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九個月後。
又是一年的金秋時節, 大早起來,山間就下着蒙蒙的細雨。巡山的人披着蓑衣,在山道上艱難的行走着。說來也是一件懸案, 臺州府首富的羅府少爺在九個月前上山偶遇馬匪,連人帶馬車一同墜入山崖。
當地的縣老爺第一時間派衙役前往, 十二個時辰內尋遍山頭, 但依舊連羅府少爺的屍骨都尋不到一塊!
“你說稀奇不稀奇,這活生生的一個人, 就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
山坡上的紅葉簌簌掉落,濃霧經久不散。
“不僅如此, 衙役們連羅府少爺的一片衣裳都尋不着!聽說, 羅府少爺打小就生病,陰森森的一個人,這樣八字的最容易沾上些不幹淨的東西。他怕不是被小鬼抓走了?”
巡山的兩人對視一眼, 覺得後脊背都發涼。
老夫人不信這個邪,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對只要提供羅府少爺線索的人, 就懸賞白銀一百兩!可嘆, 閻王老爺跟前無富貴, 哪怕羅府再家産萬貫, 也買不來人命!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兩位巡山人麽就是沖着賞銀來的。
“要不還是算了?我們便是把這山頭的草皮都翻遍, 也尋不着羅少爺一根頭發絲。”
兩人坐在金桂樹下歇息,水剛喝了幾口,山道上就來了一輛馬車。
從馬車裏,下來一位精致裝扮的美人。粉紅櫻桃唇, 遠山黛清新脫俗,眼波流轉動人心弦。但, 就是可惜,絕色美人嫁了人,她正挺着個肚子是連孩子都有了!
采蓮打起油紙傘,為其遮擋風雨,“少奶奶,小心些。”
此人,正是先前提到過的羅家寡婦。不幸中的萬幸,剛進門未滿一月就懷上了身孕的羅府少奶奶。
褚玲珑!
“說起來,那位少奶奶也有九個月的身子了罷?”巡山人探頭探腦的詢問道,“也倒是情深,少奶奶大着肚子還往山裏跑。”
恐是富貴人家被先前的事弄怕了,便有人過來一人給了賞錢,讓巡山人下山去了。
颠一颠手裏的銀子,巡山人心想這一回還真沒白來,對着采蓮說吉祥話,“祝少奶奶早生貴子!”
可不是呢!
采蓮回到褚玲珑身邊去,“倒是個老實的,感謝少奶奶的賞賜,說了不少好聽的話。”
褚玲珑挑了眉,“早生貴子?”
采蓮點了點頭。
如今,最重要的事,不就是這位羅府少奶奶生個孩子。
老夫人昨夜做了一個夢,夢境裏頭暴雨如注,從後山的瀑布沖下來一個襁褓。她打開襁褓一看,那裏分明有個奶胖奶胖的大胖小子!故而,夢醒後,喜笑顏開。她拉着褚玲珑的手,“一定是徽哥兒在天之靈,保佑你們母子平安!”
祖母看重這個肚子,想要男孩兒的心思就差些用大字寫在臉上。
免了褚玲珑的晨昏定省,還一日三趟的往書香苑跑。
賜首飾,贈鋪子,老夫人寵孫媳婦的名聲在城裏可是傳的飛起。還說了,只要生個大胖小子,這羅府的家業都會悉數送上!
褚玲珑對這樣的名聲早見怪不怪,
老夫人笑開了花,“聽祖母準沒錯,這胎就是個小少爺!”
褚玲珑只能應付的笑笑,“府裏來的那些親戚,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老夫人淡淡的說,“那都是來打秋風的,往年都來,讓管事給些銀子就打發今年倒是舔着臉皮住下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那可不是打秋風這麽簡單。
“是聽到幾個孩子的嬉笑打鬧的聲音。”她嘴角笑了笑,沒有細說,只道,“祖母喜歡熱鬧,要不要請個戲班子來?”
