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的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
大學畢業後,生活上的壓力更大。
不是生存壓力,我說要出去找工作,我的父母說不用,他們出資給我開一間咖啡館,讓我随便經營幾年,找點事情做。父母在年輕時候掙下的家業,使我不用為生存一事奔波。
生活壓力是來自大家都認為我必須遵守的社會習俗,是一種成為了規定的生活方式,是我身為女性就被放在底層,成為承重的地基,用一生的力氣來維持那些規定的完整。
我有怎樣的理想和思想都不重要,無論我心裏是怎麽想的,我的父母都不可能放過我。
媽媽在我念大學時就每天給我打電話,關心我的身體情況和交友情況。
畢業後父母讓我回他們身邊,可我那位又大又小的男朋友還沒跟我分手,并讓我陪他在陌生的城市奮鬥。
我遂了他的意,在那裏陪着他。
一年後,我和他分手,但沒有立刻回到S城。
我因心情不好,去了幾個地方旅行散心。
而後回到S城又因經營咖啡館等事,忙碌了一段時間。
父母替我安排的相親活動,開展得比他們的計劃晚了兩年。
對于我和那位又大又小的男朋友的事,父母一直不太滿意。
爸爸說:“我們希望你好好讀書,念個好大學,結交好的朋友,建立你自己的人脈網,以後你辦事和生活都是用得上的,誰知你根本沒往那方面努力,層次比我們家高的家庭的小孩沒認識,倒跑去認識了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小子,最後還分手了,你這不是純屬浪費時間嗎?”
媽媽說:“那小子如果是個心地善良脾氣溫順的人,願意為了我們家、和我們家一起努力,那也就算了,他居然還是個有野心的,要自己在陌生城市裏打拼的,自己吃苦又害你吃苦,這是圖什麽呀?他犯蠢,你也跟着他犯蠢?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不好嗎?那種人有什麽必要談的?女孩子的年齡就是資本,過了二十歲,那是一天都不能浪費的,你真是不懂想,你浪費的是你自己的資本呀。”
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又為什麽會和他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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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們。
那個又大又小的男朋友是一把刀,用來割開我的傷口,挖去我的血肉,讓我的傷永不愈合。
直至痛到無法承受的一刻,我扔了那把刀,想喘口氣。
可我發現父母其實說對了一點,我浪費了時間。
我已經長大,已經來到不能夠自由喘氣的成人階段,我浪費了我的學生時代。
方卓是父母安排我認識的第四個人。
前面三個都因各種原因被父母慢慢踢出局,父母說那些都不是值得托付的男人,要麽是脾氣一般,要麽是習慣不好,要麽是素質不高,跟那種男人結婚簡直是丢我們家的臉。
和方卓見面的飯局跟別的相親飯局沒有差別,雙方父母都出席,陪着我和方卓,制造一種開明又熱鬧的氛圍,讓我們兩個年輕人在他們的關注中見面聊天。
我在這種場合一般不會說很多話,基本上是在聽他們說。
而方卓一家在外人面前的表現是完美的,方父方母開朗風趣,對我不錯,不是誇就是哄,方卓幽默健談,樂于分享自己的經歷,也善于說笑,并且特意表現出某種闊達的人生态度,“做人最重要是開心地過好每一天,有錢最好,沒錢也不需要太煩惱,開心主要是自己給自己找回來的,不是用錢買回來的”此類說辭,他翻來覆去起碼說了三遍。
飯局之後,我和方卓交換了聯系方式。
我的父母在回程的路上就說感覺這一家人不錯,讓我試着相處下去。我說好,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方卓給我發的消息。
“安全回到家了嗎?”
我回,“還在車上。”
“下次不要去那間飯店了,不知道你家的地址,竟然同意了去離你家太遠的飯店,真是不好意思。”
那間飯店是我父母定下的,因為想遷就一下方家的二老,所以選了離他們家近的地方。
方卓跟我交流的話都很得體,不會像別的相親對象那樣沒禮貌,吃一次飯就覺得和我的婚事是板上釘釘了,言辭間醜态畢露。
我察覺到方卓的異樣,他在讨好我。他和蔣晨是一類人,做戲做得很足。
與大多數被慣壞的男性不同,方卓和蔣晨這一類男人是很懂女人心的,他們認真仔細地研究過女性,女性會喜歡什麽,會需要什麽,會因為什麽而動心,又會因為什麽而産生親近之意,他們都知道。
他們用專門設計過的手段去虜獲女性的心。
不管是作為被随意對待的貨品一般的對象,還是作為被慎重研究的敵軍一般的存在,受害的都是女性。
一段沒有真心的關系,最終被獻祭的只會是較弱的一方。
而女性毫無疑問地會成為被獻祭的一方。
他們為什麽就沒有真心呢?難道這是天生的嗎?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的無恥呢?為什麽這麽喜歡利用弱者呢?
我回,“不用不好意思。”
他回,“回請伯父伯母的用餐地點可否由我來定?”
