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姐姐林安(二)
姐姐林安(二)
鐘巧茗九點去到工作室,裏頭沒人,門都是她自己開的。
上班時間是九點半,但不用打卡,基本上沒幾個人會按時上班。都是要日夜颠倒追熱點事件的媒體人,在哪裏都可以工作,沒必要一定回到工作室來。鐘巧茗對員工的要求只有一項:不耽誤工作,別的都沒關系。
鐘巧茗開燈,開窗,開電腦,又打掃一下衛生,往她的辦公室噴點淡香水,泡了茶,煮了咖啡,而後坐在辦公桌後邊看時事新聞邊等。
林安很準時,比工作室任何員工都準時,說是九點半到,就是九點半敲門。
鐘巧茗快步到大門将林安迎進她的辦公室裏。
請林安坐在小沙發上,鐘巧茗給林安倒了茶,拿了小零食,又關心地問候了林安的情況。
今早張柔的話沒錯,林安看上去的确沒有因林馨的案子而顯露出任何傷心,林安很冷靜,鐘巧茗想她是一個內斂的人,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外露。
林安開門見山地說:“我來是想了解一下,鐘女士在昨天發布的兩篇報導。”
“是,應該的,我們聯系您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想與您交流案件相關的情況。”
“鐘女士是從哪裏知道關于林馨和兇手之間的事情的?”
“這個嘛……”鐘巧茗尴尬地笑笑,反問道,“請問您或是您的家人,之前知不知道那些事?”
林安直截了當地說:“我和我的父母都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鐘巧茗确定那些信件跟林安無關了,林安今天過來,純粹是要向她詢問關于林馨和兇手的事,她倒是成了唯一的知情者了。
鐘巧茗胡謅道:“我和林馨,之前有過交集,她曾經想讓我曝光那些事,可是當時她很猶豫,怕在輿論之下日子難過。而且當時林馨可能還沒有和兇手重新在一起,對往事的執念沒那麽深。”
“可以詳細和我說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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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也不算全面,只能将我知道的那部分和你說。”
鐘巧茗将自己從信件中獲取到的信息告訴林安。
林安微露驚訝之色,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林馨居然在念高中的時候就和她的老師戀愛了?還在多年後續上這種關系?哪怕知道兇手有太太有女兒,林馨也要和兇手在一起?就是因為她又黏上去了,所以給自己招致殺身之禍?”
鐘巧茗就是知道一般人知道這件事的全貌之後會有這種反應,才到現在都不肯将林馨推出去。
大家很容易就會同情一個被欺騙的少女,但絕不會同情一個主動當第三者的女性。
鐘巧茗輕聲說:“從現在我手裏的信息來看,是這樣沒錯。”
“這些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暫時沒發現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知道。但是……”
林安敏銳地皺眉瞅着鐘巧茗,問:“你想将這些都往外寫?”
一副想拒絕的模樣。
鐘巧茗輕咳一聲,說:“林馨希望我将兇手利用職務之便誘捕小女孩的事情公之于衆。”
“公布那一部分不就好了?林馨在死前的行為不要公布。她已經因為自己的行為被殺了,就不要再讓她受到譴責了吧?”
鐘巧茗為難道:“我不說命案的來龍去脈,警方那邊也會說,到時候觀衆們将警方的通報和我寫的報導一結合來看,很輕易就能還原林馨生前的行為。林女士,我知道你不想林馨的聲譽受到影響,但林馨的意思是,讓我将兇手的惡行曝光。兇手的那種行為,無法用法律懲罰,只能用輿論将他釘在恥辱柱上。而我作為一個寫文章的人,我也希望女孩子們看到我的文章之後,更加清醒,更加愛惜自己。”
“不能不寫嗎?或者沒有別人可寫?”