“我應付幾個親戚腦袋都疼死了,可沒心思再聽戲。”老夫人尋了采蓮過來,囑咐道,“雖說是親戚不好往外頭趕,但那幾個孩子是鄉下頑皮大的,可別放了進來,沖撞了少奶奶。”
衣袍落地,褚玲珑想送老夫人出去,卻被攔下。
夫君走後,她在府裏的生活是天差地別。祖母早就把話放下,只要她能生下孩子,就讓她來掌家。不僅是掌家,連外頭的生意,也要傳給她,轉頭已經物色了三四個乳母,就等着她來日生産,就放人出去。
褚玲珑自己呢,也是想把羅府的生意抓在手心裏。
這九個月,她看了許多府上的賬目冊子。羅府最大的收益來源,是靠船舶往來南北,販賣木器、漆器,做的事達官貴人的生意,但也因為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其中為了打點人脈,從中就要花費不少。
長久以往,并不是最優的買賣。
褚玲珑聽聞京城那邊不管男女老少都愛喝茶,茶葉這東西,在臺州府地界産量可不少。
低價,買進。
運往京城,高價,賣出。
合算的紙都寫了好幾大張,她便想做一些茶葉買賣,再配一些這邊的特殊的果脯售賣,若能在京城打響名聲,在交由買賣行的管事特別經營,一年收成能比現在翻個數倍!
等到把孩子生下來,就着手張羅。
她不說話,老夫人只當是人又思念起過世的羅徽。好聲道,“寶貝肉,是不是祖母提起了徽哥兒,惹得你心裏難受了?祖母沒那個意思,就是想着快些見你肚子裏的小少爺。”
羅徽之事,已經是定數,人死不能複生。
她看得開。
只是,不能在老夫人跟前流露出灑脫的樣子。褚玲珑聽了,抿起唇角,“既如此,我想去一趟山裏,給夫君燒寫紙錢。”
“這個天出來祭拜少爺,也不怕入了濕氣。”采蓮忍不住埋怨,“我的好少奶奶!您可別動,有什麽吩咐只管吩咐了我來做!”
打開油紙傘,雨滴順着傘面慢慢滑落。褚玲珑無可奈何,卻只感嘆動作不靈活,她廢力的伸出細巧的胳膊,面上無半分笑容,“采蓮,你幫我那些字帖,放到山頭上去燒了罷。”
采蓮從懷裏取出火折子,吹起來,抓一把紙錢,又抓一把高麗春蠶紙寫的字帖。
“高麗春蠶紙不愧是價格高昂,比紙錢好生火多了!”采蓮道。
“這是自然,萬事萬物,講究的是一分價錢一分貨。”
“少奶奶真是越來越像老夫人了。”
她問,“大抵是我學着祖母,做個眼裏只有利益的商人。”
火星子起來,褚玲珑的腳邊就開始慢慢暖起來。灰飛煙滅,随着風,一吹就散了。
采蓮三五下就燒光了,雙手在衣裳上擦兩下,見着自家少奶奶看着不遠處的金桂出神,“少奶奶最喜歡桂花了,我給您摘些帶回府上做頭油去?”
褚玲珑搖搖頭,說,“不了。”
喜歡金桂頭油的是夫君,而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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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道下來的馬車風塵仆仆,趕車的馬夫卻是年輕壯碩的漢子,對着馬車裏頭恭順的喊了一聲,“少爺,山間路滑,抓穩坐好了。”
話音未落,裏頭就傳來一道清潤的嗓音,“這山路本就蜿蜒,颠簸是常事。”
拉緊缰繩,單聽這聲音誰也想不着這位正是當朝首輔江閣老的嫡長孫,江璟琛!
“多謝少爺體恤,最多半個時辰,我們就能進城。”
臺州府的青山還是江璟琛記憶中的濃郁。
恩科及第,連中三元,江璟琛坐在馬車裏也不見得多高興。
這可能還是因為江閣老不肯認親的緣故?
九個月前,江書從偏遠的臺州府帶回來一個讀書人,長得模樣一瞧就是江家人,且還是這一屆要恩科的舉子。江大爺和江大奶奶第一眼見了,就知道這人便是當年遺留在臺州府的那個親生骨肉。
江閣老卻是不願意讓江璟琛住在江府。
趕人出去,說的話都讓他們下人聽着寒心,“老夫的嫡長孫又如何,他就不能當個平凡人了?”
江大奶奶嫁入江府是有大半輩子,她才算是看清楚這位鐵面無私的江閣老是真的心狠!不願意,她兒在府上委屈,真另置辦了院子,請人住下。
直到,恩科結束,這位少爺也争氣是一舉奪魁!江大奶奶高高興興想借着這機會,把人接回來。又出了個大岔子!天子見了不勝歡喜,詢問年歲,似有意要将底下的公主嫁給他。
當朝的法令,公主的驸馬是不能做朝為官的。
那不是斷送了江璟琛的一生!
