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尾聲-04
第四十一章 尾聲-04
雪下了三天，仍舊不見停，鄰居才旦家的祖母病危，南措便去他家裏幫忙了，丹珠在早餐時候吃了一些青稞稀飯，他去公社裏喂馬，卻遇見了許久沒見過面的德吉，女人不住在這個村子裏，五天前啓程，昨夜才到達，她年紀還輕，卻已經滄桑似一位年長的農婦，她搓着凍僵了的臉頰，說道：“我……我……”
話還沒有說出口，德吉就癱坐在雪地裏哭了，丹珠放下了背上的草簍，扶她起來，說道：“有什麽話去家裏說吧，我會幫你的，我先給你弄一些吃的。”
“謝謝你，菩薩保佑。”
德吉就這樣跟着丹珠回了家，她穿着一件破舊的襖子，臉頰幹裂皴紅，她一邊喝着丹珠為她煮的熱茶，一邊說：“我的丈夫早就死了，他是個行刑人，殺的人太多，官寨裏亂了，他也被人報複了，我後來留下，一直待在村子裏，剛過完年，我聽別人說你們村子裏有個死了妻子的男人，所以我來找他，希望他能娶我，今後的日子有個照應。”
女人的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她坐在地毯上，丹珠坐在她的身邊，為她拿來稀飯和點心。
“你都沒想着找我們？”
“解放之後，官寨裏好多人都去遠處的村子了，誰都想守着一片更好的土地，種更茂盛的莊稼，”屋子裏很熱，德吉就脫掉了髒兮兮的外袍，她捧起了丹珠的臉，問道：“少爺……少爺呢？你們不在一塊兒？”
“他……他在成都。”
丹珠是笑着回答的，一說起貢嘎甲央，無論心裏多麽苦痛，他都會笑。
“他沒事就好，我只聽說他帶着隊伍投誠了，再就沒有他的消息了，你們後來見過？他怎麽樣？”
“你放心，他特別好，他現在在政府上班，什麽都不缺，”丹珠乖巧地将臉放在德吉的掌心裏，他說道，“我和他成親了，不過後來，又分開了。”
“你們？”
“我們相愛了，在官寨的時候就相愛了，”丹珠握住了德吉顫抖的手，他說道，“可是我不能耽誤他啊，他讀過那麽多書，什麽都懂，他是要幹大事的，所以我就回來了，離開他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德吉說道，“還是這麽漂亮的小丹珠，少爺是會很喜歡的，少爺就喜歡年輕又漂亮的人，曾經的我，也是年輕又漂亮的，可是後來……不說了，不說了，我想念少爺了，我不會想要做他的妻子了，我只想見見他，我真的想念他了。”
“德吉，你先住下吧，至于你要找男人的事，不用那麽着急，等雪停了，我幫你聯絡，”丹珠又給德吉盛了一碗稀飯，他說道，“你多吃一些，晚上你就住在我阿媽的床上，鄰居家的祖母要去世了，我阿媽去幫忙，這幾天都不會回來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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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珠，謝謝你，佛祖保佑你，”德吉俯下身子，給丹珠磕了頭，她還是美麗的，笑起來時，似妩媚的月亮，她說道，“要是能再見少爺一面，我這一生就沒有遺憾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丹珠站了起來，轉身去拿放在爐子上的茶壺，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笑着說，“他肯定已經成了領導的女婿，往後的道路寬廣，我為他高興，我相信，德吉你肯定也為他高興吧。”
“丹珠，高興啊，”德吉從衣袋裏拿出了身上唯一幹淨的東西——手帕，她為丹珠擦眼淚，說道，“丹珠，丹珠啊，你也喜歡少爺麽？”
“忘了，都已經忘了，”丹珠拙劣地掩飾，他又為德吉添了茶，他們在地毯上坐下了，他繼續說，“這個村子很好，是少爺他幫我找的，這裏的村長是他從前的部下，所以，我總是被幫助、被照顧。”
“丹珠，你真幸福，少爺那麽地愛你，你真幸福。”
“不說他了，”丹珠搖了搖頭，他怕自己忍不住大哭出聲，他說道，“我知道你要找的那個男人，他就是年紀比你大一些，但是人不錯，你會喜歡他的。”
“嗯，”德吉笑了，說道，“丹珠，要你為我操勞了。”