“暫時沒有找到別的受害者。林馨她,希望我寫出來。”
林安移開視線,低聲說:“最傷心的是老頭老太太,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麽跟他們說了。”
“請跟他們說這是林馨的遺願。”
鐘巧茗慶幸是林安過來找她,如果是林馨的父母,會很難纏。
林安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輕嘆道:“我真的不明白林馨為什麽要重新去找那個兇手。”又想了一下,狐疑地問鐘巧茗,“你知道她和兇手為什麽舊情複燃嗎?”
“不知道,她只說過兇手其實一直沒有忘記她。”
林安越想越不對,問:“林馨希望你揭露兇手的真面目?”
“是的。”
“她既然知道兇手的行為可恨,又想着要撕破臉,為什麽會又重新和兇手好上?她的行為很矛盾呀。”
“是,我也有這種感覺。但她沒跟我說自己那會兒是怎麽想的。請問你是否知道林馨在近幾年裏,交沒交過別的男朋友?”
林安微微一愣,含糊道:“應該有過吧。”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鐘巧茗皺眉笑了一下,說:“你似乎對林馨的事不太熟悉?”
“是,我大學畢業後去另一座城市工作生活了,不在S城。而且我和林馨差了十歲,在成長的時期裏幾乎沒有共同語言,所以不怎麽聊天,等到林馨也長大了,我想着和她的感情不算好,也就沒打算要多親熱地相處。沒想到,她年紀輕輕會遭遇這種災禍。”
“沒有多親熱,但也不是多不好的關系吧?林女士這不是回來處理林馨的事了嗎?”
“嗯,姐妹緣分不深不淺的吧。”
“那就很不錯了。是逢年過節才見一次吧?”
“之前是,後來我和老頭老太太鬧掰了,就沒有再回去,這次是我不知多少年來的第一次回家。”
鐘巧茗倒是沒有料到這一層:“鬧掰了?因為什麽事?”
“因為我不結婚。”
鐘巧茗了然,這是近年來很常見的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矛盾,她也曾和父母鬧過。
林安臉上有了些許笑意:“鐘女士也是這樣的想法吧?”
“哈,很明顯嗎?”
“稍微能感受到是同類,我的直覺挺準的。”
既然是聊到了這個話題,鐘巧茗索性多說幾句:“據我所知,林女士的家庭應該挺富裕的吧?”
“還行,我家的老頭老太太在年輕時候肯吃苦,又趕上好時代,勉勉強強進入了暴發戶的行列。”
鐘巧茗笑着說林安說話有意思,又說:“像我這樣出生在一窮二白的家庭裏的小孩,說着要脫離家庭挺容易的,因為本來也不能指望自己的家庭能夠幫助自己多少。但像你的家庭,是有不錯的資本的家庭,要選擇走出去孤軍奮戰,不簡單。”
林安聳肩道:“沒辦法,世界上沒有不問收獲的付出,我要父母,或者說那一大家子人,所創造的豐厚成果來幫助我達成一種輕松富足的生活,就必須用我的乖巧聽話來換取,不僅是血緣,我連靈魂都必須徹底成為他們家的一份子,與家族利益共進退,才能得到你所說的生活上的幫助。
“那對我來說更難,我天生就不是能夠被別人控制的人。而我的父母都是比較傳統的人,他們對兒女的期盼不包括自由地追逐心中所求這一點,追逐可以,自由不行。
“他們不理解,可我總不能因為他們不理解就舍棄我自己了,我在親緣關系裏,沒那麽有奉獻精神。
“再說,社會越是發展,就越是允許人們真正地獨立生活,過去那種依靠一個家庭才能存活的日子,已經逐漸脫離出日常了。不尋求家庭的幫助,一個人生活,很難,要吃苦,但不至于活不下去,至少對我來說,是可以承受的。
“我離家時才畢業沒多久,也不會真的困難到像我曾經說的狠話那樣餓死在大街上。”
鐘巧茗表示理解,說了一下她也是這麽硬撐着和父母對抗的往事,又問林安:“你的性格和你妹妹的性格,相差很大嗎?”
