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戀愛

我的戀愛

我非常讨厭同齡的小男孩,幾近到了厭惡的程度。

在幼兒園時,我差點死在一個調皮的小男孩手裏。

往後多年都做噩夢,夢見自己溺死了。

許是有了這樣不好的開端,我對他們無法産生任何友善。

他們總是髒兮兮的,衣服皺巴巴,鞋子臭烘烘,稍微動作一會兒就一臉的汗和半臉的油。

嗓門極大,一張嘴就吵得整間教室都晃悠悠。

奸詐狡猾,滿腹壞水,以戲弄別人為樂,以破壞事物為榮,根本不懂得何為平和的相處,一個個都像餓狠了的老鼠,到處亂竄,胡亂啃食,只有肆虐的欲望,沒有施愛的念頭。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明明只在文明社會中生活過,明明大家都一樣念了這麽多年書,可是就只有他們會毫不羞愧地用全套的粗暴野蠻對待身邊的同學,他們那一團一團肥壯的肉裏,藏着的都是暴君的基因。

我念書的時候,連多看他們一下都覺得髒了自己的眼。

也不覺得他們能夠被教育好,在所謂的教育環境中被教育多年,我難道還不清楚嗎?學校不育人,學校每年向外釋放出去的,是不問道德的人群,他們只需要懂得遵守規則、為社會運行付出一份力就夠了。

他們更不會從周圍的環境中得到任何營養,他們沒有那種超群的能力。

成長的步調不一致,甚至是成長的路線不一致,所以從小到大從內到外的面貌全然不同。

即便是數年後我長大成人了,我依舊無法理解為什麽在人類世界裏,在我周圍的世界裏,會有那麽多的人對“美”無動于衷。

正是應了那句,“他們比死還苦,他們的心是網羅,手是鎖鏈*。”

真理是美的,道德是美的,愛戀是美的,悲憫是美的,真誠是美的,理解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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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在他們的世界都不見蹤影。

哪怕是被蔣晨誘捕了,哪怕是因此一生盡毀,我也不覺得我愛慕蔣晨所呈現出來的優秀面貌有任何錯處。

我選擇的不是蔣晨禽獸的心,我選擇的是蔣晨華美的外衣。

我以為那華美的外衣下,也是一顆同樣美好的心。

年紀小的人,将“知人知面不知心”一類的話語盡數背誦,卻因無法理解而無法付諸于行為上。一群在大多數時候只會說大話假裝成熟的幼稚小孩,對成熟的追逐,即是對自己的無知的厭惡。

一看到美麗的外表,一受到友好的對待,就會不自覺地推理,覺得對方的心也和表象一樣美好。

人的表象怎麽能夠和他的心分道揚镳呢?這種比奧數題還難的哲學問題,如何要求小孩子去解答?何況是一個本身就向往美好的小孩子。

和所有不谙世事又對美好感情有着不尋常的憧憬的無知少女一樣,我被蔣晨吸引了。

第一次見到蔣晨,我就覺得他是愛情故事裏的完美男主角。

第一次和蔣晨對視,我聽見了我的心瘋狂沖撞胸腔的聲音。

第一次和蔣晨說話,我故作鎮定,心裏想的卻是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

如果沒有就好了。

我從蔣晨身上也得到過一些快樂,在高中沖刺階段,艱難地從夾縫中漏下來的短短幾天假期,他會挑選一兩天和我外出。

我們從來不會在S城區活動,他會驅車帶我去到相鄰的城區,做一切情侶會做的事,逛街、看電影、吃路邊攤、逛景點、聽livehouse、聽相聲,然後和我一起去見識那個城區的各種酒店套房。

蔣晨心術不正,不知廉恥,沒有道德,但他不是一個變态,他的心理其實挺健康的,生活也不單調,他在沒有工作的時間裏,都在給自己制造快樂的享受,所以偶爾在他身邊的我能分到一點。

我只是一個常年被關在學校裏做題的學生,見過的世面不多,接觸過的願意俯身同我說話的人更少,過于貧瘠的精神世界致使我不可能抵擋得了蔣晨的攻勢。

有一次聊電話時,我問他:“老師,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他很坦白地說:“是呀,剛參加工作沒多久就結婚了,太太是家裏人介紹的,當時我年紀小,不懂事,家人說到時候結婚了,我就聽話地結婚,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她合不合适。後來有了孩子,後悔也沒有用,就硬着頭皮把日子過下去了。”

親耳聽他說這些,心裏有點空,嘴裏也幹,我用發澀的聲音問他:“你很愛你的太太嗎?”

他迅速回答道:“我不愛她。”

“不愛她為什麽要結婚?”