江大爺想了個法子,讓江璟琛出去避幾天,“爹娘已經為了江府,對不住你一次,不能再對不住你第二次。”
前塵歲月,江璟琛從來沒開口問過,他應得淡然,“倒是害了江書兩面為難。”
江璟琛離開京城依着江大爺的意思是得有人跟着,這個人選便是落到養子江書身上,江大爺,“書哥兒,你怎麽說?”
公主想嫁的另有其人,一旁本就尴尬的江書忽然被點了,他拱着手,“璟琛,這次你得自己回去,我便不能跟着了。”
江大爺搖搖頭,囑咐兩人,“你們兩兄弟可不能因為這事生了嫌隙。”
江書一頭的汗,忙應着,“這次确确實實是我對不住璟琛,在外頭吃穿住行的事,我定會親力親為的安排好。”
雖說是去外地,但去哪出卻還沒有定。
江書見江璟琛不開口,索性替他做了主,“前些日子,臺州府那邊豆腐鋪子的老人家托人帶了話過來。”
江大爺知曉那位老人家,是他們一家的恩人,皺了眉,“這樣大的事,你現在才說!”
哪有什麽話,不過是借着正經的由頭讓江璟琛去往臺州府一趟。
江璟琛淡淡的道:“是我沒提,不怪江書。”
江書才總算是安了心,這人深藏的算計和江閣老是如出一轍。怕是,心裏早就插上翅膀回臺州府了!
“少爺。”江書雖不能來,卻派了他手裏身邊伺候的墨子。出門前囑咐,一定一定要将人看緊了。
從京城出發坐船是要五六天的樣子,接着又是趕山路,鐵打的身子都扛不住。
墨子望了望江璟琛平淡的臉:“少爺,你要不要吃些點心?”
他是個機靈的,哪裏看不懂!美名其曰,他是方便照顧人,實則是為了監視江璟琛,免得他做出什麽事給江府抹了灰“少爺,到城裏還有一段路,要不您還是歇息罷。”
墨子見江璟琛不應,也是沒法,只能把燭火再撥亮些。
可是太過緊張?這位連句話都不會同人說,木頭菩薩一般,哪裏又會像是惹事的。
從清明寺下來,就是泥濘的山路。
墨子覺得無趣,擡起車窗,遠遠的看見外面一對主仆模樣的人在躲雨,“可真是可憐,那婦人還大着肚子。”
濕冷的風伴随着金桂的甜香直往鼻腔裏鑽。
江璟琛便是為這花香,從書卷裏擡起了頭。
外頭傳來采蓮的大嗓門,“少奶奶!那裏來了一輛馬車!”
都怪這山裏的天氣太差。
羅府的馬受了驚,往深山裏跑去了。馬夫為了追馬,也跟着一并走了!等了一刻鐘,還不見回來。寒風入骨,褚玲珑有些站不大住,扶着腰,喊來采蓮,“你去問問,可願意搭我們一程。”
聽見這女人的聲音,江璟琛渾身一僵,他曾想過許多次重逢時的場景,卻不曾有一次如現下這般。
采蓮對着墨子說着好話,“我們是臺州羅府的女眷,後頭這位是我家的少奶奶,這位好心人,可否願意帶我們一程?”
“這樣的事,還要詢過我家少爺。”
墨子轉過身,這位可不見得會憐香惜玉,讓人上來。
江璟琛捏緊手上的書,溫聲道,“你下去,好生扶人上來。”
墨子目瞪口呆,還是采蓮看不下去,急着喊,“傻愣着,你家少爺都同意了!還不快下來!”
褚玲珑吃力的上了馬車,垂着眼,頭發絲沾上雨珠就往地上滴。
這馬車,竟是比羅府的還要舒适,寬敞。
馬車裏,燃着一盞燭,火苗左右的搖曳。
那坐在主座的來人身量極高,儀态卻端方,身上的料子更是是價值高昂的織銀鍛,打眼就知道是個京城來的。
青蓮色暗紋的直裰熨燙的無一絲褶皺,那底下露出一雙更俊秀的手。
溫潤清冷的氣息靠過來,“擦擦。”
褚玲珑才知傳言非虛,高門大戶的貴人确實好教養!她接了帕子,正要出聲謝過,一擡頭,卻是愣住。
“先生?”
先生,江璟琛心裏又響起了一遍這個稱呼,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沉吟片刻,“你怎麽總是這般不會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