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滑板
滑板
店內面積不大,撐死不過十來平,兩側沒窗,暗的如墜深夜。
三十來度的天裏,只有桌旁立着架老舊風扇在嗚嗚吹着風,勁兒不大,擦過皮膚時帶着空氣獨有的絲絲悶熱。
路炀捏着耳扣耐心等了約莫半分鐘後,右側角落終于傳來一道咔噠開門聲。
“取包裹自己擱外邊找,我這又不豐巢——”
來人話音未落,眼角餘光陡然瞥見路炀,霎時嘴邊的煙都忘了抽,愣在原地好幾秒才回過神,滿臉驚訝道:
“喲?路炀,你怎麽來了?”
“放假,順路來取東西。”路炀頓了頓,目光輕掠過對方手裏的煙,不由眯了下眼:“你就這樣在裏頭抽煙?”
女人嗐了一聲,俯身随手将煙碾滅在木桌上:“習慣了,待會兒開窗散散味就行,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路炀垂眼掃過木桌,五彩斑斓的塗鴉上印着無數個相似的黑點,這人俨然已經不是頭一回把木桌當成煙灰缸使。
他不由蹙眉,踢了踢桌角:“少抽點,再碾下去這破桌早晚有天要燒起來。”
“嘿,不愧是學霸,訓起人來都比我們有譜,”
女人随手丢了熄滅的煙頭,吭哧笑道:
“不慌哈,這桌子從你爸念初中那會就有了,風吹雨打造作三十多年也沒爛,還能被你周姨我這兩口煙給香消玉殒?——這詞是這麽用的吧?”
“……”
路炀嘆了口氣:“這詞是給您再不戒煙的很久以後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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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啊。”周姨恍然大悟,旋即又笑起來:“快算了吧你,給Omega們用還差不多,我一個Alpha用個毛,你也不嫌磕碜人。”
她話鋒一轉,又揶揄問:“又是來拿你那寶貝板兒?”
“嗯,”路炀懶得糾正寶貝那倆字,反正也确實差不多。
他捏着耳扣,拇指在銀面上輕輕摩挲,簡短問:“在這兒麽?”
“在,”周姨拽了下半指手套:“擱後面呢,我去給你拿。”
與空曠的店內不同,那扇半開的門後塞滿了東西,俨然是個小倉庫。
從路炀的角度望去,恰好可以窺見半邊走道,牆壁上頭正豎挂着一排五顏六色的滑板,再往裏一些則立着好些個比人還高的不鏽鋼貨架。
借着橘紅色燈光可以勉強看清,貨架上頭除了顏色各異的滑輪板面外,更多的是各類組裝用的零件與軸承。
路炀的寶貝板十之八.九被放在了挺裏頭的位置,隔了好一會兒,周姨才提着一樣長物從屋裏徐徐走出。
“你之前那張砂紙磨的都快不能看了,前幾天正好新到了一批,就幫你換了張,”周姨将滑板遞給路炀,“還有你之前選的板底也給你換了。”
路炀接過滑板翻了個面,只見板底果不其然貼着副嶄新貼畫,深黑的底色中央是一只端坐在地的深紅色貓咪,瞳孔漆黑,眼皮微垂,尾巴慵懶地盤踞在身側。
簡單而生動。
與市面上流行的繁複誇張、非龍既虎的圖案可以說是兩極差。
“怎麽樣,我手藝不錯吧?”
周姨得意完,見路炀直接将滑板往地上一放,又提醒道:“軸承和滑輪我也保養了,你不檢查檢查?”
“不用,”路炀扶住滑板立在腳邊,從兜裏掏出手機:“總共多少?”
“共個屁,這點錢還用得着你個小王八羔子出?”周姨眉峰一揚,手疾眼快地摁住了桌面上的二維碼不讓掃,手背朝外一揚,疊聲道:“滾滾滾!”
然而路炀速度比她更快,只聽手機叮的一聲,下一刻,一道夾雜着細微電流的機械播報音在店內響徹——
“您已成功到賬500元。”
周姨:“我靠!”
尾音未落,只聽一聲“咚!”,路炀已然蹬着滑板朝前滑去,門口三公分高的水泥門檻都沒能阻攔他的速度。
周姨只覺眼前有道人影帶起滑板朝上驟然一躍,旋即耳邊響起咣當!一聲,滾輪沉悶砸落的動靜震動鼓膜。
再回過神時,挺拔的少年已消失在視線所及之處。
周姨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奪門而出:
“你丫滑慢點!上回崴了腳別又浪——小心把你媽招來你就完蛋了!”
