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烏雲翻湧, 夜色漸濃。外頭雨下的愈發的大,天都黑了。

急風卷起紅葉沙沙作響,樹林間的鳥雀驚起一片。

先前燒掉的紙錢, 又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盤旋在原地不散。這山上的傳言, 褚玲珑也聽過一些, 小鬼出行,奪人性命, 她那短命的夫君也便是這般悄無聲息的沒了。

但褚玲珑也不傻,今兒就這麽巧, 馬匹受到了驚吓, 恐怕是有人做的手腳。

那馬夫有沒有被人收買,卻是未可知?

她頂着羅府少奶奶的名頭,就像是從富貴窩裏頭飛出的金絲雀。山道上, 只剩下她與采蓮兩人, 蜿蜒道路像是化作巨蟒,借着這狂風暴雨要将人吞下腹中。

留在原地, 不如破局求生!

見人神游太虛, 江璟琛眼裏浮現出無可奈何的寵溺, 掂量着話, 不會顯得太刻意:“你還和以前一樣, 遇到不愛聽的話,就能當個聾子。”

以前的事,先生記得這麽深刻?

她心跳的很快,薄汗沾衣。雙手拖着小腹, 面上慘淡的一笑:“先前讓采蓮前來,我心中卻是有過一絲疑慮。荒郊野嶺, 馬車是不常見的,若是沖出個馬匪,那我便是砧板上的肉随人宰割。”

可當見到來人,那些憂慮就轉瞬即逝了。

這男人只是淡淡的說話,就足夠讓褚玲珑她覺得安心。

“我說的是什麽傻氣話,先生就便當是沒有聽過罷。”

一聽此言,分明就像是在隐晦的說着什麽。可是有人要對她不利?江璟琛也是皺起了眉:“你與采蓮怎麽會孤身在外?馬夫呢?”

采蓮急着回話:“馬夫是個不頂用的!哪裏還找的到他人!”

突然,馬車搖晃,江璟琛趕緊将女人的手臂拖住:“你坐到我這處來。”

雙手接觸上肌膚,女人便成了柔弱的藤蔓,攀附。

鬓發微亂,但她眼眸中的水光,更是惹人憐惜。

江璟琛的心跳的厲害,目光像是要穿透這薄薄的衣裳,落至實處。

玉佩在男人腰間輕輕晃動,是他九個月以來,最為狼狽的時刻。

褚玲珑一時間沒太聽清楚江璟琛來企餓群衣無爾爾七五二八一看更多萬結文在說什麽。似乎是有意将主座讓給她?坐別人的車,她本就有些拘束,實在是情勢所迫,她道了謝,“謝謝,先生。”

男人的腳步穩健,即便坐在偏位也是不動如山。

也不知這樣的好人,有沒有訂下親事?

必定是有的吧?京城裏的貴女又不是眼瞎的,哪裏看不到這人的好。

“你這麽客氣,倒是顯得我們生疏。”江璟琛壓着嗓子,才說出半句話,“先前是遠在京城不方便聯絡,如今在臺州府碰到了,便沒有不幫的道理。”

褚玲珑有些自慚形穢,“能再次見着先生,是我的福氣。”

只是,重逢的這一天,褚玲珑又被江璟琛見着了最狼狽的樣子。

倒是心裏有了計較。

臉上是不是被雨水花了,頭發是不是亂了。褚玲珑正要擡起手,去整一整,又想起像江璟琛現在這樣的身份,在外頭是見過傾城角色的姑娘,哪裏又瞧得上她這個寡婦?

褚玲珑把手捏緊了衣裳下擺,重新坐好了:“我的意思是,您已經人中龍鳳。”

江璟琛守在一旁,暗暗的已經将人打量了一遍,是長了些肉。

水汽纏繞在褚玲珑的身邊,從飽滿的額頭,滴落在嫣紅色的唇,臉盤子是如荔枝殼剝過的瑩潤,能見到的地方尚且如此,那些藏在暗處的可見是多麽的旖旎。女人的身子豐韻了不少,長的已經不是剛出閣的小姑娘樣子,也沒有哪家小姑娘生的她這般殊色。

“這話說的不對。”

“哪裏不對?”

不躲不避,江璟琛的眼凝視着她:“能見着你,是我日盼夜盼的事情。”

他說的委婉,褚玲珑是何等的聰明,一下子都明白了。

女人忽的擡眼,眼眶裏是道不盡的委屈,帶了一絲絲的緋色:“先生,是在怪我當初沒能送你?”

夫妻之間,哪有那麽的講究。可在這女人看來,江璟琛這名字只能是先生,不能再近一步。簡直就像是拿一把刀,硬生生往他心口上紮。

她眼裏的夫君,是羅徽。不是他。

即便羅徽不在了,褚玲珑對外是以寡婦自居。

老夫人自不會同她說起,她也不會知道,當年夜夜共枕的夫君另有其人!但無礙,江璟琛想要接近,他斥責道:“這麽大的雨,怎麽還會來山裏,老夫人也攔着你?月份這麽大了,你萬一有個閃失又該如何?”

