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他們相遇的那一天,方夜蘊去到了“iDol決戰”的拍攝現場,被蘭姐那個在節目裏當編導的朋友帶着進入大樓。
“我跟節目宣傳團隊講過這事兒了,他們說選手個人那邊的宣傳不是他們做的,他們只負責給Ennis唱歌那條短視頻推熱度。”小編導向他解釋,“一會兒我帶你去見我們節目的配樂團隊,問問這種情況怎麽算錢。”
方夜蘊第一次來這種散發着金錢與精英氣息的高級場所,稍微有些拘謹:“嗯嗯。”
編導蠻人精的,瞥見這孩子繃得死緊的臉,心下了然,笑了笑拍拍他肩膀:“沒事兒,我們不會白用了你的歌的。就當是來玩兒,待會兒認識認識我們音樂組的大牛,了解一下圈子,也不白來。”
方夜蘊點頭:“嗯嗯。”
這裏到處都飄着香薰和香水的氣味,他有些無措,覺得自己像一個來錯地方的闖入者。
偏偏帶他進來的編導工作太忙,很快就被人叫走了,他還得一個人坐在拐角的椅子上等待。
這可太尴尬了。
他坐在那裏發呆。因為模樣夠酷,又很有氣場,所以出現在這裏也不會令人感覺突兀。路過的工作人員偶爾會瞄他幾眼,心想這又是哪個事務所送來的種子選手,外形條件真不錯。
少年悄悄擡起頭。然後,他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謝以靈。
他正處于即将從少年長成男人的特殊時期,一身看似休閑實際價值不菲的裝扮,站在那裏就像個模特架子。
謝以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看手機,因為天生是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盯屏幕都盯出了一種讀情書的感覺。
——只要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的臉。
絕大多數人記得他的臉是因為好看又醒目,而方夜蘊記得他的臉是因為拉滿了仇恨值就是這麽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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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夜蘊猛地一下站了起來,謝以靈似乎有所察覺,也停步轉身,與他四目相對。
如果是在Live House一類野生的場子,方夜蘊估計就冷笑一聲撸起袖子沖上去給他點顏色看看了。但這裏是人家的節目拍攝現場,搞得他有氣沒處發,還得憋着裝禮貌。
謝以靈被他恐怖的眼神紮得如芒在背,迷茫而困惑地扭頭環視一圈兒,試圖尋找被對面那小帥哥以死亡視線鎖定的對象,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最終,謝以靈滿頭問號地确定了:他瞪的好像就是自己。
他耗費全部情商把“你瞪我幹嘛”咽了下去,盡可能委婉地問道:“你是誰啊?我們認識嗎?新來的?”
方夜蘊咬了咬嘴唇,忽然沖動了一把:“你知道那首《捕夢網》的作者是誰嗎?”
他問得沒頭沒腦,謝以靈卻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謝以靈點點頭:“前天我推薦的那首歌?挺好聽的,作者就是原唱吧?之前刷到的時候就覺得他聲音不錯。原唱我記得在好幾個網站都有號,只是不怎麽活躍。叫什麽來着?”
他眨了眨眼:“好像是叫……阿夜?”
這下倒是大大出乎方夜蘊的預料。
一般人聽歌都很少會專門去看詞作曲作的名字,哪怕是藝人也不能免俗。可這個還沒見面就被方夜蘊貼上無才無德二世祖标簽的大少爺,居然還真對那首冷門小破歌的作者留了心。
他準備好的臺詞堵在喉嚨裏,趕緊換了個方向興師問罪:“你既然知道是誰寫的歌,為什麽還當作自己的新歌宣傳?作為一個唱歌的人,不會為此臉紅嗎?”
突然間遭受譴責,向來走到哪兒就被捧到哪兒的謝二少遲鈍地眨了眨眼睛,連眨三下才反應過來。
他被罵了。被一個見面還不到一分鐘的家夥,惡聲惡氣地嘲諷了。
謝以靈沉下臉:“我什麽時候把《捕夢網》當成自己的新歌宣傳了?都說了,是我推薦的歌!還有,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你誰啊,從哪兒鑽出來的?”
