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千層浪（一）
千層浪（一）
鐘巧茗将秦曉萱的經歷也寫成報導發出，禽獸教師系列報導在網友眼中似乎成了連續劇。幸好大家的追劇熱情挺高，讨論度高，偶爾出現的不太正經開開玩笑之類的行為，在鐘巧茗這種想借報導說很多話的人眼裏，也就不至于十分讨厭了。
在網絡上的一切，有熱度，有流量，才能有價值。
而在劉玲玲寫的死者被想吃絕戶的未婚夫傷害的文章發布之後，原本對特定職業的男性的議論浪潮逐漸擴大到全部男性，輿論更加洶湧。
同行們見有利可圖，紛紛聯系死者和嫌疑人的家屬，拼命去挖與兩人相關的人和事，可都沒有收到死者信件的、擁有得天獨厚條件的鐘巧茗收獲那麽大，只能拿着些不知真假的邊角料，寫幾篇嘩衆取寵的東西。
但也有一部分人會看，會相信。
這些人又會拿着那些東西加入讨論，真假混雜的輿論世界裏，為了捍衛自己的觀點和自己相信的內容的争執不可避免，從而産生了更多的熱鬧。
負責監測輿情的尹媛霞對此很滿意，催了鐘巧茗三四回，要鐘巧茗繼續去搜刮猛料。
鐘巧茗只道讓她先緩半天。
鐘巧茗不忘要幫死者讨回公道的任務，待方卓完成協助調查，鐘巧茗給陳警官打電話說：“你把方卓放回去後最好盯着他，他有可能涉黃涉賭。”
陳警官有些驚訝：“你這都能打聽到？”
鐘巧茗不可一世地哼哼兩聲：“是呀，我有什麽打聽不到？”
“你從哪裏知道的這些？”
“行業秘密，你別問那麽多。”
陳警官重重地嘆道：“巧茗啊，我發現你變了。”
“哪裏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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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起命案裏尤其積極啊，你查到的東西都快比警方查到的還多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很依賴我的呀。”
鐘巧茗暗道她知道的本來就是比他們多。
鐘巧茗讓陳警官不要往他自己臉上貼金，又說：“這是近來最熱門的案件，我當然要使出渾身解數找料了，你只是個當警察的，怎麽會懂，這案子本身就是熱門話題的集大成者，又是出軌偷情，又是上位者利用職務對下位者的大量誘捕，又是少女的戀愛問題，從上到下，從老到少，所有大衆樂于讨論的話題都包在裏頭了。這種案子，我要是沒有緊緊抓在手裏的能力，我哪裏養得起工作室那麽多人？”
“行，你厲害。方卓那邊我會跟的，數額大不大，情節嚴不嚴重？”
“不曉得，問這幹嘛？數額不大你就不跟嗎？”
“不大我就找個年輕一點去跟嘛，要是只賭個三瓜兩棗的，抓回來我都嫌他礙地方。”
“那你找個年輕的小警察去跟吧，我看他那樣也不像是有多少錢能耗在這些上面的。你到時候有收獲記得第一時間通知我，我立刻寫跟蹤報導，把方卓這個想吃軟飯想得喪心病狂的人渣好好料理一頓。”
“行。”
在輿論攀到最高峰的時候，鐘巧茗被兩家平臺的負責人約着談話了，談的內容主要是讓她不要挑起這麽劇烈的男女對立。
一家負責人和鐘巧茗打了視頻電話，一家負責人的辦公地點在S城附近，便索性直接殺到鐘巧茗工作室。
鐘巧茗雙手舉起大喊冤枉：“我只不過發布三天前的命案的相關報導而已，我什麽都沒做啊。”
這位負責人是和鐘巧茗差不多年紀的女性，對鐘巧茗的作為其實也不是真的想制止，親自過來警告鐘巧茗只是執行公司的安排。
負責人橫了鐘巧茗一眼，冷笑道：“是嗎？五篇報導，全是有關男女情感問題的，還全是一邊倒指責男性的，這叫什麽都沒做？”
鐘巧茗繼續裝無辜：“我的确是什麽都沒做呀，報導裏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并且全是命案死者和兇手的經歷，那不就是正常的報導嘛。你不能因為做壞事的是男性就說我偏心，又不是我讓他們這麽做的。”
“你那是正常報導？一篇文章三千字，有兩千字都是你的看法。”
“那怎麽能說是我的看法呢？那是大衆的看法呀，我寫報導，總要出現一些群衆的聲音吧？報導就是給群衆看的呀，他們是我工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張姐你去網上浏覽一下，多少人說我寫出了他們的心聲。”
