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止休

賀止休

“神經病”正杵在分撥成兩方的一側行人中。

——其實應該是看不見的。

臨近十字路口分岔段,四面八方人流如織,鳴笛不止的機動車從身側疾馳而過,敞亮的燈光灑向人群又頃刻落下,宛如層層潮汐明滅反複。

而數日前在球場上偶然遇見的單反,此刻就那麽突兀地站在人海中。

與周遭紛雜吵鬧的行人不同,他安靜而筆直,幾近悄無聲息。

但他外形又确實太惹眼了,近乎一米八八的個頭在這座南方城市幾乎算得上是鶴立雞群。

少年肩膀挺括身形筆直,初見時散落的黑發此刻被随意地半紮在腦後,将那張足以與對岸步行街廣告大圖上的明星一較高下的臉龐盡數露了出來。

路燈由上而下地灑着,半數落在他身上,半數落在了他手中持握的相機上。

一時之間,四周不少小姑娘紛紛側目,連帶摩西分海最前頭的那位粉毛都無空關注,角落裏甚至有人悄悄舉起了手機。

然而單反卻仿佛無知無覺。

他隔着人海悄無聲息地對上了路炀的視線,在一瞬的愣怔過後,似乎僅憑帽檐下的唯一露出的雙目便認出了路炀一般,頗為意外地揚起一邊眉峰。

不等路炀細看,位于中央的那位粉毛陡然擡步走來。

就見粉毛擡手摘下臉上的墨鏡,露出一張夜色也遮不住濃妝的臉,目光毫不掩飾地對着路炀上下打量一番後,才說:

“——你就是路炀?”

也不知是為了直播,還是純屬個人風格,在這夜幕降臨後依然擁有近三十度高溫的天氣下,這人極其格格不入地穿着兩件套,肩膀上還虛搭着件黑色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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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摘墨鏡的動作,這會兒正以極緩的速度朝後滑去,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滑稽。

路炀回過神,随手摘下了耳機——事實上對面早已只剩下網課老師講題動靜,但宋達俨然八卦之心修煉成精,課都上了數分鐘,也沒舍得挂斷通話一聽究竟。

無視了宋達苦苦哀求的消息,路炀摁下挂斷鍵,退出聊天窗口,旋即目光不動聲色地在消息列表中飛快尋找着小網紅的自拍照頭像。

只見那位遲到半天才姍姍回複的小網紅果真也是個粉毛。

路炀這才按滅屏幕,冷淡開口:

“人美心善衛一一?”

“叫我一哥就行。”

衛一一單手捏住朝後滑落的外套,眯着眼在路炀身側掃視一圈,轉而問:“周妙如呢?她沒來?”

周妙如是周姨的本名。

原本她是應該跟着路炀一起來的,但臨到時候了店裏突然出了點事,半大的滑板鋪子根本找不出第二個人手,路炀索性讓她直接去忙,自己揣着定位獨自過來赴約。

哪成想一等就是半小時。

路炀單腳踩着滑板,冷冷道:“她有事,就我自己。”

話音剛落,對面的衛一一立時神色微變。

他似乎對此有些不滿,連帶着望向路炀的表情也變得不太好。

足足半個來鐘頭的遲到已經讓路炀對這位事兒逼印象拉至負數,眼下這點不滿在他這兒激不起半點波瀾,連多解釋一句是什麽事兒的耐心都沒,只想趕緊速戰速決。

于是路炀把手機随意往兜裏一揣,腳尖對準滑板翹端悍然踩下!

只見路燈下光影飛舞,下一刻暗紅色的滑板已然被他橫托在身側。

少年一勾口罩,夜色下聲音冷而低沉:

“哪兒直播?”

衛一一像是沒反應過來一般,直至後方有人不小心撞到他,才終于在一疊聲的道歉中回過神。

但他并沒有立刻作答,而是眯着眼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路炀片刻,才收回視線,轉頭朝後方喊道:

“攝影!你那邊場地燈光搞好了嗎!?”