“德吉，”丹珠握住了德吉熱起來的手，他說道，“能再遇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你，以前在官寨的時候，我們的年紀都小，也發生了很多事，現在想想，就像是過去了幾百年，官寨沒了，可我們都在，這已經很好了。”
“丹珠，神明保佑我和你再相逢。”
“是的，神明寬恕，佛祖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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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呼嘯的北風令室外成了另一種境地，大雪不停，人需要酥油和糌粑，需要厚重溫暖的食物，丹珠出去拿柴，滿身是雪地進來，他說：“德吉，真是不好意思，你來了我家裏，卻要幫我做飯。”
“丹珠，很久沒吃過我煮的東西了吧？”德吉的手底下很麻利，她說道，“今天就是專門做給你吃的，謝謝你收留了我，否則我都不知道該住在哪兒。”
“我喜歡吃你煮的牛排。”丹珠跪坐在爐子下邊，烤起了火，他的長發團起在，幾縷發絲別在耳朵後邊，他還是那樣純淨漂亮，臉頰因為熱氣有些泛紅。
“有人來了，好像。”德吉向着窗外望去，可是天色漆黑，什麽都不能看見。
“這麽晚了，是風吹得院門在響吧，”丹珠并沒有出去看看的打算，他吃了一口德吉煮的臘牛排，然後，香得眯上了眼睛，他說道，“今天有你在，夜裏刮風都不會覺得害怕了。”
“丹珠，是真的有人來了，你聽，在喊‘丹珠’‘丹珠’，你聽。”
“那麽我去看看吧，”丹珠穿上的很厚的羊皮外襖，他說道，“或許是才旦家要辦喪事了，來找我幫忙的。”
丹珠拿着閃爍的油燈，推開門走了出去，他踏過積了厚雪的院子，打開了栓起來的大門，他冷得縮起脖子，舉起油燈，看向來人。
“您是誰？”
來的是個高大的男人，他穿了一身幹淨華麗的藏袍，戴着一頂漂亮的皮毛帽子，他的臉被圍巾裹着，丹珠看不清他長什麽樣。
“丹珠，”男人忽然便俯下身抱他，說道，“我的丹珠。”
丹珠愣住了，他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男人的聲音那麽像貢嘎甲央，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裏才有的場景。
丹珠睜着眼睛，被抱住的身體僵直了，他深重地呼吸，然後，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了出來。
他不說話，男人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站着，羊毛一樣的大雪落在他們的身上，大風吹滅了油燈，四下瞬時變得漆黑一片，只有不遠處家裏的窗戶透出亮光。
遠處的山上傳來野獸的吼叫聲。
“夫君……”終于，丹珠很輕地喚了一聲，他再喚，“我的夫君，是你回來了嗎？”
丹珠并沒有得到回答，只是，他的臉在黑暗中被捧起來，他的唇舌落入男人的口中，他被他的親吻弄得快要癱軟，他真切感受，沒錯的，沒有錯的，這正是曾經的少爺、後來是夫君，這是貢嘎甲央，是他的男人。
丹珠抱緊了貢嘎甲央的身體，他們的親吻還沒有結束，他們在雪夜裏緊閉着眼睛，誰也看不見誰，可是，他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們真的相見了，在彼此的懷抱裏了。
貢嘎甲央的懷抱還是那麽溫暖，他身上的氣味還是那麽好聞，就像他們初夜時那樣。
“丹珠，”貢嘎甲央将丹珠橫抱了起來，他大步地走在雪中，說道，“今晚要纏綿到天亮。”
“不，不是，”丹珠不知道應該哭還是笑，他羞得臉紅，攬緊了他的脖子，說道，“德吉來了，德吉在，她在我家。”
“不聽話的德吉，我想辦法，讓她今夜出去住。”
“讨厭，貢嘎甲央，你讨厭……”丹珠輕柔說着，大哭着，将臉埋在了男人的胸膛上，這一次，他知道了，時間已經停止了，關于丹珠的奔波的、苦難的、疼痛的、分離的故事全都要結束了。
川西北高原之上，神佛的庇佑下，母國全新的時代，吉吉湖畔，丹珠與愛人的新的故事開始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