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早餐店的女兒(二)
早餐店的女兒(二)
鐘巧茗在一個受害者面前無法對另一個受害者的遭遇發表言論,很多話語當着當事人的面是說不出口的,她只能順着秦曉萱的話問道:“現在你覺得那是有關系的?”
“對,這也是我想接受采訪的原因之一,我結婚了,也就明白了那時的自己做的事情有多惡劣。我知道你會将我的事寫成文章發出去,請你寫的時候無論如何都将這一點說清楚,十幾歲的女孩有很大一部分都對自己做的事沒有把握,她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因此很需要旁人的提點,明确地跟她們說什麽是錯的,什麽是絕對不能去做的。”
鐘巧茗鄭重地應道:“好,我會的。”
但鐘巧茗心中略感慘淡,她知道那些事哪怕是明确說出來,全部都整齊碼在她們眼前,一目了然,她們可能也會選擇視而不見。
不是有很大一部分女孩對自己正在做的事無法判斷,而是那種年紀的孩子常常不受教,不願意用別人的标準作為判斷标準。有一些女孩必須經歷過了,轉換了身份,感受過了別人的難處,才能設身處地去想問題,而有一些女孩永遠都無法轉換身份,只能在自己的狹隘裏沉淪。
這和所謂的時代叛逆者不同,叛逆者在很多人眼中不受教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原則,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有意識地去對許多不合時宜的陳舊做派進行反抗,可孩子們不受教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思辨能力,他們還無法全面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世界。
鐘巧茗覺得孩子們的這種特點是教育上的一大難題,她作為媒體人,常年鞭笞如今的教育模式和方法,接觸到的事例繁多,所以她比一些單純為了過嘴瘾去指責教育問題的人們更加明白實現更好的教育的困境在哪裏。
無論怎樣的教育,總是要因為孩子們在某一階段中對文明社會的生活形式的不了解、對人類世界的發展理想的不了解,而必定産生無法到達的幽暗之處。
鐘巧茗暗暗嘆氣,低聲問:“你們處了多久才發生關系的?”
“在我成年之後,我過生日的時候他帶我出去玩了,我這輩子第一次出遠門玩就是他帶我去的。”
“蔣晨與你發生關系時,你不會想要拒絕嗎?”
“想過。”秦曉萱雙手交纏握在一起,掌後跟相互摩擦幾下,遲疑地對鐘巧茗說,“我知道有些男人在娶媳婦的時候會在意對方是不是處女,我想過這個問題的,我也想為了以後的事而好好愛惜身體。但是蔣老師跟我說現在的女孩子不應該這樣,女孩子也應該要享受性的樂趣。”
鐘巧茗咬咬牙,憤憤地想蔣晨的話是對的,蔣晨那個人不是不識對錯,相反的,他比誰都知道對與錯,他用一些對的說辭來引誘女孩們陪他犯錯,他清楚地知道每個女孩的困局,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欲望,他要讓她們在困局裏陷得更深。
“你享受到了嗎?”鐘巧茗問。
秦曉萱低着頭,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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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巧茗用安慰的口吻說:“雖然我很厭惡蔣晨那種人,但他說的那句話沒有錯,女孩也應該享受性的樂趣,你不需要為此害羞。”
兩人安靜了半分鐘,鐘巧茗讓秦曉萱緩解一下心裏的尴尬。
鐘巧茗喝了茶,又吃了兩顆葡萄,用紙巾擦擦手,繼續問:“你也像林馨那樣,沒有向你的家人透露?”
“沒有,我沒有和家人聊這種事的習慣。”
“你有兩個姐姐,和她們也不怎麽說話嗎?”
“無關緊要的話會說一些,但別的話不會說。”
“為什麽呢?我家裏有一個哥哥,我和他之間沒有太多共同語言,但也不至于到不怎麽說話的程度。”
“不是不怎麽說話,平時也會聊天的,就是一些重要的問題不會拿出來說。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我比較害羞的緣故吧,我那時候在家裏也不太想說話,總感覺很累,懶得開口。”
“很累?”