攝影?

路炀微微蹙眉,心說你個手機直播還要什麽攝影?

但下一刻,餘光驀然瞥見不遠處,一道駐足已久的眼熟身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從路燈下信步走來。

少年腳上踩着雙黑色短靴,包裹在褲子中的長腿被襯的愈發修長筆直,寬松黑T下的身形卻并不削瘦。

他單手持握着乍看之下足有籃球大小的相機,黑色挂帶被他随意纏繞在腕間,燈光下與腕骨處垂落的一條銀質手鏈相互糾纏,映襯出數道深色暗影。

“好了,”

只見少年在網紅身側停下腳步,聲音喑啞卻意外的好聽。

他嘴角微挑,噙着禮貌的笑意道:“我還以為我還得接着等下去。”

話落,他仿佛忽然感覺到路炀的視線,當即轉頭看了過去——這動作實在太突然,路炀當場避之不及,被迫撞上了對方的視線。

四目相交的剎那,只見單反一副意味深長地模樣:

“你是那天的……?”

路炀:“…………”

世上巧合千萬種,路炀本以為方才那一瞬在人海中的四目相交已經是極限了,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麽個大招等着自己。

一時間向來冷淡的目光都有些發木。

倒是身側的網紅聞言,登時狐疑道:“你倆認識?”

單反動了動唇,正欲回答。

然而他薄唇剛動,就聽一旁的路炀冷淡地率先搶答:“不認識。”

單反不由眉梢微擡,下意識再次看向眼路炀。

少年把鴨舌帽壓得很低,黑色口罩幾乎将臉龐遮的密不透風,唯有一雙眼睛漂亮而冷淡。

只見他擡手捏了捏耳扣,語氣沒什麽溫度地反問:

“你有事?”

空氣似乎安靜了兩秒。

少頃,單反才收回目光。

他像是默認了路炀的态度,順從開口道:“沒什麽,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起之前遇到也帶着帽子玩滑板的人,所以不小心‘認錯’了。”

“之前?”衛一一奇怪地看他,“這也能不小心啊?”

賀止休唔了聲,沒接話。

他嘴角一如既往挂着淺笑,但與上次初遇稍顯不同,大概是為了不影響攝影,原先末端可以覆住頸椎骨的黑發被他随意紮起,額前兩端垂着兩撮零落的劉海。

車流從街邊擦身穿過,帶起的風将發梢卷起。

盈盈燈光下,那雙本就深邃的桃花眼盛着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只見他朝前邁了兩步,在距離路炀咫尺處停下,旋即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懸在二人之中,聲音清亮,卻帶着絲絲意味深長道:

“——那認識下,我叫賀止休,是個攝影。”

四面八方人潮湧動,雜吵動蕩。

路炀帽檐下的瞳孔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冷淡,所有情緒都像面龐一般,一同被口罩密不透風的遮住。

直至身側一道鳴笛劃破天際,路炀才終于伸出手,蜻蜓點水地一碰:

“路炀,滑手。”

·

按照來前周姨的說法,這場直播充其量半小時就能結束,路炀只需要配合完成幾個動作,露出板底貼着周姨店鋪LOGO的貼紙,就算宣傳到位。

因此出門前,路炀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小姑九點前一定回家的要求。

——鬼知道主播上來就先遲到半個小時,而眼下,手機左上角的時間已然跨過八點大關,他們卻連直播的場地都還沒抵達。

路炀別無他法,只得提前給小姑發了條微信,把時間往後挪了一小時。

-小姑:注意安全,太晚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路炀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才緩緩回了個“好”。

摁滅手機後,路炀剛丟回兜裏,就聽身邊傳來一句:“報備完了?”

路炀登時眉頭一皺:“你看我手機?”

“……”賀止休頓時哭笑不得,他用空着的那根手指向自己,匪夷所思地問:“我看起來有這麽沒素質麽?”

