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開二度
梅開二度
晚上九點。
“我給你發了整整四十六條微信!四十六條!”
手機對面,宋達的怨氣幾乎要凝成實質沖破話筒,他邊說邊用手把桌子砸的咣咣響,仿佛以此才能彰顯自己的痛心疾首:
“——結果你居然連個表情包都不回我?!”
路炀單手托着滑板站在電梯裏,等對面吼完,才将手機貼回耳邊緩緩開口:
“你有空給我發四十六條對隔壁小花的深情告白,不如直接轉發給她微信,再跟我隔空示愛一次黑名單見。”
宋達:“……”
電話那頭沉默半晌,只聽宋達哼哼唧唧小聲道:“那我不是沒她微信嗎?”
路炀面無表情地掐斷電話。
恰在這時電梯叮的一聲緩緩打開。
夜風沁着些許涼意從遠處卷來,門口站着兩位正用方言交流的老太太,大概是驀然見到陌生面孔的緣故,不由紛紛得停住話語悄然望去。
只見電梯內,路炀把手機随意往兜裏一揣,壓低帽檐仿佛什麽也沒感覺到,緩緩踏了出去。
老小區久經時光磨砺,水泥牆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污漬,唯一的樓層标識是不知哪位鬼才用紅色油性筆寫在上頭的阿拉伯數字,七扭八歪的字跡頗有種後現代風格。
孩童的追逐打鬧聲與父母的吼叫在狹窄逼仄的走道上回蕩,家家戶戶沒關緊的門中溢出微微光芒,各類綜藝與電視劇的聲音紛雜在一塊,吵鬧又和諧。
路炀穿過一扇又一扇或新或舊的防盜門,直至周身光線漸暗,風聲轉濃,才終于在樓道最深處,一面鏽跡斑斑的綠色鐵門前止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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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是真的很舊了,在家家戶戶大都更換為指紋密碼雙重鎖的今天,它卻在鑰匙孔下方焊了個鐵門栓,上頭挂着個手掌大小的鎖,鎖頭沉重而冰冷,匙孔裏外都生滿了鏽斑。
路炀廢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把鑰匙極為艱澀地插.了進去。
只聽“喀嚓”一聲脆響,鐵門向外拉開。
路炀本來做好了灰塵漫天的準備,然而屋內卻意外整潔幹淨,空了許久的屋子不見半絲黴味,隐約中還能嗅到些許熟悉的消毒水味。
“前幾天有人來這兒打掃了一番,”隔壁聽見動靜的鄰居突然探出頭說:“平時都沒見人住,我是今年新搬來的,你是這家的主人呀?”
路炀從愣怔中回過神,下意識道:“是。”
他頓了頓,又問:“您是說前幾天有人來過?”
“對呀,”鄰居道:“進進出出好半天,又是拖地又是掃地的折騰,我還以為有人要新搬過來,結果又好些天沒個動靜。”
路炀點了點頭:“好的,謝謝。”
男孩子個子高挑氣場冷淡,帽檐下的側臉是昏暗光線也掩不住的漂亮,手裏的滑板與耳骨上的銀扣讓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不易近人的冰冷氣質,顯眼又張揚。
但人卻又是意外的有禮貌。
鄰居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路炀,倒是有意再說兩句。
然而不等開口,只見路炀禮貌地朝他颔首,便拉開門側身進去。
——啪嗒!
冷白色燈管亮起,照出這套面積不大的平層,客廳中央擺着套灰色軟沙發,茶幾幹淨空無一物,對面電視櫃上放着一個白色小藥箱,上頭還貼了張便利貼。
【知道你肯定要先過來,提前給你打掃過了,被套在衣櫃裏,記得吃晚飯,不然我就給你爸打小報告!——小姑留】
【ps:第二天我來接你,不許拒絕。】
路炀盯着最後四個看了幾秒才收回視線,旋即把紙條仔細對折兩次揣進褲兜,順手打開了藥箱随意看了眼。
只見裏頭被塞得滿滿當當,大都是創可貼和各類跌打損傷的藥水,俨然對路炀平時熱愛幹什麽心知肚明。
他不由挑了下眉,合上小藥箱。
起身後沒有回房間,而是托着滑板走到客廳的另一端。
通往陽臺的落地簾緊緊閉合,旁側沒有花盆也沒有綠植,只置放着一個高聳至天花板的書架。說是書架,實際上間隔層中只有幾本泛黃的兒童讀物與滑板相關的工具書,剩下的空格無一例外,裝的都是各類軸承零件與工具。
乍然望去跟周姨店裏的小倉庫差不多,但又比她的貨架上整潔不少,每一樣都被整齊地收納在了塑料盒中。
但可能是年限太久的緣故,隔着盒子的磨砂面,依然能窺見每一樣鐵質的工具上,都泛着明顯的棕紅色鏽斑。
路炀站在書架前,目光掠過上面的每一個間隔層,由下至上,最終微微仰頭,無聲的定格在最高處——那裏安靜的平放着一塊滑板。
他就這麽靜靜凝視着,不知過去多久,才終于擡手摘下帽子,伸長手臂,輕而易舉地觸碰到最頂層,旋即微微屈指,在那滑板的邊緣處極輕一彈。
只聽他幾近呢喃地說:
“我回來了。”
回應路炀的是一片寂靜。
屋外風聲凜冽,一牆之隔的嘈雜随着夜色漸深逐而褪去,方寸之間安靜的連心跳聲都格外明顯。
不知過去多久,路炀才緩慢地收回視線,終于放下手中的滑板随意立在牆邊。
剛松手,兜內的手機陡然一震——依然是宋達。
這人俨然對路炀一言不合就挂電話的行為習慣了,這會兒大約生怕接起又被挂,直接彈了個視頻過來。
路炀沒注意直接點了接通,少頃就見宋達表情嚴肅地占據屏幕。
“我認為有必要對咱倆的——”
宋達還沒說完,陡然窺見路炀身後的背景,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愣了好幾秒硬是一轉,變成一句突兀的:“……你回家了啊?”