負責人用食指隔空點點鐘巧茗，開始傳達公司的指示：“我浏覽有什麽用？我們公司的意思是，讓你用詞不要那麽激烈，什麽禽獸啊，什麽下賤的軟飯男啊，這種字眼不要出現了，你是讀過書的人，能不能用點文雅詞彙？”
鐘巧茗一把抓過負責人的手，狗腿子地誇道：“哎呀，張姐，你做的這款美甲太好看了，有圖片嗎？下次我就做這款。”
負責人無情地抽回手，“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我一定照做，不讓張姐難做。”鐘巧茗快速掃了一眼負責人身上的休閑裝，玩笑道，“張姐，加把勁坐到第一把交椅去呀，別被那些肥頭大耳又偏心的男人們支使着跑來跑去，看把我們張姐都累瘦了。”
負責人沒好氣地說：“還笑呢，你都快成男性公敵了，我那邊看到關于你賬號的投訴就有上百頁，上百頁！除了一些小明星的粉絲搞舉報的時候有這場面之外，也就你這個犯衆怒的賬號了。”
鐘巧茗全不當一回事，搖頭晃腦道：“啧啧，我說男性同胞們自己争權奪利就打得天昏地暗不死不休，維護起某些人渣的時候倒是團結，真是一群神奇的人。”
“你說我該怎麽處理吧，我是不懂得處理了。”
鐘巧茗笑道：“處理什麽呀，那種惡意投訴，我們平臺才不會讓他們得逞呢，是不是？”
負責人翻了個白眼，嫌棄道：“一把年紀了，別撒嬌。”
鐘巧茗再接再厲繼續當狗腿子：“張姐，喝咖啡，特意給你準備的好東西，不是張姐駕到我都舍不得拿出來喝。”
負責人喝了兩口咖啡，心情好了一些，又吃一塊巧克力，臉上的表情好看了許多。
負責人也八卦，問鐘巧茗：“你寫的那些都是真事嗎？你們這裏的高中老師真做了那些事？”
“是呀，全是真事，我全都去調查過了，千真萬确。”
負責人皺眉道：“那種人太可怕了，你說孩子們進到學校裏，家長都是完全将他們交給學校交給老師的，現在發生這種事，家長們不得人人自危。”
“這只是特例，盡職盡責的老師肯定是大多數的。張姐你家的是男孩吧？”
“是男孩。但是男孩更擔心。”
“擔心什麽？擔心他不知輕重去開小姑娘的玩笑？”
負責人無奈地說：“那可太多了，最擔心他跟別的男孩學一些不知道什麽奇奇怪怪的事，變成和現在大多數的男孩那樣，又髒又賤，屁事不懂，像個沒腦的猴子一樣，不讨人喜歡。”
“我的天，”鐘巧茗扶額笑嘆，“張姐嘴上留點情，不然孩子心裏會留下語言造成的創傷的。”
“有創傷總好過他變成和那個兇手一樣吧，”負責人也嘆氣，搖頭道，“小孩是真難教，光是要教會他尊重別人這一項就讓我頭疼。”
“張姐的孩子肯定是不錯的，慢慢來吧。教育就是言傳身教，言傳身教就是……”
“不斷重複，不斷洗腦。”
“沒錯。”
聊了一會兒男孩的事，兩人接着開始聊男人的事，負責人又說起了關于鐘巧茗賬號的投訴問題：“投訴你的那些理由我大概看了一下，有幾個人認為那個老師和學生本質上是在談戀愛，不是什麽誘捕。”
鐘巧茗扯着嘴角笑道：“呵，他們當然不覺得是誘捕，他們只會站在兇手的角度看問題，小女孩們的生死關他們什麽事呢？他們腦子裏沒有任何女性的生死，他們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看不見，也感受不到。他們能想到的不過是他們那點子欲望，一輩子都像只發情的狗。就他們那種人的投訴，張姐還要在意嗎？”
“我在不在意有什麽用，得大家都不在意。”
“那你們平臺打算怎麽處置我？”
負責人不回答，意味深長地瞅着鐘巧茗。
鐘巧茗了然，這是打算幫她撐腰的意思，連忙低眉順眼地說：“謝謝張姐，我以後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寫報導，争取為咱們平臺帶來更多火爆話題。”
負責人哼地笑了一下，說：“火爆可以，但要是關于尖銳的男女問題你就盡量用溫和一點的方式寫，別本來就矛盾重重的你還要加一把火，那不是亂套了嗎？”
鐘巧茗卻忽有所感：“其實我就是想亂套啊。”
負責人用看淘氣小孩的寬容又帶着責備的眼神看着鐘巧茗，勸道：“別只顧着拱火，文章可以多些教化作用，哪個女性不知道現在的局面複雜，你沒辦法一蹴而就，要慢慢來，很多男性的腦子不好使，你不能想着立刻将他們說明白。而且你不能将我們平臺當作戰場，那樣會惹事上身的。”
