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愛、死亡與勇氣

第52章 愛、死亡與勇氣

止血縫合後,孕婦的生命體征逐漸穩定,意識也緩慢恢複了。

手術室門口,丈夫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看到醫生推着病床走出來,他立刻迎了上去:“醫生,她怎麽樣了?”

“雖然孩子順利取出來了,但由于她的燒傷面積太大,暫時沒有脫離生命危險。另外,手術過程中病人突然大出血,我們不得已摘除了她的子宮。”

“摘除子宮?”看着病床上纏滿紗布、面目全非的愛人,男人的五官痛苦地擰成一團,“所以……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孩子了?”

“對。”宋喻明也為這件事感到遺憾,“為了保障呼吸暢通,我們給她做了氣管切開,她暫時沒法說話。給她一點鼓勵吧,等下我們要送她去ICU。”

“柔柔,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讓你一個人經歷了這麽恐怖的事情。”男人沒說幾句話,聲音便開始哽咽,想握住她的手卻無處下手。

病床上的女人疲憊地動了動眼皮,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楚眼前的人,很快又合上了眼,沒有一點多餘的力氣。

在丈夫掩面的哭泣聲中,病床被推進了ICU。宋喻明換上無菌服,幫她清理燒壞的皮膚,一邊監測補液量,評估手術方案。

在剛才的手術中,她的出血量接近6千毫升,相當于全身換了一遍血。85%的重度燒傷,加上剖腹産的切口,每一塊皮膚、每一道傷口都有感染風險。

特別是她的腿上,有很多三度燒傷形成的環形焦痂,需要切開減壓,防止小腿神經的壞死和癱瘓。

宋喻明拿着手術刀,沿着她燒傷的皮膚表面切開,再固定、縫合,用敷料和紗布覆蓋好。

處理到手腕的皮膚時,宋喻明發現了一件讓他意外的事。病人的左手腕內側有一道很長的刀傷,雖然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但還是能摸出鼓起的感覺。

像是……割腕的傷口。

宋喻明的心猛然一頓。

走出ICU,她的丈夫還守在外面。宋喻明把他叫到談話室,告知傷情以及後續治療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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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有些心神不寧,一直雙手緊握,撫摸着無名指的婚戒。

宋喻明交代完情況,稍微停頓了幾秒:“沈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周太太手腕上的傷疤是怎麽回事?”

“您看出來了,”男人聞言突然攥緊了拳頭,應聲擡頭,眼眶瞬間變得通紅,“我太太她……從初中開始精神狀态就不太好。我們認識十幾年了,結婚後她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點,為了能和我有個孩子,她停了藥,努力吃飯,甚至都會出門散步了。我們一直在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生……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醫生,她還能醒過來嗎?你和我說實話吧。”

眼見最壞的猜想證實,宋喻明的心跟着沉了下去:“抱歉,這種事情我也說不準。”

突如其來的意外往往伴随着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痛苦,從急診到燒傷科,宋喻明見過太多身心健全的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模樣,更何況是一個破碎過的靈魂。

“先把周女士的病危通知書簽了吧。”宋喻明從夾板上取下一張紙,填好信息遞過去。

“又是病危通知書,”男人接過紙筆,顫抖地按出筆芯,“剛才兒科的醫生也讓我簽了我女兒的。”

“看到你的女兒了嗎?”

“看到了,6個月大的小女孩,渾身皺巴巴的,醫生說才500多克,就一盒雞蛋那麽重。”

“這點月份的早産兒,能有五百多克已經很不容易了。”宋喻明聽到這個數字,感覺好受了一點,“母親和孩子都很努力呢,要對她們有信心。我剛清理好她的傷口,你再去陪她一會吧。”

在緩沖區消毒、換好衣服,宋喻明把他帶到床前。

幾十臺機器同時運作着,跑動聲、咳痰聲此起彼伏。丈夫戴了兩雙手套的手和妻子滿身的紗布握在了一起。

長年抑郁又被嚴重燒傷,這位女士似乎真的抓到了人生最爛的一張牌。

但能從她的腹中取出體重合格的胎兒,為早産的孩子争取一線生機,可以看出,她确實為孕育一個健康的生命,在努力地生活。

宋喻明無能為力。他只能希望眼前這位母親,也能對自己也寬容一點。

簡短的探視之後,急診的醫生把從孕婦手上取下的戒指和損壞的手機交給了丈夫。

崔鵬濤接到消息後從外地趕來了。幾個科室聚在一起會診,從晚上九點一直談到了深夜。

除了孕婦,另外兩名傷員的燒傷面積也達到了60%以上,情況不容樂觀。

回到病區,宋喻明拿出手機,看到了程向黎兩小時前發來的消息:【怎麽樣了?】

【不知道。】宋喻明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疲憊地給他發去三個字。

他只知道自己今晚又要加班了。

不過,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簡單的等價交換,能用一晚上守護患者平安,宋喻明也心甘情願。