“嗯,”既然接了就懶得挂,路炀把手機往床上一丢,讓攝像頭照向天花板:“咱倆的什麽,有屁快放。”
宋達本來是有屁,現在瞅着那天花板什麽都沒了,欲言又止半晌,才幹巴巴地扯了個話題:“哦,也沒什麽,就想問問你周姨朋友圈發的那個怎麽回事。”
路炀平時不怎麽看朋友圈,聞言不由看向手機:“什麽朋友圈?”
“喏,”宋達畫面一卡,“發你了。”
挂斷電話,路炀點開截圖一看,發現與其說是朋友圈,不如說是條商業合作求助還差不多,下頭還回複了好幾句時間緊張方便的可以盡快聯系之類的補充。
俨然是一副火燒火燎的架勢。
路炀退出聊天框,點開早已堆積出99+小紅點的朋友圈,往下一刷,界面裏發什麽的都有,唯獨就是沒有周姨的。
這是把他屏蔽了?
路炀眉梢一擡,直接扔下帽子點開周姨的聊天框,略過了上頭的五百塊轉賬,直接把宋達發過來的截圖一丢。
-LY:怎麽回事兒?
-周姨:?
-我靠,宋達那小王八羔子發你的?
路炀一邊膝蓋壓在床上,單刀直入:你在找人拍宣傳片?
對面安靜了會兒,大概知道這事兒糊弄不過去了,頂部的狀态在輸入中徘徊半晌,最終轉為語音。
“嗐,個毛的宣傳片,最近進了一批新滑板,所以找了個本地的小網紅想讓他幫忙宣傳宣傳,找點潛在顧客。”
語音頓了頓,自動跳往下一條:
“本來都定好在後天,結果臨到頭跟我講要節目效果,最好找個滑手過來一起配合直播,還要技術一流的,說是這樣比較能招熱度。”
周姨年輕時也是個潇灑的主,任憑周圍人怎麽勸也要在滑板路上一條道走到黑,直到後來上了年紀,才收了收心,開了家滑板店。
但小衆東西本就費心費力還不一定讨好,宣傳的效果也不如其他大衆玩意那樣明顯,因此哪怕在如今短視頻爆紅的年代,周姨也從來沒說過要找人拍過什麽。
如今卻突然來這麽一遭,路炀幾乎是瞬間就明白過來,什麽新進滑板都是借口,無非是客流量大不如前,只得另想他路了。
人是需要為飯碗低頭的。
路炀眼皮半阖地盯着屏幕,屏幕的光将臉龐神情照的很淡。
-LY:錢給了沒?
-周姨:定金放了一半
-LY:要是找不到人他就不拍也不退?
-周姨:幹的他王八羔子,敢不退一個試試
那就确實是不退了。
輸入中又持續了好一會兒,十之八九是在飙髒話,末了大概是又覺得發出去不妥,轉頭又灰溜溜地删了個幹淨。
不等周姨再回複,路炀指尖在屏幕上飛快點過。
-LY:我去
-周姨:?
路炀還沒來得及再打字,那邊直接一個通話彈了過來。
周姨壓着聲音驚疑不定地問:“你去什麽?”
“去給你拍,”路炀淡淡道:“不然這一時半會兒的,你上哪兒去找符合直播條件還給你宣傳的滑手。”
周姨立時拔高嗓音哼笑道:“廢的那勁兒,大不了老娘自己上陣,當年我可也是方圓一霸好麽!”