“林馨,你不懂,大人都是像我這樣的,年紀到了就會結婚,自己不想結,家人也會每天催着我們結,實在是不堪其擾。而且我那時剛工作,還和父母一起住,掙的錢不多,沒有積蓄,沒有說話的底氣,只能聽他們的。我是被逼着結婚的,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的處境?”

似乎還是我的錯了,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推卸責任的方式,緩了幾秒才繼續問:“你結婚了,我就不應該和你聯系了是嗎?”

“當然不是,婚姻只是一種需要去完成的生活模式,而戀愛是在婚姻以外的。我和你是在戀愛,是在實現我們的愛情。愛情不應該被任何事情阻攔,連婚姻也不可以。”

“可是我接觸過的所有人和事都告訴我,不可以破壞別人的婚姻。”

“這怎麽會是破壞呢?我的婚姻還在。林馨,難道你要抛棄我嗎?因為我結了婚你就要抛棄我嗎?我那麽愛你,我全部的愛都給你了,你卻要抛棄我,我以後該怎麽活?愛情一旦産生,就收不回去了,除非到死。你想丢棄我,然後看着我逐漸走向死亡嗎?”

開始打感情牌了。我不知道怎麽應付,只含糊地說:“我沒有這麽想……”氣勢全無,蔣晨一下子就可以聽出我已經敗下陣來,他拿出一套慣用的甜言蜜語哄我,并以此結束這通漫長的電話。

其實那次我沒有被蔣晨說服。

倒不是因為我成了他婚姻的破壞者而羞愧,念中學時的我的道德感也不是太強,并不會像有過一些被背叛經歷的人們那樣,對感情中與婚姻中的分心痛恨至極。

只是我心裏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口口聲聲說愛的人,很虛僞。

蔣晨并不愛我,我也不愛他。

向往一個強大成熟的戀人的本質,大多是尋求庇護。

不想倔強地活,不想靠自己橫沖直撞,不想經歷頭破血流,不想伸手向前時摸不到依靠之物,不想自己一人走在路上,不想感受疾風驟雨,在一個懷抱裏,哪怕是布滿荊棘的懷抱,哪怕鮮血淋漓,哪怕實際上是比外界更加殘酷的環境,也比自己去品嘗外界的苦難要好得多。

那是愛嗎?

我覺得不是的。

我和他,都是不懂什麽是愛的人。

他只知征服與戲弄,我只知憧憬與幻想。

我們不曾了解過彼此真正的需要,不曾接近過彼此的心,不曾為彼此的未來努力過,不曾為彼此的美好付出過,我們都只是困在某種模式裏的人,他假模假式地讨好我,然後吞食我的身體,我糊裏糊塗地順從他,以為是天經地義。

許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這是世間大多數男女相處時的樣态。

人生當然不僅只有愛情,女性也沒有一定要結婚的使命。

然而我不是被這樣教導的。

向往美好的特質在有意無意中被極大地扭曲了。

我從父母手中得到的使命就是結婚生子,在這種前提下,我要向往的美好不再是普遍的美好,而是特定的美好,例如完滿的婚姻和聰明健康的孩子,對情感的向往也被收窄,只剩愛情,我總不能去向往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我從小到大看過的影視劇也是這麽演的,女性總是要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總是要找到一個能夠成為歸宿的男人,仿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除了愛情和歸宿之外,一切都是風雨,都是讓人生不可安寧之物。

我身邊能夠看見的人也是認同那種生活的人,我沒有見過在那種命運中的反抗者,姐姐是例外,但姐姐離我太遠太遠,我夠不到。

有過和蔣晨的戀愛之後,我才明白其實戀愛不是為我準備的,就像婚姻也不是為我準備的那樣。

意識到這一點實在太危險了。

因為我不是一個反抗者。

如果沒有後來偶然的發現,我會一直覺得我和他是在談戀愛。

大概他手裏的其他獵物都和我的想法一樣,不過是一段戀愛而已,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開。我們都是被特意挑選的個性溫順的人,在失敗的戀愛面前慣于隐藏,也慣于自責,正合蔣晨的意。

