但眼前這個孩子可以。

況且,這個孩子也有這麽做的理由。容汀的前世中,她想必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在無人知曉處扭轉了此後的命運。

然而顧懷萦張了張嘴,卻忽然在那孩子的眼淚中沉默下來。

仿佛一種久遠的,難以形容的思緒,容汀微笑的面容浮現在她的眼前,如果是容汀在這裏,一定會無奈地笑着,聲音溫暖卻有些難過地說: “小孩子怎麽能做殺人這種事呢”

因為容汀是這樣溫柔的一個人。

顧懷萦冷淡地擡起眼,宋安樂已經擦幹淨眼淚,小小的臉微微繃着,她在這短短數月間遭受了太多想都未想到的痛苦,甚至于曾經的尋常日子都顯得有幾分模糊起來。

顧懷萦淡淡地開口,聲音毫無悲憫。

“宋安樂,做一件事,你就可以,離開這裏。”

阿容是多麽溫柔的一個人啊,仿佛中洲皇宮那樹馥郁的白花,花瓣那麽柔軟,浸透了雨水就顯得微微透明起來,仿佛阿容那輕易能夠看見的,鼓動着的真心。

宋安樂有些茫然地看着顧懷萦,多麽幼小的,無辜的一個孩子。

而顧懷萦只是伸出手,掌心朝上,攤在對方眼前: “在,皇帝或者大巫,任何一個人,接近你的時候,用這個咒。”

孩子有些顫抖地問: “用這個咒,然後會怎麽樣”

顧懷萦沒有表情地望着她,感受到自己的內心毫無波瀾。

“會死。”

阿容那麽溫柔,但自己卻偏偏是南陵養出來的,一只毒蟲罷了。

顧懷萦轉身隐沒自己的身形,她太熟悉這裏,知道從哪裏走最不引人注意。

也知道從哪裏走,一定會引人注意。

正如現在,她被自己熟悉的人攔在殿中。大巫看上去比她離開南陵前衰老了許多,一張面皮皺得仿佛幹癟的橘皮,松松粘連在臉上,眼睛早已經失去了神采。

“背棄者無可生。”大巫的目光,從來也沒曾落在過她的身上,仿佛她是某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一片落葉,一朵已經被踩爛的花。

大巫道: “回到這裏,為什麽”

顧懷萦輕輕垂下眼睛,姿儀标準,輕輕俯身行禮——她做這個動作,比那新的孩子标準太多,一舉一動仿佛已經刻入骨血。

“願我的靈魂,重歸伽釋神的掌心。”

**

當容汀處理好所有事,帶着十三風塵仆仆趕到奉天殿所在的腹地,已經又過去了三日。

中洲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奉天殿,容汀緩步上前,面對着奉天殿的前長長的階梯。

不會有事的,一定來得及。

奉天殿不會放過懲治叛徒的機會,就算阿萦真的被抓,要被折磨處死,也一定會殺雞儆猴昭告天下,或是在五蠱節南陵所有百姓的目光下,讓他們看見背叛神的下場。

所以,還來得及。

容汀仰起頭,忽然在一片寂靜中聽到了遠遠近近,飄渺的鈴铛聲響。

有人拾級而下。

很平緩的步子,鈴铛聲之間的間隔都一模一樣,能想象出來者優雅端方的姿态。

鈴铛聲停下了,腳步聲的主人也落在了視野之中,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的一個人。

她沒再穿着中洲柔軟素淨的長裙,而是一身沉重琳琅的南陵裙裝,黑色的,硬質的裙擺上繡滿豔麗的毒蟲鳥獸,琳琅的寶石銀飾垂挂着,沉重的銀冠下是那張熟悉的寡淡的面孔,挂着銀飾的面簾,使得表情都模糊了起來。

看上去,仿佛她剛來中洲獻降,第一次與自己在中洲皇宮相見時的場景。只是那時,自己高高坐于萬階之上的龍椅,而她卑微俯首于下,甚至未曾擡頭。

如今,她于臺階之上,微微俯身,雙手交疊在胸前,輕輕行了一個南陵的禮節。

容汀的口中不自覺地吐出兩個生澀的字來。

“阿萦……”

她原本,不想将阿萦這麽深地牽扯進來,所以才想獨自解決這一切。

南陵也好,奉天殿也好,容汀知道顧懷萦未必會為難困苦,但這裏終究沒有什麽好的回憶。

哪怕只是觸景傷情,也是傷啊。

臺階之上,顧懷萦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平淡的面容上微微浮出一點笑意,轉瞬即逝。

“嗯。”她輕聲應道, “我在這裏。”

說着,她又有些難過似的,很輕地垂下了眼睛。

“來得,太快了一點呢,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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