這位先生,一向是風度極好的,哪怕被她誤會,也不會說一句重話。

但今日,他怎麽這個語氣?

倒像是比褚玲珑自己還緊張她腹裏的孩子,她不太明白。

便是在羅府老夫人都不會這麽說?

實在……江璟琛讓人看不透。

“先生,我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褚玲珑只好小聲嘀咕。

江璟琛從始至終便當她是照顧不好自己的,他喊了墨子:“去把毯子尋出來。”

墨子倒是覺得吃驚,撞了撞采蓮,“原來!你和我們少爺認識!”看着兩人敘舊,倒是旁人插不進話的樣子。

哪裏來的憨憨?比自家的小雀還傻!采蓮忙扯回衣袖,嫌棄得不得了,“你又何時在江公子身邊伺候的,連這樣的事都不知道麽?我們少奶奶做過你家公子的弟子,還是相互往來通書信的關系。”

提起書信,只有送來的份兒,褚玲珑從來沒回過。輕啧了一聲:“采蓮。”

當着江璟琛的面兒,她大抵是覺得心虛。

墨子剛跟了江璟琛沒多久,這樣的細節哪裏會知道,含含糊糊的應了:“原來還有這一層關系!”沒想到,江璟琛這樣冷的人,真沒看出來還是個念舊情的!

又往江璟琛身上瞧。

冷不丁一道寒光射過來,墨子立馬老實了:“那小的,可是要給少奶奶行個大禮!”

一颔首,一并足,速度極快,跟猴子似的!褚玲珑笑出了聲,覺得不合适,忙用伸出瑩白的手臂擋住臉,也跟着打趣:“那你是個沒用的,這樣的事都不知道。”

“現在不是知道了?”墨子撓着頭憨憨的笑:“少奶奶,請多多包涵。”

忽然覺得,這位羅府少奶奶似乎對少爺還挺有些好感的?

但也不奇怪,自家這位少爺,在京城之時就可讨姑娘家喜歡!

江璟琛回京城也沒多少日子,又忙着恩科,這些事不往江大爺和江大奶奶那裏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僅如此,他這個江書身邊的書童,也從未聽到過什麽羅府少奶奶之類的半個字。

可見,臺州府的這邊除了豆腐鋪子的老人家,其他人都不重要,也沒什麽大要緊的。

什麽先生弟子,都是逢場作戲!

采蓮卻不看墨子,擔憂的想,少奶奶以前不是和江璟琛挺好的?今日是怎麽回事。

避嫌麽。

采蓮瞧着兩人,氣氛确實挺不自在的,拉了墨子,“我們還是出去坐。”

這馬車裏雖然寬敞,人太多了,是不太好說體己話。

等馬車門關上,就剩了江璟琛和褚玲珑。外頭的雨噼裏啪啦的下着,兩人卻是各懷着心思。

自江璟琛離開後,羅府就出了那樣的事。随之,她又得知自己懷了身孕,謹遵醫囑保胎,在床上一躺就是整整兩個月。那是她最難熬的時候,心情陰郁,抱着荞麥的枕頭,就能從早睡到晚。

褚玲珑還會做一些悠長可怖的夢。

羅徽臉上血腥,張牙舞爪的要抓她下地獄。

每當半夜醒來,褚玲珑心裏都難受着不行,偷偷的抹了抹眼淚。甚至,也埋怨過自己!若不是,她推波助瀾,李碧就不會大着膽子向江書大獻殷勤,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這些事。

胡思亂想了很多。

陷入煎熬。

褚玲珑默默地承受着,卻不敢在外人跟前表現出來。

一直到,老夫人帶着一封書信,從外頭進來,“寶貝肉,你還記得曾在家裏住過的那位江公子罷?這是他寫來的書信,問你好不好。”

她低頭看手中的紙,薄薄的一封,猶豫了再三才肯打開。

信裏說江璟琛初到京城的情況,滿街的喝茶館子,迎來送往,他筆觸下的人和食物一切都是鮮活無比。就全靠着這封信,褚玲珑熬過了頭三個月。

很感激。

她把書信妥帖的收起來,壓在箱籠最底下。再後來,從京城到臺州府的信件還是常來。外頭都在傳,江閣老尋回來的嫡長孫如何如何厲害,恩科及第。

鼻尖嗅到一絲熟悉的墨香味,可這位昔日的先生,已經站在她夠不到的高度……

褚玲珑臉上笑得滿是疲憊,“先生何時從京城回來的?”

“今日。”江璟琛實說,“從碼頭過來,就上了山,拜訪了清明寺的老主持。”

“夫君在這山裏出了事,衙役尋遍了山頭也沒見着一點線索。清明寺,菩薩腳下,實在是冤枉的很。那老主持我也去求見過,三回裏頭有兩回是不肯輕易見人。”褚玲珑又低聲嘆一聲:“想來是我身份不夠,請不動人吧?”