我沒理他。
他又發了一條,“抱歉,這麽說話太唐突了,回請伯父伯母是我應盡的禮,我不該與你商量這些,你如果不想出席,請千萬不要遷就我。”
我想,他說的都是廢話,他要是牽起飯局,我的父母絕不會允許我不去。
我回,“沒事。”
他問,“下次的用餐地點可否與你商量?”
我回,“可以。”
我原本已經有點覺察了,他是為了我父母的家産才接近我的,那并不算太多的家産,不曾想也會為我招致這樣的災難,真是不可低估任何人無恥的貪婪。
但曾經心軟過。
在方卓完美無瑕的表現中,我生出了一些虛妄可笑的想象。
我想盡管我心裏布滿傷痕,可是在一種妥善的對待中,或許可以不再使它們增加,不再使它們被重新割開,使我自己不再痛成那樣。如果方卓可以一直妥善地對待我,營造出一種我是在被愛着的假象,那麽我沉浸在其中也沒有問題。
後來回憶那時的想法真是無奈,一個擁有情感的人,在沒有情感的人面前,似乎注定是要慘敗的,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招惹那種人。
在方卓跟我求婚而我又答應了的那個晚上,方卓說要在我家裏留宿,我也答應了。
不知道該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我在某APP裏亂逛的時候,不小心點到同城賬號推薦,又因看到了“準備求婚”的字眼,心頭一動,點進了那個賬號的主頁浏覽。
這是一個經常更新的賬號,也是一個賬號主人用以發洩的賬號,滿屏都是怨氣。
賬號主人大概是一個辛苦念書并獲得了高學歷的男性,在打拼了一段時間後發現自己是個好逸惡勞的懶漢,不想再那麽辛苦地打拼,又發現依靠家境一般的自己無論做什麽都很難有出頭之日,因此動了歪心思,開始走上專心找靠山的道路,例如想要一位女婿入贅的沒生出兒子繼承家業的有錢家庭。
以上是我經過篩選和總結得出的有效信息。
他在賬號中的發言沒有條理,甚至沒有理智,除了罵人就是詛咒,天天盼着早點和對方結婚,将對方訓練成只聽他話的寵物,又盼着對方的父母早點死,好讓他早點掌握對方家庭的財産。
他的話很難聽,只要對方有一丁點不順着他的計劃來,他就會連着發布兩三條純粹是咒罵的內容,也會對自己需要低頭的時刻記恨在心,只要他妥協了一次,他就在賬號裏發誓以後要如何如何讨回來,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在過嘴瘾。
他因要壓制自己的醜陋面目長時間做戲,所以總感覺背負着如山壓力,他似乎很愛用花天酒地的方式來解壓,似乎還是涉及了黃和賭的花天酒地。
越往下翻越多驚喜,他從前似乎已經快要辦成功這類事情了,亦即是說他幾乎要騙得另一位女性将自己送入他的口中,但後來女性那邊的家庭有了更好的選擇而一腳踢開了他,為表歉意,給了他一些錢作為補償。
他對此十分憤怒,持續半年時間都在咒罵那家人,并說他把那家人給的錢以及他在交往期間騙到手的錢都花光了,買了一套房子。本來是想着他自己一套、他父母一套的,可惜不夠錢,實現不了,為此又是連着三個月的咒罵,似乎在房子裝修期間,他每天都要罵一下那家人才算舒服。
有時候他說的話太過理直氣壯,仿佛盯着別人家的財産的他才是天地正道,用心守護自己財産的對方家庭反而是竊賊。
我很疑惑他為什麽會這麽大膽,做着這樣的事還要大喇喇地往外說,在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到的平臺上說,他難道想借此表演獲得掌聲和憐惜嗎?難道他認為圖謀不軌地接近別人,而別人理智又幸運地躲過了災禍,是別人的錯嗎?仿佛誰欠了他似的,心裏只有算計沒有真心的人難道不是他嗎?
他替自己感到不值,可是他有什麽資格可憐他自己?
被利用的明明是對方。
我知道那是方卓的賬號。
而我将那賬號的界面一伸到他眼前,他就慌了神。
方卓嚷道:“你誤會了,這不是我!”
我冷笑道:“那你現在将你的手機解鎖,然後交給我。”
方卓不說話了,一副落敗了的模樣。
我受到他那賬號的影響,覺得他背後正在升騰起一個張牙舞爪的兇獸,那是他滿腔恨意的具象化。此刻的他以及以後的他,都必定狠毒了我,覺得我是辜負了他的努力和付出的壞心腸女人。
我笑了一下,不知道他之後會在賬號裏怎麽咒罵不識擡舉不肯讓他利用的我。
我将手上的戒指脫下扔掉,戒指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骨碌碌地滾進床底,沾了一身的灰。
“你把戒指拿走吧。”我同方卓說。
除了想為自己挽回一些尊嚴的方卓在吵吵嚷嚷,房間裏沒有別的聲音。
我很平靜,不想說話,不想動作。
但意識裏有什麽東西一直在下墜,有什麽東西從萬丈懸崖上跳了下去,一直往下落,無有終結。
我看着方卓一手抓着床架,一手撐地,俯身低頭看進床底,尋找那枚小小的戒指。
我看着他的手,心裏冒泡泡似的冒出很多想法。
這件事上,我自己的責任比較多。
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真面目是怎樣的,卻還是心軟地相信了他們的某種僞裝。
我真是一個愚蠢又無能的人。
為什麽我要傻乎乎地相信別人呢?為什麽我的理智和情感總是走在兩條不同的路上?為什麽我要有情感?我能不能永遠都不要再向往了?