方夜蘊終于痛快發出了那聲醞釀已久的冷笑。
他冷着一張臉,驀地伸手揪住了謝以靈的領子,将他拉到自己跟前,用優美、特別、宛如杯中紅酒撞擊冰塊的清冽嗓音說道:“你不是覺得阿夜的聲音挺不錯的嗎?聽不出來?”
謝以靈低着頭看他,眼神閃爍,像是在回憶什麽的樣子。
但他這一刻其實莫名其妙走了神,第一反應是這個兇巴巴的家夥還挺瘦弱的,哪來的膽子對自己動手,第二反應是這家夥長得确實好看,湊近了看也沒有瑕疵,比他在選秀裏被迫天天面對的那群歪瓜裂棗耐看多了。
少年一臉兇神惡煞,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隔着濃密的眼簾瞪他。眉眼像是黛色的琉璃……
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謝以靈突然福至心靈地猜出了這人是誰——記憶中,“阿夜”在視頻網站音樂區的頭像是一張黑白側臉照,線條漂亮流利,眼睫濃密斜飛,恰恰和眼前這家夥的臉重疊上了。
“你……”
“喂!那邊的人,把手拿開!離二少遠點!”
嘈雜的喊叫和腳步聲響起。方夜蘊來不及反應,一個照面就被趕來的保镖當場拿下。
保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住方夜蘊的雙手按到地上。謝以靈迅速拉住他的手臂,制止了他準備砸到方夜蘊頭上的那一拳。
“停手!”謝以靈疾言厲色呵斥一聲,又低頭去關照方夜蘊:“你沒事吧?”
方夜蘊疼得說不出話,他摸索着伸出手,想要捂住頭上劇痛不止的地方。
真倒黴,他迷迷瞪瞪地想。來這一趟不僅沒拿到錢,還讓人給打了。有錢的惡霸就是了不起呀。
不過,豪門惡霸的保镖應該也是專業人士吧,自己慘遭專業人士偷襲才不幸落敗,給傷成這樣。應該也不算太丢臉?
當天下午,方夜蘊面帶殺氣地躺在病房裏,謝以靈就站在病床旁邊,視線無拘束地往他身上打量。
謝以靈感嘆道:“你真的就是阿夜啊。我的直覺也太準了吧,這都能認出來。”
方夜蘊:“……”
謝以靈找了張椅子給自己坐:“嗨,最開始還以為你也是來參加選秀的,畢竟你氣質夠idol的,居然不是嗎?”
方夜蘊:“……”
這人怎麽那麽自來熟?
他之前半暈不暈的,受傷後發生什麽事兒了也沒太大印象,就記得應該是謝以靈親自帶人把他送到了醫院。然後因為人太多太吵被醫生轟了一大波出去,就謝以靈堅持留在病房裏。
可這家夥不就是最吵的一個,醫生怎麽不趕他?方夜蘊憤憤地想。
“今天不想回去拍攝了。天天關在大樓裏,跟坐牢似的。”謝以靈憂郁地嘆口氣,目光移向了床邊櫃子上的果盤,“每天吃什麽也是食堂安排,沒滋沒味。哎,突然想吃橘子了。”
方夜蘊終于忍無可忍:“……跟我說這個幹嘛?自己拿個橘子剝,難不成你還指望我這個病號幫你剝皮?”
謝以靈吓了一跳,二郎腿也放下來了,收起那副少爺做派,委委屈屈拿個橘子剝起來。他剝起橘子極手生,像是從未幹過這活兒似的。
“你的問題不大。醫生說頭上摔出的包養養就好了,關鍵是身體太虛弱疲勞,受不得刺激。”謝以靈到底還是忍不了沉默,沒話找話,“平時別太累着自己,要多休息。”
方夜蘊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謝家的保镖還沒來得及下狠手,自己應當不會傷得太重;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忙得天昏地暗,積勞成疾也是自然。
可是,這些事實從謝以靈嘴裏說出來,就是讓他覺得別扭不爽。
“嗯,太感謝你家保镖手下留情了,被打進醫院都是我自己不耐造的錯。”方夜蘊涼涼道,“像我這樣的草民竟敢對少爺你以下犯上,被他們收拾也是天經地義。”
謝以靈:“……”
他忽然單刀直入地問:“阿夜,你是不是真的看我很不順眼?”
