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沈書黎往回走了一段路,在拐角處,碰見了不知道在做什麽的周進。
兩人都是微怔,周進猶疑着搭話:“那邊數完了?”
沈書黎在他身旁站定:“嗯。有兩棵橙子樹,大枝幹折斷了。”
周進點點頭:“回頭我把地上沒爛的水果撿一撿,咱們自己拿回去吃。”
不能浪費。
沈書黎:“嗯。”
談話戛然而止,氣氛變得沉默。
他們只是見了沒幾面的陌生人,單獨相處時,如果沒有共同話題,是很難聊下去的。
但即便如此,兩人接下來仍然默契地選擇一起走。
周進注意着腳下的路,剛下過雨,雖然地面大多幹了,但還是有些泥坑,他怕沈書黎猜到。
又随口找了話題:“今年雨水多,橙子很甜,可惜你不愛吃。回頭其他水果熟了,我給你拿點去。”
沈書黎垂着眼,讓人辨不清他的情緒:“好。”
周進喉結微動,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我們,還是朋友嗎。”
沈書黎靜默片刻,沒回答,卻說:“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
周進頓了下,沒否認:“你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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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黎毫不猶豫出賣了徐立:“看了那封信,推斷出來的。還有你的好朋友,也告訴了我一些事。”
周進張了張嘴,好像反應過來什麽。
所以沈書黎此前,突然疏遠他,是因為那封信裏的內容?
他腦子裏飛快地回想,自己寫過什麽東西。
片刻後,周進恍然大悟。
這個階段的沈書黎,經歷了破産和家庭變故,已經變得非常敏感,多疑,難以信任他人。
而他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遠離一切,讓他沒有安全感的人和事。
這時,周進貿然上門求親,其實也還在沈書黎的接受範圍內。
但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書中,原主跟沈書黎求婚,是一個月後。
那時沈書黎剛遭受過一個很大的打擊,處于自暴自棄,破罐破摔的自我放棄階段,只要能還清債務,他什麽都願意做。
所以原主才能撿那麽大一個便宜,成功求婚高傲的天子驕子。
但現在的沈書黎,并沒有經歷那些,他的心境是非常不同的。
周進卻強行把書中的劇情,提前了一個月,在信裏寫了拆遷房的事兒。
為了能求婚成功,他甩出了所有籌碼,在信裏清楚地點明,沈家欠了多少錢,沈家戶口簿上有幾口人,按照他們家的人口,拆遷款夠不夠還債等……
簡直把人家家底都翻了個底兒朝天。
周進忽略了,沈書黎長期處于追債的日子中,神經緊繃,他這樣會讓沈書黎感到非常不安。
這時他就變成了沈書黎的一個麻煩,而沈書黎解決的辦法,就是果斷地剔除這個麻煩。
周進長長地籲了口氣,一手搭在額頭上,似笑似哂:“所以你之前遠離我,是把我當成了癡漢?不懷好意的變态?”
他有些慶幸,沈書黎沒有直接拉黑他。
沈書黎緩緩抿緊唇,耳尖緋紅。
他有些羞愧于自己幾次三番對周進的誤解。
但高傲如他,嘴上卻十分倔強,冰冷又淡然道:“沒有。”
周進輕笑:“沒關系,誤會解開了就好。”
一開始周進寫信時想的是,在信裏把沈書黎跟他結婚的利弊,全都分析清楚,用好處來打動對方。
本以為這樣求婚成功的概率會大一點,誰知道反而弄巧成拙。
不過……周進看了眼沈書黎微紅的臉,又覺得,現在這樣似乎也不錯。
誤會的解開,通常伴随着愧疚,這也算是一種變相提升好感的辦法。
只要目的達到,過程也沒那麽重要。
兩人一起數完了受損嚴重的果樹,回到了集合點。
徐立已經在那兒等他們了:“你倆咋一起回來的。”
周進:“剛巧碰到了。報報數吧,我用手機記下來。”
三人各自報了數,剛完成統計,不遠處一個人影晃悠悠地過來了。
鄭叔邊跑邊喊:“進娃子!出事兒嘞!”