負責人多少是為了鐘巧茗的發展着想才這麽說話，鐘巧茗不會不領情：“我知道了，謝謝張姐和我說這些。”
咖啡見底，鐘巧茗起身想給負責人續杯，被負責人拒了：“不喝了，今天的咖啡量已經超标。”
鐘巧茗問要不要一起吃午飯，又被負責人拒了：“沒空啊，我等會兒就要去機場，在那裏随便吃點就上飛機了。”
鐘巧茗感嘆幾句張姐真是大忙人，負責人沒理她，繼續聊報導的事：“你之後還要發幾篇？”
“兇手方面可能就是三五篇被誘捕的受害人的采訪吧，然後等警方那邊有新消息了，會繼續報導命案的細節。關于死者的未婚夫大概還有一篇，那個未婚夫底子不幹淨，犯了其他事，警方在查，我等有消息了再寫。最後關于整個案子可能會有一篇總結的。”
負責人挑眉：“這麽多？”
“不多了，這是一起命案呀，這麽大的案子，相關報導肯定要有的。”
負責人又拿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裏，沉默地吃完。
然後負責人在甜中帶苦的回味中說了一句：“要是以後都不發生這種事就好了。那女孩死得挺冤的，被人殺了，還要承受無數的指指點點，別人在評價她的時候可不會疼惜她。我說她就不該在幾年後再聯系那個兇手，真的，女孩們不要被自己的感情催眠，遠離一切危險源頭比什麽都重要。”
鐘巧茗只道：“沒有後面的事，別人也會因為一開始和老師相戀的事指責她，她逃不掉這一場風波的。那種事，其實是男人們能管住自己就行了。”
“要他們管住自己比天上掉金子還難，他們已經成為了那樣的人，改不了的。”
“無他，唯夾緊尾巴做人罷了。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認清楚自己的卑劣之處，然後把那些做派通通藏好，這輩子都不要暴露出來，一路帶進骨灰盒裏，還人間一個晴空。”
“可是他們根本不會認清自己，無論是命案的報導，還是各種作品，哪怕是站在他們跟前同他們說，他們也不會認清，意識裏拒絕着看清世界呢。”
鐘巧茗苦笑着點點頭。
很多事情，或者說很多想法、觀念，都是因絕大多數男性根本不将女性視作是與他們同樣的人而引起的，他們的文明裏，不包括女性。
大多數女性遲早會進入婚姻之中，以“嫁進”某個家庭裏的形式進入婚姻之中。
這個事實看起來和過去的千百年并無區別，很多人便會産生錯覺，以為男女關系也可以像婚姻關系那樣，以某種習俗的形式保存下來。
時代的确發展了，可許多關于兩性問題的教育根本毫無長進，在大多數人眼中，男女并不平等，并用類似于男女天生帶着的責任不同的說辭，來勉強解釋那種不平等。
根本解釋不通，要說天生的話，幹嘛要發展出文明社會？人類直接當猴子算了。
鐘巧茗至今沒有見過哪個學校将教育男孩子要學會尊重女孩子的身體當作是重中之重，也沒見過幾個盡心盡力教育家裏的男孩子要愛護女孩子的家長。
他們所有的認識都是一個個标簽，而大家在女孩身上貼的标簽，是物化的，在他們眼中，她們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的機會，她們單身的時候是預備式——即将成為誰的太太或誰的媽媽，她們在結婚了之後，就是完成式——終于成為了誰的太太和誰的媽媽。
幾乎沒有人會去尊重一個物品。
大家都認為物品只能由誰誰制造出來，物品沒有主觀性和創造性，不配得到尊重。
想法和觀念是慢慢形成的，是耳濡目染的，在遍地都是謠言的成長環境裏，沒有思辨能力的人長不出一個正常理解世界的腦子。
在環境中大多數人都沒有推行一種真正的尊重和愛護之前，環境中的人們很難跳脫出來。
可是環境的改變又是要依靠每一個跳脫出來的人們。
這就形成了難解的棋局，前進一步太難太難。
巧克力也吃完了，談話進入了尾聲。
鐘巧茗在各平臺行走江湖多年，對各個平臺的高管都很熟悉，也都有一定的交情，她知道今天的危機已經過去。
其實也不是太大的事。
畢竟她是為平臺創造話題帶去流量的人，平臺方也不會真的拿她怎麽樣，在輿論差不多到達最高峰的時候給她一點口頭警告就算是完成了工作。之後她會稍微收斂一點，流量也依照一般規律慢慢變淡，雙方都不吃虧。
負責人看了看時間，同鐘巧茗說要走了。鐘巧茗直接将負責人一路送到大廈門口，看着負責人坐進車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