“你霸,”路炀連個頓都沒打就說:“霸完閃腰醫院躺一月,霸個我看看。”
周姨:“……”
她咬着煙頭過濾,下意識扶了扶腰,默默在心裏問候了一圈路炀的嘴。
旋即話鋒一轉:
“你不是不樂意上鏡麽,以前宋達想給你拍個視頻發朋友圈誇誇都不讓。”
“那是他想拿我裝逼,”路炀面無表情道:“戴個帽子口罩就行,反正不拍臉。”
周姨沉默半晌,只聽她輕輕嘆了口氣:“謝謝了啊。”
路炀指尖在耳扣上輕輕一捏,沒有多應什麽。
“那就這樣,時間地址到時候發我就行。”
他速戰速決完,正要挂電話,就聽周姨在對面又語速飛快地嚎了句:“五百塊錢趕緊給我收了!放着打開聊天記錄都丢人。”
“得了吧,留着給你自己買狗皮膏藥,”路炀頓了頓,又補充了句:“要謝回頭請我吃飯就行。”
周姨一喜:“我下廚啊?那敢情好!”
“……”
路炀:“那算了,五百塊我收了。”
周姨:“…………”
五百塊最終還是沒收。
不過從親自下廚改成了點豪華外賣,消息傳遞人宋達一聽,立刻高呼自己也要去。
三天後。
華燈初上,月朗星稀。
熟悉的鐘樓矗立在公園之中,巨大表盤上時針恰好擦過七點整,震耳欲聾的擊鳴聲于鬧市中陡然響徹,行至半途的人流紛紛下意識仰頭望去。
但下一刻,這點變動又被喧雜淹沒。
路炀帶着鴨舌帽與口罩杵立在人來人往的公園大門處,滑板無聲地倚靠在旁側石碑上,帽檐下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雙眸此刻難得帶着些許不耐之意。
按照周姨給的時間,眼下已然過了約定的點足足十分鐘,然而約好的直播小網紅卻遲遲沒出現,發微信也半天都沒動靜。
路炀擰着眉宇退出對話框,耳機裏是宋達鬼哭狼嚎的慘叫。
“我他媽就想不通了,那道題我明明認認真真演算過,足足三次它都顯示B,怎麽會是C呢!?我他媽就差那一分,就那一分我就及格了!”
“你怎麽演算的?”
“丢了三次筆,都丢到B!”宋達悲憤道:“我縱橫考場十數年,三次都命中同一個答案的概率比我中再來一瓶的概率都低!怎麽會錯呢!?”
“……”
“你媽沒弄死你真是個奇跡,”路炀面無表情地冷冷道,“挂了。”
“诶诶!等等,我還沒說完呢,”
宋達連忙道:“待會兒我網課就開始了,沒法看直播,你記得給我錄屏啊。”
經過在校老師的連夜奮戰,國慶七天剛休不到一半,月考成績就已成功出爐。
學校顯然沒想讓他們安心過個長假,前腳成績一出,後腳便馬不停蹄地發送至家長手機。霎時間有人歡喜有人憂,還有人直接從父母掌中寶變成了家庭階下囚。
宋達赫然就屬于階下囚範疇,連原定要來當路炀人生首場直播的第一位觀衆計劃都直接泡湯,被親媽一巴掌揮在家乖乖補課。
“要知道你上次放學是去滑板,我也就不讓我爸來接我了。”
宋達絮叨完,突然想起什麽,又哼哼唧唧地問:“所以你上次明明去滑板,為什麽半天不回我微信?”
這關是死活繞不過去了。
路炀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捏着耳扣道:“遇到了個神經病,忘了。”
“神經病?”宋達奇道:“你還能遇到什麽神經病?”
——遇到一個背着單反的神經病。
路炀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手機驟然一震。
是那位直播小網紅發來了回複。
-我們到了,你在哪兒呢?
路炀下意識擡起了頭。
正值假期高峰段,瀝青路上車水馬龍,對岸步行街萬丈燈光甚至能破空照來。
只見不遠處駐紮着數個攤販的正門處,此刻人流如摩西分海般陡然劃開左右兩撥,中央則站着位肩披夾克臉帶墨鏡的男人,一頭粉發尤為惹眼。
路炀莫名感覺有點眼熟,正欲低頭去看小網紅的微信頭像自拍照時,眼角餘光陡然瞥見什麽,條件反射地偏頭望去——
只見盈盈路燈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鼎沸人海中無聲駐足。
對方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麽,放下手裏的重物,擡眼望了過來——
“……喂?路炀,你人呢?還活着嗎??”
手機對面,遲遲沒等到回答的宋達簡直一頭霧水,他看了看信號,又扭頭瞅了眼房間外頭,确定沒人注意他後,剛準備挂斷再撥一個,就聽路炀終于出聲了。
“晚點說,”
路炀的聲音聽起來竟帶着點詭異的緊繃,就聽他冷冷道:“我又遇到那個神經病了。”
宋達:“……”
宋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