路炀帽檐下的眉峰向上微微挑了下,毫不客氣道:“自信點,去掉看。”

賀止休:“……”

毗鄰馬路口,對岸綠燈頻頻閃爍,停滞不前的機動車大燈亮起,将斑馬線照的幽幽發亮。

路炀托着滑板停在石墩子旁側,偏頭時恰好與一同停下的賀止休對上視線。

只見後者眯着眼板着臉與他對視半晌,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總這麽板着臉,不累麽?”

“……”路炀木着臉:“關你什麽事?”

賀止休也一本正經地回視:“那我看了沒有關你什麽事?”

路炀:“?”

夜色凜然,側方不遠處迎面而來一對小情侶,十月初的滾滾熱風也無法将他們黏死在彼此身上的肌膚分開半寸。

路炀就這麽木着臉與賀止休對視了足足好片刻,直至瀝青路上的機動車都馳完了一波,賀止休像是終于繃不住一般,單手握拳抵在唇邊,別開目光悶笑出聲。

“開個玩笑,真沒看。”

賀止休笑道:“我還不至于沒品到那種程度。”

路炀滿眼不信地睨他。

賀止休斂了幾分笑意,只留嘴角依舊微挑,說:

“現在才剛過八點,從公園離開後你就一直盯着手機到現在,而你看上去也不像是什麽會沉迷網聊的網瘾分子,所以我猜,要麽是跟家裏報備,要麽……”

他頓了頓,不知想到什麽,望向路炀的眼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旋即才在對方的視線下緩緩補充道:

“……要麽就是跟女朋友報備。”

路炀眉梢微挑。

但緊接着賀止休又說:“但你上次不是說對談戀愛沒興趣麽,所以我本來是傾向于前者的。”

“本來?”

“是啊,本來,”

賀止休手指在紅黑相交的挂帶上無聲纏繞了兩圈,裝着長焦距的鏡頭被他随意向上托住,鏡頭照向頭頂高懸的明月,在玻璃弧面上反射出一道淺淺的光,又由下至上地映向清晰分明的下颔線,流暢的喉結被鍍了層薄薄的邊。

只見他饒有興致地看着路炀,輕聲道:

“就像你上次明明說不喜歡拍照,但還是來直播這樣——所以對談戀愛沒興趣,是不是也是騙人的呢?”

“噠、噠——”

對岸綠燈驟亮,發出低昂的提示聲。

路炀沒說話,帽檐下的目光冷淡如水。

賀止休本來也是随口調侃,并不真覺得路炀會回答他,見狀只是收回目光,握着相機便準備踏上斑馬線。

未料前腳剛邁出,身旁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頃刻間一道身影驟然從靜待綠燈的轎車燈光前飛馳而過。

等賀止休再回神時,路炀已然閃現于數米外的紅綠燈牌下。

少年單腳踩剎,滑板翹起一道非常帥氣的角度,不遠處地路燈由上而下灑落,将身前的影子拉的極長。

以至于賀止休跨步走來時,間隔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便輕松踩到了對方幾乎與滑板融為一體的深色黑影。

“随口問問,跑這麽快。”賀止休随口說了句:“也不等等我。”

誰知路炀突然道:“等你幹什麽,搭讪我?”

賀止休一頓。

他前腳踩上人行道,小腿高的圓墩子立在腳邊,另一側則站着路炀。

少年不知何時将口罩拉至下巴,露出挺拔的鼻梁與生來便是淺色的薄唇。

柏油路上汽車長鳴着喇叭疾馳而過,毗鄰郊區的街口人流稀疏,安靜的連不遠處景觀叢枝葉沙響動靜都變得尤為清晰。

風聲中,只見路炀薄唇微動,橙色燈光在他臉上明滅掃過,将那張素日來冰冷的面孔照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玩味,低而輕地把數日前那句拒絕一字不落的歸還。

“——不好意思,我也不接受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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