老主持是個謹慎的人,出了這麽一遭事故,不會再輕易下山。

不止是對褚玲珑冷漠,對旁人也是也一樣的。

“你是為了徽哥兒的事?”江璟琛問的時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道:“夫君生前再如何不是,人死了,我也只能記住他的好。”

原以為,羅徽和李碧的事捅破了,褚玲珑就會對人徹底冷心。

這女人的心地,倒是比江璟琛想的還要熱些。

那麽,她介意羅徽的死,也是再正常不過。江璟琛自我安慰一番,便當是第一回聽到,聽得認真:“我與徽哥兒是一道長大,聽見這樣的事,比任何人都覺得吃驚和心痛。”

她滿臉的愁容,慢悠悠的點點頭:“想來他是命裏有這樣的劫,跑不掉的。”

他聲音溫柔,目光落在褚玲珑的肚子上,止不住的柔情:“你如今懷了身子,便是想開些。”

提起孩子,褚玲珑的眼神都跟柔軟:“嗯。”

江璟琛見着人不動,都心焦的想自己動手。

但,他不能。

更不能讓她察覺出自己的異樣,壓抑不斷跳動的心:“別愣着,快把頭發擦擦。”

女人秀氣的眉擰着,那雙水靈靈的眼正目不轉睛的盯着人看,“先生這麽關懷的模樣,倒是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只覺着,像是回到了從前,你看着我貓爬的字,嘆氣的不行。”

身邊這麽多人。

唯有先生對待是真心真意,更是因為如此,褚玲珑才要愈發的小心對待。

江璟琛見着眼前的女人的手指慢慢的收緊毯子,以為是她冷到了。以前夜裏,女人手腳寒涼,他都是将其放到心口上焐熱。

雖過去這麽久,他還惦念着她那點小習慣。

江璟琛将手掌攤到她跟前:“你是不是冷的厲害?”

從褚玲珑踏進這車裏,已經受到夠多的照顧。他還說這樣的話,可是容易讓人誤會。她的頭皮都跟着發緊了,“先生!”這舉動,讓人該說些什麽好!

江璟琛:“此時此刻最聽不得的就是“先生”這個詞。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到底在怕我什麽?”

褚玲珑卻回答不出來。

他們之間像是籠着一層薄紗,看不真切,也形容不出來是個什麽滋味。

江璟琛卻是認死理,她之所以會這樣,無非就是在避嫌。在認識褚玲珑之前,他對未來的打算,是走一步算一步。可遇到她之後,就是争之,搶之。

“別怕,算我求你。”

對方這麽一伸手,讓褚玲珑手忙腳亂的不知如何是好:“多謝先生體恤,我有了這毯子就不覺得多冷。”

她偷偷的瞧,像是要用話語,讓他把手收回去。

“我知道了。”江璟琛就像是懂得她的不安,也沒繼續和她說話,小幾上的食匣子打開來,微微的作響:“我有些餓了,你陪我用一點?”

鑲嵌着螺钿的碟子上擺着糕點,她的眼就直勾勾的盯着。

甜口的,鹹口的都有。他每一樣都嘗一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褚玲珑放心的吃。

這真是一個恨體貼的人。

等用完了,城裏的房屋也快瞧得見了。本以為,沒什麽事了,可耳邊落下一句話。

“你怎麽不給我回信?”

江璟琛給人寫了十幾封信,皆是石沉大海。于是乎,他就安慰自個兒,可能她只是沒收到。又或是,褚玲珑懷了身孕,太過辛苦,沒時間搭理這些小事。

褚玲珑的臉像是沸開的水,有些燒:“忘了。”

“懷孩子辛苦,那我就不和計較。”

褚玲珑,“……”說的好像這孩子和他真有什麽關系似的。

“你是不是從未将我的事放心上?”江璟琛帶着埋怨深深看她一眼,又是把衣擺撩開一些,上頭細細碎碎的粉末,就落下來。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糕點的碎渣都是褚玲珑方才吃下的。她那小腦袋瓜真是不夠用,吱吱嗚嗚的說:“下回,不會再忘了。”

“最好說話算數。”江璟琛這才放了人:“去罷。”

褚玲珑頂着灼熱的視線,下了馬車。

采蓮問,“少奶奶和江公子聊了什麽?可是熱鬧,江公子似乎還舍不得您走吶!”

她側頭吩咐,“先生是端方君子,別這麽說他。”

兩人的關系真的不錯,為何還要瞞着?采蓮愈發不明白,只琢磨出一句,“你們本是師徒,敘個舊,也是正常。少奶奶,也太小心了些。”

“少說話,就是了。”

褚玲珑的眼底恢複如常,回到羅府,那藏在背後使壞的人必定會露出馬腳。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是個不會忍的。

褚玲珑故意裝成渾身都沒了力氣,膝蓋酸的,像是随時随地都要跪下來。

采蓮驚叫了一聲:“少奶奶!您怎麽了!”

許是采蓮的嗓門太大,把馬車裏的人也引了下來。褚玲珑慢慢擡起頭,見到的卻是一張緊不行的臉。

江璟琛扶着她的手,蹙着眉,連忙低問:“你要不要緊?”

褚玲珑才算是開了眼,她一直以為先生自來是肅穆,十分冷靜的,隐約覺得這場景有些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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