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層浪(二)
千層浪(二)
平臺負責人前腳剛走,律師函後腳就來了。
是蔣晨那未曾露面的家屬們托律師發過來的,電子版的發到鐘巧茗的工作郵箱裏,紙質版的還在路上。
這種東西鐘巧茗一年下來能受到十幾封,但真的走到訴訟階段的,幾乎沒有。
訴訟是過于耗時耗力又耗金錢的事情,光是請個可靠的律師全程跟進就很難,一般人負擔不起這種流程。
但是鐘巧茗看着律師函時,倒是安靜地琢磨了半小時。
她安靜了下來,從喧嚣異常的工作中安靜了下來。
她這幾天都在被推着往前走,暈乎乎地邁步,根本沒有看清腳下的路。
雖然做了很多事,寫了很多報導,和很多人交談過,表現得和從前的她一模一樣,甚至更積極,可她時常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手裏沒有握着整件事的主動權,她的心不能像以往那樣在工作中找到立足點。
她的心一直懸着。
如果她沒有收到那些信,不知道那麽多內幕,她可能不會緊跟這起命案,最多在報導命案調查進度的同時寫一篇和偷情相關的文章。
蔣晨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可能會被埋沒,人們最多會感嘆一下維持婚姻的困難和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沒有關于林馨在少女時期的報導做引子,根本不會出現後來的關于禽獸教師的描述和秦曉萱的證言。
很多事都不會發生,很多事都會在發生了之後立刻成為不為人知的過去。
那些信……
一切的起因就是那些信。
而作為那些信的擁有者,鐘巧茗在它們面前根本就是不知所措一派糊塗。
Advertisement
她已經能夠确定蔣晨和方卓都是心術不正的人,信裏關于他們的內容都是真實的,可其他的內容呢?
信到底是林馨生前寫的還是別人代筆的,到底是由誰寄給她的,到底有沒有像幽靈一樣的第三人在注視着事态發展,到底該不該完全依照信的內容做事,到底怎樣做才算是維護了大多數人的正義。
這些問題,鐘巧茗一直沒有确切的答案。
甚至是這起命案的真面目,她也覺得不像信裏描述或是警方查證出來的模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藏着至關重要的秘密。
事到如今,從她掌握到的信息和已發布的報導來看,命案的真相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寫信者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林馨想要借輿論攻擊的兩個人都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方卓在S城裏擡不起頭,再也無法裝模作樣欺騙有錢人家的姑娘。學校裏的老師和家裏有女孩的家長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全都進入警戒狀态,對于兩性教育的重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蔣晨那個殺人犯更是很大可能會有十幾年的牢獄之災,他原本光明正大的人生已不複存在。
可她就是很在意,在可以稱得上是她和林馨共同取得的成果面前,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沒有曝光的事情上。
她想看清林馨生前走的每一步。
她直覺只有找到命案的真相,才能真正還原林馨的一生。
鐘巧茗在晚上七點多時又去找陳警官。
這回沒有提前約好,陳警官看到鐘巧茗時愣了半秒,問:“怎麽又過來了?不是才通過電話嗎?方卓已經派人去跟了,你放心吧。”
“不是為了方卓的事,我就是來看看你。”
“我不用你看,回去吧。”
鐘巧茗不理陳警官的趕人話語,直接坐到陳警官對面,問:“又過了一天,沒有什麽新發現嗎?”
陳警官在打字,眼睛盯着電腦屏幕,直接回答:“暫時沒有。”
鐘巧茗不太滿意地抱臂,倚着椅背,怪道:“不會吧?這真是這麽簡單的案子嗎?”
陳警官似乎暫時結束了工作,雙手從鍵盤上移開,目光也從電腦屏幕移開,看着鐘巧茗,無甚表情地說:“看樣子是的。似乎就是發生命案的那一晚上有比較激烈的經過,死者和嫌疑人在其他的時間裏,都是生活很規律單純的人,幾乎沒什麽可查的,我們這幾天不停走訪死者和嫌疑人周圍的人,不停還原他們兩人在命案之前的生活,一點發現都沒有,他們的生活非常平常,非常平靜,除了嫌疑人偶爾帶着他的情人出門之外,生活上和一般人毫無區別。”陳警官帶着點戲谑看着鐘巧茗,調侃道,“你沒東西寫了嗎?禽獸教師的連續劇終于要大結局了?”