周進:“您別急,慢慢說。”
鄭叔粗喘着氣,着急得冒火:“我剛才牽狗出去遛,碰上周末來玩兒的城裏人嘞,他們硬要逗狗,結果狗掙脫了繩,追出去,把人給咬了。”
周進頓時眉頭蹙起:“嚴重嗎,帶我去看看。”
徐立 :“我也一起。”
周進剛走出兩步,回頭看向沈書黎,猶豫道:“沈先生要不去農場坐會兒,這裏不好打車回去,我忙完了騎三輪送你。”
沈書黎搖搖頭:“一起去吧,我一個人待着也是閑。”
周進:“好。”
鄭叔帶着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很快便在山坡半腰,看見幾個人圍在一起。
周進快幾步過去:“你們好,我是狗主人,傷得嚴重嗎。”
同行的人說:“狗咬得倒不是很嚴重,關鍵是,他被狗追的時候,給摔下了坡,好像腿斷了,腰還閃了,現在動不了。”
這種情況,他們不是專業的醫護人員,也不敢亂挪動人。
受傷的是個年輕男人,名叫王鴻,此刻正哎喲地叫喚着:“別說了,快想想辦法……”
周進蹲下身,凝眉看了看他的傷口,腿上被咬了一圈牙印,稍微出了點血,但問題不大。
主要還是腿和腰,估計要拍片子才知道傷得重不重。
周進:“叫救護車了嗎。”
同伴說:“叫了,但這個地方偏得很,估計要等好久。”
他們是小鎮旁大城市裏的人,周末嘛,一群成天坐辦公室白領,就琢磨着去個山清水秀的原生态的地方玩一玩,放松一下。
在網上看到別人打卡了這裏,說是景色特別美,還有果園能現摘先吃,于是他們就來了。
誰想王鴻看人家放狗,賤兮兮地非要去逗,結果玩兒脫了。
這種情況,他們也不好聲讨狗主人,索要賠償,畢竟是人犯賤在先,所以态度還算客氣禮貌。
周進卻主動提起:“醫藥費我出,抱歉了。”
沈書黎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王鴻一聽,倒是羞愧起來:“這怎麽好意思啊,嗐,都是我賤,非要去逗它……”
話是這麽說,他卻沒有推辭。
這醫藥費不會便宜,王鴻是剛畢業的大學生,本來就是個破實習生,沒幾個工資。
看似是體面的白領,實際上兜裏要比領子還幹淨,拿不拿得出錢來看病都是問題。
不然他也不會選擇,跟小夥伴們來這裏窮游。
周進:“沒關系。狗是我養的,你們是在我的果園出的事兒,這個責任,我該擔。”
沈書黎又看了他一眼,這次略微帶點欣賞。
這種情況,一般的人遇到,都會害怕對方趁機訛詐,所以就會表現得盛氣淩人,不好欺負的樣子,再想辦法推卸責任,保護自己的權益。
更何況對方有錯在先,這個責任很容易就能推脫。
但周進并沒那麽做,而是站出來包攬了責任。
說實話,沈書黎覺得周進是有點傻的,吃力有不讨好,何必。
換了他,頂多是跟受害者,一人一半承擔醫藥費。
但就是因為他自己做不到,所以才覺得,周進很厲害。
周進能給陌生人最大的善意和理解,并相信別人也是良善的,主動擔下責任。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沈書黎就不行。
王鴻滿臉感激,就差熱淚盈眶了:“哥們兒,你人真好!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像是見到了親兄弟,拉着周進的手:“這樣吧,我給你出個法子,你這裏風景真是挺好,園子裏水果也好吃……”
王鴻頓了下,嘿嘿地笑起來:“抱歉啊,我們不知道果園是有主人的,就摘了點。”
周進:“沒事。”
王鴻:“以後你可以在各大網絡平臺上,比如某團啊,某博啊,把果園像商品一樣挂上去,宣傳下,用現摘先吃的名義,吸引城裏人過來消費。”
周進想了想:“好。謝謝。”
他沒念過多少書,不懂生意買賣,但直覺這個辦法很好。
救護車來了,周進把人送上了車,本想跟着去的,但對方說不用,他就只是預先賠付了醫藥費,對方說多了的退給他,就加了他微信。
随後周進他們回了趟農場。
那只咬人的狗,正可憐巴巴地蜷縮在屋檐下,看到周進來了,豎起尾巴搖了搖,飛快站起身。
往常這種時候,它早就歡快地撲到周進身上了。
但今天卻沒有,只是焉噠噠地聳拉着耳朵和腦袋,有氣無力地搖着尾巴,似乎也知道自己闖了禍。
沈書黎竟然從一只狗的臉上,看到了委屈和愧疚。
周進蹲下身摸它的頭,輕輕安撫它:“沒事了沒事了,都處理好了,乖……”
沒有想象中的斥罵和指責,也沒有教訓和懲罰,有的只是溫聲的安慰。
沈書黎不可避免地心頭軟了下,他看向男人溫柔的眉眼:“它能懂嗎?”