我在那時想到了死。
我已經看見了我接下來的人生的模樣——沒有方卓也會有別的男人,我的人生裏必定要有一個男人。
仿佛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必定要依靠另一個男人才能活下去。
然後要麽是被他們騙走家裏的錢,要麽是成為家裏的受氣包,要麽是在某個時刻被一腳踢開,連家都沒有了。
并且還要生小孩,和那種人結合,生下我們的小孩。
為家族延續生命,或者說得更偉大些,為人類延續生命的任務,既然交到了我的手裏,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呢?我所見之人,沒有一個是覺得我應該被好好珍惜的,甚至沒有一個會因為我手裏的偉大任務而欽佩于我。
很奇怪,一種被宣揚是偉大實際上卻非常弱小的身份。
我根本無法憑借這種身份擡頭挺胸地活。
我做不到像姐姐那樣,我沒辦法鼓起勇氣忤逆父母,我沒有做過那種事,不知道怎麽做。
而且我很怕,本就是在許多方面都孤立無援的人,如果再失去家人的庇護,豈不是太凄慘?
想着要死的人也是會怕自己太過凄慘的。
這很矛盾,打算讓自己一無所有的人,又害怕真的一無所有。
父母總說我這一代人幸福,其實不是的,這一代人裏,只有像姐姐那樣敢想又敢做的人是幸福的,而像我這種只敢想卻不敢做的人,會一輩子困在對遙遠目标的渴慕和對懦弱自己的責備之中,根本感受不到幸福。
我看見了我想要達到的地方,邊看邊在不堪的生活裏打滾,邁不出一步,這種感覺,抓心撓肝。
我曾問過媽媽:“女婿畢竟不是親兒子,哪怕是入贅的,也不一定信得過吧?萬一他不是喜歡我而是喜歡我們家的錢呢?萬一現在他喜歡的是我,以後卻變成喜歡我們家的錢了呢?”
媽媽滿臉不在乎地答:“我和你爸爸會立好遺囑,把錢都留給你。你要是擔心,也可以在結婚前簽好協議,婚後不讓他碰錢,讓他進公司裏幫忙,按時給他發薪水就行。”
“我和他結婚後如果生了男孩,跟了我們姓林,可畢竟也是他的孩子,他之後再讓孩子把姓氏改回去,那我們家的錢不就變成是蔣家的錢了嗎?”
“你也可以立遺囑呀,要是小孩不姓林,就不能繼承。”
“萬一他繼承之後又改回去呢?或者如果繼承之後他把錢轉贈給他爸爸家呢?”
“你放心,這些都是可以寫進條款裏的,用法律來保護自己的財産,由不得他們家亂來。”
“小孩也會有他的小孩,到時候就不是我可以管的事了,如果我的孫子是抱着要認祖歸宗的想法的話,那很有可能我們的家産就變成蔣家的家産了,你和爸爸這麽多年的辛苦打拼,可能就是在為他人做嫁衣。畢竟入贅對很多男性以及他們的家族來說是一種犧牲,願意犧牲,肯定是因為前方有一個值得他們這麽做的巨大成果。為了讓財産緊緊地握在姓林的人手裏,而往家裏招一個外姓人感覺是不太妥當的舉動。”
媽媽越聽臉色越差,但抿着嘴琢磨一會兒,沒有找到可以反駁的言語。
于是媽媽怒道:“沒有兒子的家庭不都是這樣的嗎?大家都是這麽做的呀,你覺得不妥當,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嘛?都怪我,我生不出男孩,才會導致這種局面,怎麽做都不對。”
一聽到這種話,我就不敢再多說了。
父母都對我很好,也很疼愛我,但我的性別依舊是他們此生最大的遺憾。
在死之前,我想做點什麽,哪怕是只為我自己掙回一口氣也是好的。
我想扯下蔣晨和方卓這些人身上華美的外衣。
這些讓我走上死路的人。
我不敢殺了他們,或者說,我覺得殺了他們并不能達成我的目的,我希望世上沒有悼念他們的人,只有唾罵他們的人,我希望僞裝成衣冠楚楚的體面人士的他們成為過街老鼠,再也沒辦法光明正大地活着。
我在網上亂逛的時間不少,我大概能知道輿論是種怎樣的怪物。它有兩張嘴,一張嘴咬為害的一方,一張嘴咬受害的一方。
我不想面對那種怪物。
我本來就是因為失望才想着要死的,如何會有力氣承受更多人造成的失望呢?
于是我想到要拜托一位可以在輿論中攪動風雲的人幫我。
我知道她一定會幫我,她一定能明白文字之後的我不曾說出來的話語,她一定會同情我的遭遇,她一定會感受到我的恨意和絕望。
她會幫我的。
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是否可以成功達成最終目的,我無法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