這下方夜蘊又不說話了。
“我大概知道你今天為什麽來找我了。”謝以靈突然放緩了語氣,“剛才節目組的人給我發了消息,我也問了我這邊的團隊,他們告訴我我才知道,那次翻唱居然在網上鬧得這麽大。”
他帶着點真誠的歉意看向病床上的方夜蘊:“對不起啊。我當時就是心血來潮彈唱一下喜歡的歌,沒注意到節目組又在跟拍。那明明是自由活動時間。他們就是這樣,什麽都要拍,什麽都要剪了放出去炒熱度。”
還炒得這麽下作。
謝以靈沒說謊。
他從小在蜜罐中長大,進了娛樂圈也是百人團隊圍着伺候,擋在他身前為他打點謀算。他不需要親身接觸那些肮髒龌龊、勾心鬥角。
進了“iDol決戰”後整天事多得要命,練歌練舞配合排練忙得像陀螺,更是沒空管團隊在搞什麽飛機。
這是他第一次得罪了人被找上門來。得罪的人偏偏還是……他在練舞累倒的深夜偷偷上網時,會點進主頁一首一首聽他唱歌的那個音樂區小up。
謝以靈清清嗓子,努力挽回印象分。
“我這樣說也不是為了撇清自己。我拿了好處,該負的責任當然也要負。前天未經授權翻唱你的歌還拿去炒作,今天我家保镖對你動手,都算我欠你的。”
他這麽坦蕩,方夜蘊都沒法再痛痛快快的記恨他了。
算了,今天去綜藝現場本意又不是找這弱智的茬,大人不記小人過,先放他一馬吧。方夜蘊的理智又占了上風,給心中小氣鬼的自己做思想工作。
趁着這人暫時還有良心,正愧疚着,先抓緊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才是。
醫院雪白的天花板和反光的吊瓶架直愣愣映在眼睛裏,幹淨又冰冷的光刺痛着方夜蘊的眼睛。
他想起哥哥現在住的那間病房裏也是這個樣子。也許世上的醫院都大差不差。
哥哥在醫院裏已經住了很久了,他每天仰着頭躺在床上,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從早到晚,再從晚到早,一成不變。
這種日子什麽時候能結束?
方夜蘊悶悶地說:“沒事,我不介意這些。把該走的程序補上就行,你給我錢,我就當你們從沒侵權過。如果給多一點兒買斷都行,我可以接受你拿走這首歌當自己的單曲發布。”
他之前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蘭姐和她的朋友們都把他當一心熱愛音樂卻被無恥資本侵權亵渎的年輕藝術家,為他不平,想幫幫他。
可他其實是個沒骨氣的心機狗,一聽到資本家搶自己的東西賺取了熱度,腦子裏想的不是怎麽把東西搶回來,而是怎麽才能把東西賣出價,賣得更高一點。
方夜蘊這樣想着,心裏面堵得慌,連腦袋上的痛都感覺不到了。
“不,我為什麽要買斷?都說是誤會了。”謝以靈堅定拒絕道。
方夜蘊:“……”
他做了那麽多思想鬥争,這人居然、不要?莫名有種自己忍痛割愛卻被嫌棄了的感覺。
“你這麽有錢,對你來說難道不是灑灑水的事嗎?”方夜蘊虛弱地說,“快點把這事了結吧。”
謝以靈定定的看着他:“我喜歡《捕夢網》,所以才不會把它變成我的。我很清楚我喜歡的是創作歌手阿夜的《捕夢網》。”
“并且,限定是阿夜親自彈唱的那一版。”
方夜蘊的瞳孔微微張大。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謝以靈這個人。
他們是第一天見面,但在見面之前方夜蘊就深信不疑謝以靈是人世間第一大傻逼。而現在,這個大傻逼說出了比收到過的任何粉絲評論都更令他心潮澎湃的一句話。
“咳……咳,”為了掩飾自己剛才那一霎的動搖,他用力咳嗽,“可是現在全網都把那首歌和你的名字關聯在一起了啊,大衆的印象很難改變的,我已經拿不回來了。”
作為一個糊逼,方夜蘊有着與名氣極不相符的心氣。與其做一個永遠贏不過翻唱的原唱,他寧願主動放手。
就像離開一場注定會輸得難看的比賽,然後說,我是棄權,又不是輸了。
謝以靈顯然也覺得這事棘手,眼神不覺發暗。
過了一會兒,他躊躇着開口:“要不,你也來參加‘iDol決戰’吧?選秀關注度很大的,等你出了鏡,我再幫你炒作一波,大衆不就知道你是《捕夢網》原唱,是很有才華的創作歌手了嗎?”