-

周語柔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沒法說話也沒力氣動彈,只有每天20分鐘時間,丈夫來探視時,情況才有所好轉。

私接電線的車主以過失致人重傷罪被警方逮捕,但這一切也無法挽回三個家庭的悲劇。

她的丈夫暫時停掉了工作,每天在兩撥醫生之間輾轉,像一顆流轉于命運賭盤的骰子。

按照計劃,傷後第三天,周語柔将進行第一次植皮手術。早晨七點多,手術正有序地準備着,麻醉室裏突然傳來壞消息——病人心髒驟停了。

宋喻明趕緊帶着杭文萱過去,在麻醉醫生和大家的努力下,心肺複蘇二十多分鐘,總算把人救了回來。

整場手術的氣氛都很沉重,削痂階段,宋喻明一直在計算出血量,最後還是因為出血太多,提前結束了手術,只完成了一組對側肢植皮。

和家屬溝通情況時,宋喻明的心情很複雜。做了這麽多年醫生,他其實很清楚哪些人救活的可能性更大。

有些事情注定難以挽回,作為醫生,宋喻明能做的不多,只能保證用對每一次藥,然後祈禱命運的天平能稍微向他們傾斜一點。

傷後第十天,周語柔最終因為傷勢過重并發多器官功能衰竭,在一個雨後的傍晚離開了人世。

最後一次搶救,科室主任親自出馬,一行人圍在床前按了五十多分鐘,奇跡還是沒有發生。

從搶救室出來,宋喻明換掉了濕透的工作服,找到了在病床前失魂落魄的家屬。

他的手裏攥着兩部手機,其中一部放着他在NICU錄下的視頻,貼在愛人逐漸冰冷的身旁。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宋喻明雙手握在身前,對着病床鞠了一躬。

“我能接受,醫生。”男人垂着頭,喃喃道,“也許不是我的東西,怎麽都留不住吧。”

“我先不打擾了,你再和她待幾分鐘。”宋喻明看着手裏死亡證明,又把筆插回了胸前的口袋裏。

“等一等,醫生,”男人叫住了他,“我還有幾句話,不知道該和誰說,能打擾你幾分鐘嗎?”

宋喻明這才注意到,出了這麽大的事,住院的十天裏,這對夫妻的父母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雖然知道有些不合規矩,他還是點了點頭:“你說。”

“五年前的冬天,語柔割腕那天,也是我把她送去醫院的。”男人說着拉起了她的手,這次再也不用隔着手套和紗布了,“等我的工作穩定後,我們就結婚了。當時沒有人祝福我們,我的同學甚至還嘲笑我,說我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

“但其實,我并不覺得那是救贖。我只是……愛她、敬佩她。語柔的原生家庭太糟糕了,但她還是努力考上了一所好大學,靠着打工和獎學金過上了自己的生活。”

可惜命運弄人,上天偏偏要在這時,收回她成為母親、組建新家庭的權利。

“要是我能多掙一點錢,不帶她租這種房子就好了。如果那天我能早點下班,就算讓我燒死,也一定會帶她沖出去……”男人握着她的手和手機裏孩子咿咿呼吸的視頻,緩緩蹲在床邊。

“沈先生,”宋喻明拍了拍他的肩,“事已至此,帶着她留下的勇氣,好好生活下去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病房,關上門走到了外面。

醫院的工作有時就是這樣殘酷。為了保證自己的身心健康,宋喻明一直在努力避免和患者共情。

但是今天,經歷了幾次搶救,看着自己守護了十天的生命離開,他的心情就和窗外的冬夜一樣陰冷沉重。

不知道為什麽,他迫切地想要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宋喻明走到樓梯間,撥通了程向黎的電話,卻在幾秒鐘後,聽到了“用戶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

還在飛嗎?今天飛的是那條航線?晚飯吃了什麽?

宋喻明靠在欄杆上,隔着冰冷的玻璃窗,看向龍江機場的方向。

片刻,他收拾好淩亂的心情,給程向黎發了兩條消息:

【你幾點下班?來醫院找我一下吧】

【那個孕婦,我沒能救回來】

作者有話說:

寫職業文沒辦法避免工作片段,大家見諒。

醫院是一個死亡與奇跡并存的地方,希望小姐姐在天堂沒有苦難和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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