秦曉萱的目光缥缥缈缈不知道落在哪一處,臉上是追憶的神色,說:“可能是因為我住的地方不太好。我的父母是開早餐店的,租了一個在一樓的小車車庫來開店。将鋪子裏的桌椅收拾到一邊後,晚上我們全家就在地上打地鋪睡覺,早上三點多,我的父母就起來忙活了,他們支起桌椅,把我們幾個叫醒,讓我們在桌子上再睡一會兒。
“我念初中後可喜歡開學了,我能回學校宿舍住,平時周末我都不回家睡的,就白天去鋪子裏幫忙。放寒暑假時,我真的沒有一天能睡好,十點多躺下,從入睡到醒來,最多最多只有五個小時。所以鐘女士你看我長不高,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而且鋪子裏,也就是我的家裏,沒有窗戶,燈管燈泡那些也是老舊的,晚上開了燈也會很昏暗,我們一家人坐在那種可以說是暗無天日的地方,守着一個巴掌大的舊電視,看不知道演什麽的電視劇,心上像壓了塊石頭,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表情,又因為忙碌了一天,身上很累,沒有人有力氣說話,就都那麽坐着。”
“你家裏有幾個小孩?”
“五個。”
“五個?!”
“對,我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我在中間,是家裏第三個小孩。”
鐘巧茗對這種生孩子如下蛋的家庭向來充滿敬佩,是包含着大量不可思議之感的敬佩——他們怎麽帶得過來?
“那,得罰好多錢吧?那會兒計劃生育抓得多嚴啊。”
秦曉萱自嘲般笑了一下,說:“鄉下人都這樣的,生很多小孩,生完就放在老家,抓不抓的,看村裏領導是誰。我的父母運氣好,我們村裏一開始好像抓得很嚴,但大家的生育願望實在太強,這也偷偷多一個小孩,那也偷偷多一個小孩,管不過來,後來就不怎麽管了。我們家超生的四個小孩,只有一個是罰了錢的。”
鐘巧茗也笑了,搖搖頭道:“我媽因為生我被罰了兩千塊,她總說那相當于現在的十萬塊,後來我不樂意結婚生孩子,她就說我是賠錢貨,花費了家裏那麽多資源卻不聽話。”
秦曉萱笑着低頭,沒接話。
鐘巧茗問:“現在你的父母應該不住在車庫裏了吧?”
“沒有了,他們攢了錢,我和姐姐弟弟也多少出了些,加在一起買了間二手房,舊是舊了點,但好歹也算是有個正式的家。”
“還開店嗎?”
“開的,他們還在幹活,說要攢錢,我有兩個弟弟,結婚要花很多錢的。”
鐘巧茗對秦曉萱的家事不發表意見,繼續回到蔣晨的話題上,問:“你的家人全都不知道你在學校發生了什麽事,你也沒有告訴身邊的朋友,不和任何人商量任何事,那麽所有和蔣晨有關的事,都是他說你聽嗎?由他來決定嗎?”
“差不多是這樣。”
“沒有向他提過要求嗎?”
“幾乎沒有吧,我能提什麽要求,我什麽都不懂。”
“和蔣晨分手後,就斷得幹淨了?”
“對,分手後蔣老師沒有聯系過我,我也不可能去聯系他,就徹底斷了。”
“你在大學有談戀愛嗎?”
“有的,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大學同學。”
鐘巧茗開玩笑地問道:“畢業禮和婚禮一起辦?”
秦曉萱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對,是這樣。”
鐘巧茗補充一句:“你和蔣晨分手之後的事我不會寫的,你可以放心說,就當做是和我聊聊天。”
“好。其實也沒有太多值得說的地方,我丈夫在大二的時候追求我,我們都是S城的,想着比較熟悉,我就答應了當他的女朋友,然後無風無浪地走到今天了。”
“你結婚之後就在家裏嗎?”