方夜蘊警惕地說:“你們這節目名額珍貴得很,聽說很多公司倒貼錢送自家練習生去。我沒錢,不去。”
謝以靈稀奇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他笑得金光閃閃,傲然自得。
“有我在,你還擔心這個?”
那天,方夜蘊回家的時候,手裏捏着一份《iDol決戰》的參賽合同。謝以靈一個電話就把他送上了萬衆矚目的大舞臺,他的人生從此改變。
那天他把那份通往未來的合同攥得很緊,一貫冰涼的手心都微微出汗。
他的歌,馬上就要被全世界聽到了。
成為偶像完全是一種偶然。
方夜蘊一直以為所有選秀都有暗箱操作,出道位一定是事先定好的,沒個體戶的份,自己絕無機會。
誰知,《iDol決戰》賽到最後,真的就多出了這麽一個民選的位子——某家娛樂公司原本給自家的寶貝練習生預定了一個出道位,可臨到最後那練習生和謝以靈鬧了矛盾,兩人吵得天昏地暗,誓死不同團。
沒奈何,節目不能開空窗,最後一期緊急把民選人氣爆棚的方夜蘊拉進來,宣布他也贏下了入團資格。
天降大運,方夜蘊暈暈乎乎地簽下了DiaLord的合約。
他是因為那個人,才有幸加入火爆全國的偶像天團。
所以,離開的時候是那個人讓他走,也算有始有終,不應有憾。
解散的第一天,方夜蘊在蟬鳴嚣嚣的午後醒來,頭痛欲裂。
做了太清晰的夢,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摸出手機,解鎖,打開工作微信,點開那個屬于謝以靈的頭像。
他們上一次對話還是在十幾天前。謝以靈發來幾個有關公司財務狀況的文件,公事公辦地通知他結果出來了——公司要重組,團要散。
12:45
【DiaLord - Ennis】:馬上解散了,接下來的路怎麽走你估計也想好了吧。那個,透露一下?
12:55
【DiaLord - Ennis】:不透露就算了,我也沒有很想知道。
13:44
【DiaLord - 阿夜】:稍等一下,我還在梳理事态。
【DiaLord - 阿夜】:上周不是說只是一點經營上的小問題嗎?我還以為只是暫時休止活動,沒想到是直接解散。
【DiaLord - Ennis】:?
【DiaLord - Ennis】:公司出這麽大事,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別裝
【DiaLord - 阿夜】:裝什麽裝,我是真不了解內情。我又不是你,跟高層不熟。我只知道何煜是鐵了心要走。
【DiaLord - Ennis】:你是不是……不舍得解散啊?
【DiaLord - 阿夜】:解散是遲早的事。有幾個男團能撐過十年?我們組了四年也差不多了。
【DiaLord - Ennis】:[表情包]省略號.jpg
四年相濡以沫,離別的時候卻如此平淡。
不過方夜蘊也想不出他們還能說什麽。盡管外人眼裏無論什麽時候他們的營業都是那麽敬業,恨不得時時刻刻貼到一塊兒去,但是私下裏……
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知道,最近一年來,他們都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CP假起來是真假啊,方夜蘊冷酷地感嘆道。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沒關系,從今天開始,他們就不用再逼着自己跟對面那個連話都不能好好說的傻逼深情貼貼了。
終于不用再演了,他們解脫了。
“連解散這麽大的事情都最晚通知我,自己偷偷連個人工作室都建好了。王八蛋,大傻逼。”方夜蘊垂眼看着聊天界面左邊那個頭像,小小的罵了一聲。
“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關系了。”
方夜蘊想,他應該去慶祝一下,可不知為何心裏找不到想象中的狂喜。或許是因為做了久違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