“你媽”尚還遠在地球另一端,任憑她往日如何本事通天,這會兒也天高皇帝遠想管管不着——否則路炀也不會特地過來取這一遭。
巷子逼仄狹窄,久經磨砺的水泥路破爛不堪,坑窪成群,裝修散落的碎石與沙土将本就崎岖的道路更添了一層颠簸,這種路面情況哪怕是自行車來了也不敢騎快。
路炀卻仿佛沒感覺,速度非但絲毫不減,路過鋼筋水泥綠網罩時,一只腳陡然在地面一蹬,生生又加了速。
直至周姨最後一個字落下,他才徐徐擡起沒有背包的那只手随意一擺——那俨然是個表示自己聽見了的手勢。
嚣張的不可思議。
周姨望着逐漸遠去的身影,半晌才從兜裏摸出一根煙叼住,自言自語地呢喃着:“小王八羔子,技術居然比他爹以前年輕時候都要好了……”
·
天色漸暗,世界又一次步入喧嚣,馬路兩側街燈徐徐亮起,滾滾而來的晚風裹挾着難以忽視的車尾氣,一刻不停地朝街邊路過的人們席卷而至。
路炀踩着滑板路過一處公園時,才終于緩緩掏出已經震了好一會兒的手機。
微信上方亮着好幾個紅點,路炀掠過宋達的表情包攻擊和周姨的轉賬,一路劃至中端,點進一個備注名為“小姑”的對話框。
最新一條消息源自十分鐘前,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路炀踩着滑板末端拐了個彎,滑入街旁公園大門,拇指掃過鍵盤。
-LY:剛下車,明天過去
-今晚去我爸那
窗口上方的正在輸入顯示了很久,對面的人似乎删改了好幾回,才終于發過來一句點到為止的消息。
-小姑:那我明早去接你吧,路上小心,到家記得跟我說聲。
路炀盯着前半句,猶豫片刻,還是回了個好。
時間已過飯點,公園喧雜吵鬧,臨近假期的傍晚人流格外密集,穿着校服的孩童精力充沛地四處狂奔,飯後或散步或運動的老太太們均是步履匆匆。
路炀将手機往兜裏一揣,正想轉身離開時,眼角陡然瞥見遠處偌大的凹坑,裏頭俨然是個籃球場。
籃球健将們的夜消遣俨然還沒開始,僅有的幾人坐在旁側圍成圈的臺階上運球熱身。
大概是也充做觀衆席的緣故,臺階每層被修的格外深,短短不過六七排,從上至下硬是拉出了三五米高度,年紀小點兒的學齡前兒童家長都不敢讓靠近。
周遭蹬着三輪滑板車的小孩也十分自覺地将這兒視為禁區,任憑前頭多麽潇灑不羁,滑至一米開外的位置,便馬不停蹄地踩下剎車調轉車頭。
——唯有路炀是個例外。
只見他在臨近長階時,長腿陡然在餘熱尚未褪盡的水泥地面上用力一蹬,本就處于高速的滑板登時如弓箭般飛馳而出!
他穿越人海,沖破夜風,前輪觸及邊緣的剎那,鞋底擦過砂紙,重重踩至末端,勾板起跳一氣呵成,無所畏懼地向上一躍——
剎那間,四面八方所有的動靜似乎都在這一刻,随着身體的飛躍,如潮水般朝後褪去。路炀微微喘着氣,只能聽見呼吸與心跳在震響鼓膜。
砰砰、砰砰!
風從發梢拂過,帽檐似乎向上滑去,路炀卻仿佛毫無知覺,他在衆目睽睽之下陡然彎下腰,左肩挎着的單肩包阻擋不了他将身體弓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右手觸碰到板面的瞬間,騰空的身體毫無征兆地旋轉、飛舞——
路炀在這一刻逆着風,擡起了頭。
他望見蔥郁綠樹排列而出,鱗次栉比鋼鐵建築;夕陽下墜,地平深紅,半輪月牙徐徐攀升,層層薄雲迎風遠去。
華燈初上,燈火輝煌,觸手可及的璀璨人間凝聚眼底。
路炀卻在這驚鴻一瞥間,越過無邊闌珊與喧嘩,突兀地對上了一雙眼。
“——咣當!”
滑輪重重落地,帶着板上的人朝前淺淺一送。
路炀下意識踩板後剎,衆目睽睽之下被慣性帶着朝後轉了百八十度。
周遭沉寂半晌,旋即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卧槽,兄弟牛逼!”
“這麽高都敢下來,還能轉,這技術跟耍雜技似得。”
“媽媽我也想學那個!”
“你會學個屁。”
“能再跳一次不?我想發朋友圈!”
……
路炀無視了四面八方的聲音,也顧不上去撿腳邊落下的鴨舌帽,黑發再次洋灑垂落,陰影向下籠罩,遮住眉眼大半,只餘左耳那枚銀色耳扣在微光下盈盈閃爍。
他踩着滑板向後轉過臉,微微揚起下巴,目光逡巡着臺階之上,掠過無數張或驚訝或興奮的臉,最終定格在一臺被高舉的單反相機上。
——黑色相機體積不大,向外長凸的鏡頭卻格外顯眼。
它表面鍍着層淡光,間隔十數米的距離,由上而下,如一輪銀月般無聲無息地照向了路炀。
夜幕籠罩,群星不見。
璀璨燈火在這一刻又被喧鬧重重覆蓋,消弭于遠方。
相機主人似乎拍完,終于放下臂腕,露出一張即便隔着遙遠距離,也依然看得出俊美的臉龐。
他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杵立在鼎沸人海之中,安靜地仿佛與世隔絕。
卻在剎那間像是感覺到注視,垂下眼,越過無數道燈光與陰影,同路炀四目相交。
時間有瞬間的凝滞。
人海茫茫,臺階之上燈光萬丈。
少年在相機後居高臨下地凝視片刻,繼而徐徐揚起一邊眉。
喧鬧歸籠的頃刻,路炀驀然回神,他俯身撿起帽子往發頂扣去,單腳一踩翹端,穩穩接住飛起的滑板橫托至身側,下一刻只見他身形猛然調轉,朝後方臺階迅速奔去。
路炀三步并作兩步跨上邊緣,旋即長臂一伸,在那位相機主人轉身離開的前一秒,驟然抓住對方後領口。
“——給我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