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私奔向明日
私奔向明日
容汀一時沒能理解顧懷萦的意思,聲音發幹地問道: “什麽叫……來得太快了”
顧懷萦沉默着搖搖頭,微微讓開半步。
容汀很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慢慢拾階而上。
經過顧懷萦時,她輕輕伸手握了一下顧懷萦垂落的手掌。那裏遍布冷汗,摸上去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
容汀很輕易地心疼了。
雖然不知道現狀是怎麽回事,但她依舊相信她的阿萦,因此也不願意見她這樣緊張恐懼。
于是容汀停下腳步,問: “阿萦,你希望我上去看嗎”
好像她說不希望,她就真的會在這裏停下一般。
顧懷萦蜷縮一下了手指,勾纏住容汀的小指,慢慢握緊了。
若是容汀晚一天到,這裏的一切就都已經處理完畢,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只剩下一具空殼的奉天殿和只要閉上嘴就能掩蓋掉所有殘忍手段的自己,她将這一切供給容汀完成她所想要做的所有事情,哪怕一把火将這裏燒成灰燼也沒有關系。
但容汀在今天到了,仿佛天意要她看到一些東西。
顧懷萦垂下眼睛,在這樣仿佛懲罰的注定中微微戰栗。
但最終,她還是牽着容汀,慢慢向階上走去。
走到盡頭時,容汀就聞到了詭異的氣味。
腥甜,但并不像單純的血腥味,某種粘膩的氣息充斥在空氣中,幾乎讓人覺得,這片空間擠滿了尖嘯的靈魂,一伸手就能抓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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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萦牽着容汀往前走,穿過宏偉的正門,走過長長的連廊,連廊兩側是詭異紛繁的壁畫,毒蟲蛇蠍擠在一起,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具赤/裸的人體挂在壁畫上,只有半身,慘白柔軟的身軀無力地垂下來,能看見長長的黑發絕望地鋪在地上。
容汀的聲音微微發緊: “她們……”
顧懷萦輕聲道: “這是,奉天殿豢養的……豔鬼。”
簡直是光怪陸離的一個世界。
空氣中的氣味越來越濃郁,地上開始出現一些零零碎碎的黑點,仔細看去,是各種蟲子的殘肢。
往前看去,那些殘肢幾乎鋪了滿地。
而她很熟悉的一個人就這麽躺在遍地殘肢之間,身上遍布傷口,卻沒有流出血來,只有一道道黑色的裂痕,他的面孔幾乎也被那裂痕貫穿,只是眼睛還睜着,眼中還有些許神采。
他身側癱坐着一個小女孩,和顧懷萦相似的裝扮輕易彰顯了她的身份。
小女孩呆然着,似乎連靈魂都已經出竅了,手裏緊緊攥着……一張滿是褶皺的人皮。
宋安樂。
容汀垂下眼睛……這個孩子,她曾經也是見過的。她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小小軟軟的一團,被宋小将軍抱着,在宮宴上也不怕人,見了誰都笑得美豔生花。
容汀緩緩開口: “皇兄,這就是你想要的未來嗎”
“哈。”地上肢體已經殘破的男人從裂口的嘴中發出一聲嘆息, “蒹蒹,你又如何高貴呢不也是改變了過去,才有你如今的模樣嗎朕只是……遲了你一步,沒想到朕原來已在局中。”
這段時間已經被覆蓋過,容汀也只是比他幸運,身邊早早有了一個天聖女願為她承受代價,付出一切。
而他遲了一步。
已經被覆蓋過的時間,是不可能被再次覆蓋的。
從他見到他妹妹身邊亦步亦趨,眼中抱有請意的那個天聖女開始,他就明白,自己已經遲了,所做的一切皆成了妄念。
但他依舊憤怒,只是到了如今地步,似乎連憤怒都要飄殘開來。
容洬閉了閉眼睛,輕聲道: “朕是帶給了你們痛苦,但只要朕能成功回溯,所有一切都不必發生,沒有戰亂,沒有那麽多死亡,朕差一點點就能夠成功……小妹,你見過屍橫遍野嗎你只為了一個人的情愛,浪費了這樣絕無僅有的機會……你是那個罪人,蒹蒹。”
容汀只是垂下眼睛,輕聲道: “皇兄,哪裏有這麽美好的事情呢”
哪裏能有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的未來呢只要人的野心還在,又怎麽可能不爆發戰争那些屍骨終究是要鋪在帝王路上,鋪在他的腳下。一個連忠烈遺孤都能毫不猶豫利用的君王,又何曾能奢望他的仁慈之心
親愛的皇兄啊,你又何曾是一個願意知足的人呢
容洬沒有再回話,他的眼睛漸漸空了,眼球也被蠱蟲蠶食,顧懷萦很輕地搖了下鈴,那些吞噬骨肉的蠱蟲瞬間散去,保留了帝王的面容。
下個瞬間,那小女孩忽然尖叫起來。
恐懼,痛苦,解脫,恨意,懷念,太多情緒無法表達,最終沖出口成為了慘烈的尖叫。她撕扯着手中的人皮,滿手都沾上了黑色的液體。
容汀俯身要去抱她,被顧懷萦攔住了。