“呵,快別說禽獸教師了,剛被平臺的負責人罵一頓,我再這麽禽獸教師下去,平臺估計會以尋釁滋事罪将我扭送到你這裏。”
“是該抓住你這個亂寫報導的。”
“誰說我亂寫了?!我寫的都是真事!诶,我問你,兇手的口供有更新嗎?他有沒有說那天晚上在殺人之前,他和死者在争執些什麽?”
“沒有更新,他說他只記得和死者聊了一些近況,然後調調情,辦辦事,氣氛一直很好,還說要一起洗澡去,可他就記得自己在走去浴室的路上,以後的記憶全都失去了。”
“死者有沒有用類似于要将他們的關系曝光、要把事情捅到他太太面前的話刺激兇手?”
“他說沒有。”
“他記不記得死者是什麽時候躲進衛生間報警的?”
“他說他不知道死者報警了。”
“啧,他真的被敲傻了?什麽都不知道?”
陳警官皺着臉說:“還真有這種可能。頭疼啊,他這個唯一在場的,傻了,什麽都問不出來。”
“可以直接無視他的證詞嗎?”
“可以啊,現場就他和死者,兇器有了,作案動機有了,作案過程模拟了,和現場證據呈現出來的基本沒有出入,流程都快走完了。”
“作案動機真的就是為了保住他的形象和工作嗎?”
“走訪之後發現這個說法其實并不勉強,嫌疑人的确挺在意他在人前的形象,而且他家庭不算富裕,父母都指着他養老,他太太和女兒也指着他養,負擔挺重的,要是他因為醜聞而失業了,對他和他的家人來說是天塌了。”
“那他還不好好珍惜?還做那麽多破事?還出軌?”
陳警官輕咳一下,帶着點尴尬神色,低聲說:“哎呀,就是因為他沒錢在外邊另外養一個女人,才喜歡勾搭學校裏的女孩呀,和那些女孩在一起,要不了他幾個錢,又能有一般出軌的享受。”
鐘巧茗不太高興地咬牙道:“看來還是男人最懂男人心啊。”
“啧,幹嘛遷怒于我呀,我又沒有做什麽混賬事。”
“那你們用這種說法,就能起訴他?”
“主要是看證據,作案動機這種東西是輔助的。”
鐘巧茗抿嘴琢磨了一會兒,讓陳警官泡茶給她喝,又讓陳警官開風扇,折騰一輪,鐘巧茗有了點靈感提問:“我問你啊,死者不是被捅了一刀在頸動脈上嗎?不是失血過多幾秒就能死嗎?那她是怎麽将兇手敲暈的?”
陳警官沒有正面回答,轉而說道:“我以前辦過一個案子,死者也是頸動脈被刀子捅穿的,但這位死者在被捅後過了幾個小時才死。”
鐘巧茗錯愕道:“啊?怎麽可能呢?”
“是呀,我們都覺得那不可能發生,差點因此沒抓住真兇。”
“所以他為什麽能撐幾個小時?”
“刀子沒有立刻拔下來。”
“就插在脖子上?”
“嗯,就那麽插着,死者不知道。”
鐘巧茗更驚訝了:“不知道?怎麽可能?誰脖子上插一把刀還不知道的?”
陳警官攤手道:“就是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兇手一下子将刀子捅進去,又因為太害怕而松手逃跑了,死者根本沒反應過來,只是覺得被推了一下,又看見兇手一溜煙地跑了,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待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頭暈,死者就直接到卧室裏睡覺去了,幾個小時後醒來,可能覺得脖子不舒服吧,死者摸索着自己的脖子,莫名地摸到一個刀柄,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将那刀子拔了出來,那樣才死掉了。”
鐘巧茗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怪叫道:“死者自己拔出來?!那,那不是,就像是他自己殺了自己嗎?!”
“從某種程度來說,是有點那種意思。但刀子不是他自己捅進去的,所以還是要去找兇手。”
鐘巧茗只覺不可思議,搖搖頭,又問:“所以呢?你覺得這和林馨的案子有什麽聯系?”
“你不是問我死者怎麽敲暈兇手嗎?大概就是在刀子沒拔出來之前,死者在慌亂中拿起一個重物就死命往兇手腦袋砸,然後兇手暈倒,倒地過程中兇手手裏也還是抓着刀柄,就将刀子從死者的傷口帶出來了,于是死者也因瞬間的失血過多而倒下。”
“是這樣的嗎?”
“嗯,我們在現場模拟了一下兩人的動作,從兇手的傷口位置、血跡的痕跡、兩人倒地的姿勢等證據來分析,大概率是這樣。”
“哦……那是,可以實現的?”