“嗯,我是一個不聽話的小孩,而林馨非常乖巧聽話。”
鐘巧茗想林馨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會被兇手看上,嘆道:“有時候乖巧聽話不是好事。”
林安認同地點頭:“可以說,世上根本沒有徹底乖巧聽話的人,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思想。更何況是受過良好教育又活在信息時代的孩子,不可能完全沒有自己的想法,我覺得那只是林馨的一個面具,用來應付父母。她不懂得反抗,好像沒有這種技能似的。然後各種各樣想法在面具下積累,她早晚要找一個宣洩點。我有點懷疑,那個兇手就她找的宣洩點。”
“你覺得林馨和那個兇手談戀愛,是一種類似于反抗的行為?”
“會有這種可能嗎?”
“我想會有的,不敢正面反抗的人,通常會選擇奇奇怪怪的側面角度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像是代償行為。”
鐘巧茗繼續問了林安好些問題,盡量更多地了解林馨的為人和經歷。
可林安對林馨的過去實在是沒有參與多少,回答不出有價值的答案。
到工作室裏的員工差不多來齊,鐘巧茗和林安的交流也結束了。将林安送到電梯間搭電梯,鐘巧茗回到工作室,迎面就是抱着平板等她的尹媛霞。
尹媛霞邊走邊說:“熱度維持的效果一般般,你現在需要塑造一個典型的受害者形象,不然網友只有攻擊對象沒有同情對象,注意力會不集中。”
“好,現在就寫。”鐘巧茗走進辦公室,接過平板,看尹媛霞做好的數據圖。
尹媛霞問:“你有什麽人選嗎?就是那位死者林馨?知道了她多少信息?”
“具體信息不能透露,但可以分析一下受害者被兇手吸引的心理。這不是一般的戀愛問題,受害者是學生啊,這是一位老師利用學生的心理進行獵豔的問題。”
“這樣的話,輿論方向可能會變,可能得到的不僅僅是同情。”
“也該變了,光是聲讨的勁兒,維持不了多久,得往下挖一挖,丢點話題給那些情感博主和教育博主發揮。”
和尹媛霞商量的過程裏,鐘巧茗已經想好了要是将林馨擺上臺面的話,該用怎麽的方式來擺。
這些小女孩只是年紀小了點,但不是真傻,不是真的只知道張嘴吃魚餌的魚,不會蔣晨一送秋波她們就争着上鈎。
她們是被心裏無處安放的愛戀拖累了。
她們不懂得處理自己的情感,不懂得面對自己的欲望,不懂得辨認自己的向往。
這種不懂,不全是她們自己的責任,這種不懂是一個社會問題,不僅僅是她們,太多人由生到死都不懂。
而且還有與蔣晨相關的關系……
鐘巧茗同尹媛霞說:“我打聽到一個信息,說是S高中和教育局裏有護着蔣晨的人,哪怕有人寫信到教育局舉報蔣晨的行為,也是不了了之的結果。”
“這種教職人員內部的事最好不要由我們來點明這件事,讓網友們去查吧。”
“又不是被網友揪出來就不會遷怒我們了。”
“那我們也不至于直接和那邊硬碰硬,前面有網友擋着。我們就是好好報導一起命案以及命案相關人員的社會關系,沒想過會引發之後的事。”
鐘巧茗點頭道:“行,你用幾個小號提一下,起個頭。”
“好。”
尹媛霞是鐘巧茗開工作室之後聘請的第一個員工,與鐘巧茗相處十年,無比熟悉鐘巧茗的各種狀态,自然也察覺到了她今天紮根紮得很深的疲倦和煩悶。
尹媛霞問:“有什麽事嗎?心情不好?”
鐘巧茗嘆道:“我腦子太亂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厭自己處于這種狀态。”
“在煩什麽?”
“我即将要犧牲掉那位可憐的死者。”
尹媛霞明白鐘巧茗的意思,勸道:“鐘巧茗,她人都死了,你不要想太多,又不是你害死了她,你做好你的事就行。”
鐘巧茗應道:“嗯,我知道。”
但是,會想太多的人是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