“有毒。”顧懷萦的聲音很輕, “她是,天聖女。”
雖然尚且年幼,甚至因為被自己殺人的事實刺激神志不清,但對于天聖女而言,要毒殺一個靠近她的,接觸她的,擁抱她的人,實在太過簡單了。
容汀只是輕輕拉下顧懷萦的手,很溫暖又很悲傷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幾乎與顧懷萦想象中一模一樣。
容汀道: “阿萦,小孩子怎麽能做殺人這種事呢”
那不帶苛責的聲音幾乎要将顧懷萦壓垮。
容汀猜到了一切,她那麽聰明,當然會明白,包括她所有隐秘的想要隐藏的心意。
但自己牽着她來到這裏……不正是為了袒露那些嗎
容汀俯身擁抱了那個孩子。
而顧懷萦在瞬間,哪怕神思恍惚的時候,也緊緊盯住了那孩子的雙手,指尖微動,一旦那孩子做出什麽異常的舉動,她就會立刻殺死她。
但宋安樂卻漸漸止住了尖叫。
容汀的手很溫柔地撫在她的後腦,輕輕摘下了不符合孩子年齡的沉重發冠,小心翼翼地打散複雜的發辮,取下發辮間勾纏着的寶石銀飾,漸漸地,仿佛從懷中剝出了一個幹淨的人。
“回中洲吧。”容汀的聲音柔軟,帶着令人安心的意味, “你姑姑一直在等你呢,小安樂。”
說罷,容汀仰起頭,朝顧懷萦笑了笑。
她說: “回中洲吧,阿萦。”
她知道她的阿萦總是少了些共情,知道她的阿萦曾是浸泡在毒液裏,萬般艱辛才得以成為如今的樣子。
有些事本就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改變的,有些錯,等到她終于理解了人,終于懂得如何心軟如何愛人之後,便會成為難以釋懷忘卻的昔日罪責。
但好在,中洲很大很寬廣,離開了南陵充斥着毒液和陰森的奉天殿,離開中洲包裹着層層規矩和計較的皇宮,四海之內,曠野的風終究會洗滌去一切髒污。
她們還會有很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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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號過後,顧懷萦帶着容汀和宋安樂藏入奉天殿的暗室之中,将領帶人進入奉天殿後,便只看見了仿佛同歸于盡的兩具屍體。
一具是奉天殿大巫……或者說,很難看出是奉天殿大巫,畢竟他只剩下了一張被撕扯過的皮子。
好在軍隊還帶來了南陵的小皇子,那是個見過大巫,甚至在大巫跟前修習過一段日子的。他顫抖着揭開人皮,指着上面一個火燒似的印記定論道: “這是歷任大巫的标識,不可能錯。”
而在人皮旁躺着的,只剩下半幅殘肢,連衣服都已經腐蝕殆盡,但依稀能看清面孔的,所有中洲将領都認得。
是他們的皇帝。
方才還和他們一起來到這裏的皇帝。
領頭的将領愣了愣,忽然想起什麽,高聲呼喝道: “昭……不,那個天聖女呢”
回應他的,是從奉天殿深處忽然燃燒起來的烈火,搜查已經不可能了,中洲的将領只得親自抱起皇帝的屍骨,匆匆撤退。
一場沒有真正交戰的戰争,南陵失去了千年傳承的奉天殿,中洲失去了正當在位的皇帝,好像一副牌被打散重新清洗。
中洲軍營中,十三帶來了“皇帝”的遺诏,上邊洋洋灑灑寫了皇帝的計劃,甚至連自己的死亡都算計在內,最後又明明白白寫了太子即位,選了幾個大臣輔政。
容汀算不上是一個算無遺策的人,但事到如今,也算是做出了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她早已僞裝了十年的傀儡皇帝,阿萦也在皇宮中蹉跎了十年,這一世,她還是想要自在一些。
容汀抱着宋安樂,随着顧懷萦從蜿蜒的密道中離開,五蠱節的南陵街頭,挨挨擠擠的百姓紛紛仰起頭,不可置信地望着遠處山林中沖天的火光,等意識到那是什麽地方後,百姓們驚恐地跪了下去。
容汀遮住宋安樂的眼睛,這個已經安靜下來的孩子哭得一抽一抽,最終合目靠在容汀肩上,像是終于得到了某種安寧。
“或許幾年後,南陵的土地上就會矗立起新的奉天殿。”容汀擡手摘去顧懷萦的頭冠面簾,而顧懷萦溫馴地低下頭,任她動作。
奉天殿的火光直沖雲霄,仿佛會留下漫天煙塵。五蠱節的煙火不合時宜地在悲號中于天際炸響,盛大燦爛之下,仿佛所有一切都會被火光蕩滌幹淨。
顧懷萦的眼中倒映着明滅的煙火,她輕易想起了,在中洲,容汀帶她偷偷溜出皇宮時,那在眼前驟然綻放的火龍。小小的孩子曾唱着她還布恩那個完全聽懂的中洲話,周圍那麽多人,仿佛将空氣都擠得暖烘烘的。
她轉頭看向容汀,看到了容汀有些難過的笑容。
“人們想要去信仰什麽的心是不會變的,更何況南陵所有人,早就已經習慣了聽從所謂神的聲音,就像中洲百姓習慣被某個皇帝統領……沒有人能說清楚,到底哪個更好更優越一些。”容汀輕輕一抛,象征着天聖女的頭冠高高飛起來,最終落在了不知何處。
容汀說: “所以阿萦,我們私奔吧。”
顧懷萦:……
她沒懂這是什麽奇怪的因果關系。
但這并不妨礙她抓住容汀的手,微笑着回應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