“可以的。對了,這個現場模拟你也寫一下,報導報導我們警方工作時的一絲不茍。”
鐘巧茗撇撇嘴,應道:“知道了。”
兩人對坐着,都不作聲地喝了一口茶。鐘巧茗感嘆般說:“這個案子,就是這樣了嗎?”
陳警官也用一種感嘆般的語氣輕聲說:“基本上沒有什麽疑點了,但是……”
“什麽?”
陳警官坐直了些,低聲道:“就是,我的感覺不對。”
“哪裏不對?”
“說不上來,就是有某個地方,很詭異。”
“詭異?不對勁啊?邏輯不對?你們的查證會不會哪裏出錯?”
“不會,我覺得詭異的地方不是我們的查證過程,我們又是在現場人工還原,又是将信息放進電腦裏用軟件還原,偵查過程嚴謹得很,怎麽可能出錯?我覺得詭異的是……類似于懸浮在案件上空的某種氣息。”
鐘巧茗一激靈,搓着手臂說:“你這個國家公職人員,說話不可以這麽玄乎,說點人話。”
“沒辦法說得不玄乎,這就是一種玄乎的感覺。”
“那能怎麽辦,你就再努力查證呗。”
陳警官不應聲,一副即将進入沉思的模樣。
鐘巧茗不耐煩地擺擺手:“先別說那個了,我下午收到了蔣晨家人給我發的律師函。”
陳警官一聽,放松了些,笑道:“這不是意料之中嗎?”
“你別在這看我的戲。他的家人是怎樣的?你接觸過,給我說說吧。”
“感覺沒什麽特別,就是一般的嫌疑人家屬,不相信嫌疑人會做出那種事,說我們的證據都是假的,哭得稀裏嘩啦,覺得他們的兒子是冤枉的,覺得我們在陷害他們的兒子。這種挺常見的,你閉着眼就能想象出他們的模樣。”
“他的太太呢?”
“也哭啊,就在他父母身邊哭個不停。”
鐘巧茗沉吟道:“唔,那就是他父母想告我。要是到時候真的打官司,你得救我。”
“我怎麽救你?你以為還是幾十年前那種亂糟糟的時代嗎?”
“你給我出庭作證啊,證明我寫的都是真相,沒有杜撰。”
“我不幹。”
“陳國森你忘恩負義……”
鐘巧茗八點多就從陳警官辦公室離開,沒有回家也沒有回工作室,她開着車去到附近的一個綠化花園,在裏面散了一個小時步。
她遇到解決不了的煩心事時就喜歡散步,邊走邊胡亂琢磨。
和陳警官的談話更加完整地還原了命案現場發生的事,可她覺得那還不是她想找到的真相。
鐘巧茗心裏有一個猜測。
但無法證實,林馨已經死了,她沒辦法去詢問。
她本可以提申請去采訪蔣晨,像別的媒體那樣,有陳警官這一層關系,最終肯定會是她拿到采訪名額。可她沒有申請,她不想聽蔣晨的狡辯,不想從蔣晨的角度去看整件事。
哪怕她不寫,也大把人會從兇手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那種思考本身就是一種縱容,“情有可原”的前提是思考兇手犯罪的原因,人們往往會因為過于設身處地理解他人,而産生過于寬容的想法。
人們一旦産生“我要是處于那種情況下,也會那麽做”的想法,兇手就能在他們心裏免罪了。
所以鐘巧茗一貫以來很少會去描寫惡性事件的兇手家裏有幾口人幾畝地,她采訪過這些人,但基本不會将他們為自己辯駁的話語寫出來,更不會從他們的角度去描寫案件。
分析犯罪心理,那是心理學家該做的事,不是不具備相關知識的人們該做的事。
人們該做的,大概只有歧視。
是的,歧視,為了獨善其身而對犯罪行為口誅筆伐。
這種歧視往往會無度地牽涉到犯罪者的家屬,像是一種連坐,對此,鐘巧茗只能說是不可避免的遺憾,她絕不會因此而希望人們放棄歧視犯罪。
不和兇手徹底劃清界線,如何能對得起受到傷害的人?
鐘巧茗在夜色中,目光呆滞地往前走,像個無有目的地的游魂,只飄蕩,不停息。
但她的心裏很熱鬧,她在想林馨。
她嘗試将自己代入到林馨的經歷中,想如果她是林馨的話,她會怎麽做。
她會不會也走上一條死路。
一切都沒有證據,沒有什麽可以支撐她的想法。
可是她仍在執著地做一個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