周進搖頭:“狗狗聽不懂人的話,但它能感受到人的情緒。”
“它雖然聽不懂,但我必須安撫它,必須有這個過程。它感受到自己被在乎,才不會難過。”
沈書黎有些觸動,蹲下身也試探性地,把手輕懸在狗狗頭上。
周進鼓勵說:“它平時很乖,不咬人的,放心摸。”
王鴻估計是做了什麽讓它特別難受的事兒,它才反擊的。
沈書黎大膽了些,掌心落下,輕輕撫摸着它。
原本焉噠噠的小狗,很快又恢複精神,歡快地搖着尾巴。
沈書黎不自覺露出淺笑,莫名覺得很有成就感。
這時,徐立過來了,也往旁邊一蹲,同周進說:“你這,是天降災禍,因為這狗,失了一筆橫錢啊。”
周進不以為意,人活着,就圖個踏實,心無愧疚。
是他的狗咬了人,他就要負責,否則半夜都睡不好。
錢這東西,沒了還可以再賺,問心無愧卻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徐立下巴一揚:“這狗咬人,不能再要了,要麽你賣給狗肉店,要麽打死算了。”
沈書黎微訝地看向他,突然有股悲涼。
一條生命的去留,就這麽被人三言兩語地決定了……想到自己的一些事,他有些難受。
不管做人還是做狗,都身不由己。
周進冷瞄了他一眼,安撫地攬過小狗:“狗咬人,是主人沒教好,沒管好,主人要承擔很大的責任,怎麽能全怪它。”
那菜刀天生就鋒利,別人沒拿好刀,傷到了人,難道還怪刀?
徐立啧嘴:“它咬的人,不怪它怪誰?咬人的狗就不能留,兇性太大了。”
“而且一只狗而已,你農場那麽多狗,又不缺這一條。”
沈書黎微微擰眉,忍不住插話:“世界上不管有再多狗,這只狗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替代。”
“而且它不是平白無故咬的人,是那人先惹的它。”
徐立撓撓頭,覺得這倆人有毛病:“咬人的狗,它就不是好狗,就算是人先招的狗,那又怎樣?沒道理人還得去将就狗吧。”
難不成,狗還能比人更金貴了?
周進只是平靜道:“每個人在養狗前,就該知道,它會咬人、會闖禍,會調皮搗蛋,這是養狗需要承擔的風險。”
“如果沒有做好接受這些的準備,就不要養,既然養了,就應該盡力杜絕風險,如果還是出了事,那就擔着,而不是把責任甩給小狗,拿它出氣。”
因為養狗,是你自己的選擇,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沈書黎看向他的眼神,變得柔軟,同時松了口氣。
徐立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最終翻了個白眼:“成,你一天道理多,我就是給個建議。”
回去時,周進騎三輪車送沈書黎。
到了沈家大門口,沈書黎下了車,說過謝謝後轉身進屋。
周進突然出聲叫住他,确認般問:“我們還是朋友嗎?”
沈書黎回頭看他:“嗯。”
周進:“是朋友的話,下次如果你對我有什麽想法,不滿之類的,能不能直接告訴我?”
他挑着笑,聳了聳肩:“突然就被冷待了,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會有點傷心。”
沈書黎把他調侃的玩笑話當真了,很認真地道歉:“抱歉。下次不會了。”
周進心情愉悅,乘勝追擊:“那我想明天約你,你會來嗎。”
沈書黎沒回答,轉身往院兒裏走,又随手把門關上。
但在兩扇門逐漸合攏時,他朝周進淺笑:“記得帶水果來,突然想嘗嘗果園第一批熟了的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