我們很難察覺一段親密關系裏是否有愛,一頭熱地去摸索愛情的人都是如此,愚蠢又盲目。

我提出要分手,原是一件蔣晨喜聞樂見的事,可因我當時的情緒太差,蔣晨不得不将我看作是恐怖分子。

不和平的分手,像是一個警示。

一個會讓他那一段又一段與學生發展的所謂戀愛曝光的警示。

蔣晨觀察了我一段時間,我到另一座城市念大學,他還會偶爾和我聯系,探聽我的情況。在我連續三次都能語氣和緩地同他對話之後,他才真正放心和我斷了聯系。

時隔多年的相見,并不能讓蔣晨忘記我曾經顯露出來的恨意。

蔣晨其實是一個戒備心極重的人,他從來不肯去任何少女指定的地方與她們約會,不安全。

他的所作所為不能讓旁人知道,他的榮耀和快樂都建立在他的身份上,他要盡可能地保證身份的穩固。

我沒有去驗證過,但我總覺得其實是有一定數量的人知道了,少女們的同班同學、蔣晨的學生和同事,甚至是認識其中一方的相熟的人,只是大家都不點破而已。

什麽事情在沒被點破的時候都不是大事。

所以我給蔣晨打電話說要在我的咖啡館約會時,他竟會考慮着應下來,我在剎那間看清楚被我蹉跎了的歲月。

我已經不是一個蔣晨需要忌諱被發現的學生了,我已經成長到對他的前途不算有威脅的年歲了,而且還比過去更溫順了,對他念念不忘,對他軟語溫言地求一個見面,他的所有戒備心都會被沖淡。

見面重溫舊情之後,我和他用微信溝通,并且只打字,不用語音,不打語音電話。

他說這樣不夠保險,曾拒絕過多次,可我堅持,他慢慢地也妥協了。

他不再十分哄着我,也不再十分專-制,更有一種正在平等地談戀愛的錯覺。

我在約會時試探着問他:“你的太太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

他不喜歡我們問他關于太太的事,他會覺得這樣的問題帶着進攻意味,他不允許他身邊的女孩有這樣強勢的想法和做法。果然,他沒好氣地說:“不是,問這個幹嘛?”

“不幹嘛,擔心被發現了要怎麽辦。”

他陰沉着臉,看我的眼神甚至有些兇狠,“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好奇呀。”

“不要這麽好奇,她的事與你無關。”

“嗯,我知道了。”

之後我在微信裏和他聊幾句關于他太太的事情時,他都會故作嚴肅地警告我別亂來。

我逗他說要是亂來會怎麽樣。

他說他就當不成老師了。

這種時候我都要好言好語地哄着他,并及時轉移話題,讓他忘記方才的戲言,不要多做解釋。

我将聊天記錄都保存了下來,這是重要的證據。

做一個局真難,讓人身心俱疲。何況我是不善謀略的人。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對蔣晨的恨意,在發現他以誘捕少女為樂之後,恨意在我心裏落了一顆種子,生根發芽。

而後經年累月地長大,長成郁郁蔥蔥的參天大樹。

經歷一次失敗的戀愛,拆穿一個下流的騙局,對我這樣懦弱的人而言,是致命的傷害,我再不能正常地建立健康的親密關系。

我在念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是同班同學,沒見幾面他就笑眯眯地走過來問我:“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喜歡他,但也不讨厭,于是我說:“可以。”

他身上仍帶有我厭惡的小男孩的模樣,但也帶有某種能夠偶爾在我面前表現的成熟優雅。

他是一個處于過渡階段的男生。

似乎正是因為如此,我能很容易就看出來他的無恥,他還不像蔣晨那樣能夠将自己的本性與思想完美地掩藏。

這個又大又小的男孩不拿人當人看,他的精神世界還沒有完善到可以尊重另外一個獨立的人,他只能将不喜歡的人們看作是惡魔,将喜歡的人們看作是心愛的玩具,手裏拿着标簽,給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貼過去。

我是他心愛的玩具,他用一點微薄的關懷和善意将我買回去,然後就自以為我是屬于他的。

他要我成為他人生的樂趣,他覺得只要學着別人嘴裏談論過的方式以及影視劇裏的蹩腳示範,就是在對我好,就是在愛我。

他與別人相處的方式和心思為什麽會這麽貧瘠?這麽可笑?仿佛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一樣,他從來不知道如何正視另一個人的雙眼,他只看得見他自己。他和蔣晨的差別,似乎只有膽子。不是因為他的道德水平比較高,而是他不敢。如果有機會又不用承擔後果的話,他會做出和蔣晨一樣的事。

但饒是這樣的人,就已經是衆人口中的“不錯的男孩”了,我的大學舍友都和我說如果沒什麽大問題的話,就要好好珍惜他。我沒有任何反對之言,可我心裏知道我不想珍惜這種人,也沒辦法珍惜。

在我細看他的醜陋時,也一下子瞧見了自己的成長。

我從被騙的候選少女的行列中脫離開,年齡脫離,心智也脫離。

別人無法利用我玩戀愛游戲,我也失去了對別人的信任,我們玩不到一塊兒去。

一切都回不去了。

蔣晨經過了我的人生,并将我那片稚嫩脆弱的花園踩踏成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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