“沒有,前幾年都在上班。我正在備孕,想生二胎,而且家裏的事需要一個人打理,所以我就辭職回家了。我丈夫的薪水勉強能應付我們的開支,我的公公婆婆平時會幫一下我們,他們都想家裏多添一個孩子。沒有我的那份薪水,日子也能過下去的。如果以後過不下去了,我等孩子大一些就重新出去找工作。”
“那樣挺難的。”
“我知道,但總會有辦法的。”
鐘巧茗一直很反對這種看情況犧牲自己人生的做法,她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做這樣的犧牲。
她不提倡弱肉強食的動物型低等社會,不提倡只将成功看作價值的強勢社會,她認同一個人不尋求社會意義上的成功是尋常事,享受不那麽努力前進的生活方式也是尋常事,可她的認同不是秦曉萱這樣的,将自己的人生全部傾注在家庭、丈夫、兒女之類的事情上,就是錯誤,天大的錯誤。
鐘巧茗不可能和秦曉萱說這些,但秦曉萱從兩人之間的某種凝滞的空氣中感受到了鐘巧茗的真實想法。
秦曉萱嘆道:“我沒有像你或是林馨那樣的聰明腦子,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以前不懂,現在也不懂。我沒辦法像你們那樣,看得見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并且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我做不到那些,我只能過現在這樣的生活。”
鐘巧茗亦只能心口不一地安慰道:“你別妄自菲薄,你也是對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罷了。很多時候,選擇沒有對錯。”
秦曉萱在鐘巧茗的安慰之言中沒動靜,又說:“我決定對你說出我的經歷,是對你們一直以來保持着的警惕和努力的小小支援。希望我能做到。”
“嗯,你已經做到了。”
結束采訪,同秦曉萱道謝也道別,鐘巧茗原路返回,又要走一次那個對穿高跟鞋的人士很不友好的樓梯。
下樓梯時更加艱難,她踮着腳走,高跟鞋的跟常會和後面一級階梯打架,十一級階梯要打七八次,鐘巧茗煩了,便側着身體走,但這樣又不得不用手撫着髒兮兮的扶手,不然保持不了平衡。
鐘巧茗好不容易成功下到一樓,覺得自己已經變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帶着點挫敗地從包包裏拿出濕紙巾擦手,又頂着一張不高興的臉,攥着垃圾走了許久,才找到路邊的垃圾桶。
往前走到第二個垃圾桶附近,鐘巧茗才記起自己停在某小超市前的車,只好回頭。她全身上下都悶在一種煩躁的感覺裏,越走,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天氣還沒有開始變熱,時有涼風拂面而過,可絲毫無法減輕鐘巧茗的煩躁。
終于找到她的車,坐進車裏,鐘巧茗又發了一會兒呆,而後動作遲鈍地發動汽車。
鐘巧茗回到工作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對着電腦裏的空白文檔,腦子裏不斷湧現方才秦曉萱說的話,她根本連錄音筆都沒有拿出來,就能将秦曉萱的話完完整整翻來覆去回憶。
這又是一個讓她感到憤怒的采訪,和面對林馨的信件內容時一樣憤怒。
無論對那種傷害有沒有清楚的意識,有沒有深刻的在意,那都是一種傷害,她們都是受害者。
少女們那無處安放的愛戀啊。
鐘巧茗猛地錘了一下桌子,桌面的無線鼠标跳了起來。
她很想和誰吵架,很想揪着誰的衣領狠狠地質問,這麽普遍又嚴重的問題難道不值得教育專家們坐下來研究個三年五載的嗎?
為什麽總是要選擇用諱莫如深的方式對待?捂着不說,她們的愛戀就會消失嗎?明顯是不會的,她們的愛戀只會在無聲之處、在無人知曉之處,被狠狠地利用。
能不能有個人站出來告訴這些少女們,到底應該怎麽做?
到底應該怎麽做,才能教會她們要拒絕那些不懷好意的欺騙和傷害?
圖謀不軌的人是不可能滅絕的,他們是人類永恒的腐瘡,身為圖謀對象的其他人,除了拿起長矛和盾牌保護自己以外,別無他法。
可憐的少女們,在還沒有具備保護自己的能力時就被攻陷了。
她們不能懵懂,不該懵懂,她們要像出生在山林間的幼獸那樣,一脫離娘胎就站起來,一站起來就學着跑,吃了第一口奶就知道遇到危險的情況要用盡全力逃命。
到底是什麽讓她們覺得身處的地方不是山林間野獸前?
是那些以她們為獵物又掌管了山林秩序的野獸們一手創造的幻象嗎?
鐘巧茗沒能随心所欲生氣多久,尹媛霞又來敲門了。
鐘巧茗在努力工作的員工的督促下,一切怒火皆剩灰燼,她半死不活地嚷道:“知道了!現在就寫!趁着輿論的高潮乘勝追擊!随便什麽人,統統都拿下!全部都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