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離婚吧(三)
離婚吧(三)
方萍珍被鐘巧茗郁悶的語氣逗得抿嘴笑了一下,又很快正色道:“畢竟是有這樣的傳統在,像我自己,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做女孩子要乖巧懂事,要聽話溫順,在家裏要多學多看,對家務事要熟悉,要眼裏有活,以後嫁人了才能當一個優秀的太太。女孩子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很難不将嫁人看作是一項人生的任務。既然是任務,那麽哪怕注定要吃虧,也會想硬着頭皮完成它。”
鐘巧茗聳肩:“出生自一個家庭的孩子,嫁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并将一群陌生人當作是家人,這怎麽看都是毫無道理的事,然而因為它有着傳統之名,似乎就合情合理了。改革開放都多少年了,怎麽就沒有人對這種傳統提出質疑呢?
“我們,現在的普通人,沒有受到家族幫扶太多的芸芸衆生,何苦為了一個錯綜複雜的龐然大物犧牲掉自己的一生?
“我從不認為我終有一天要歸屬于哪個陌生的家族,我也不會為了那樣的東西去奮鬥與奉獻,我如果必将脫離生養的地方去屬于某個家庭,那也是由我和我最信賴的人共同建立的家,生養我的地方與他無關,生養他的地方也與我無關,我們共同的責任只是維護好我們建立的家罷了。”
“這怎麽能實現呢?一旦雙方在一起了,或者說一旦結婚了,對方家庭的壓力就該由夫妻倆共同承擔,哪怕是不想承擔,對方的家人也會逼着我們承擔。像我們住得離我公婆很近,平時兩位老人家有很多事要我幫忙的,還有一些親朋好友的事,有時也會找到我。結婚時他和我說好了,我來當個賢內助,他主外,我主內。我生了女兒後忙不過來,就沒再去上班了。”
“是,周圍所有不抱有那種将家庭獨立于家族的想法的人,都是在幫着實現家庭的桎梏。然後就是車子房子一通亂鬧,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個說為了生活,那個說為了以後,誰也說服不了誰。
“所以怕麻煩的我選擇不建立家庭。既然做不到,我也不是太想費盡心思去做這種事,那就不做了。
“賢內助這種說法就是男人的恬不知恥,仿佛他們在弄多大的事業,背後有多大的家族要打理似的,小地方的小家庭還覺得和古時候的皇親國戚一樣嗎?我黨先輩宣傳了那麽久,敢情是一點用都沒有?我黨可是提倡解放婦女的黨派,這些人都是忘本的,我黨神聖的宏願都被他們玷污了。
“他們就那麽一點家長裏短的破事,也有資格讓一個活生生的人犧牲自己的人生去做?他們自己一個人無法獨立生活,不去學着點,卻整天想着要找個奶媽照顧自己?他們的家是什麽聖地嗎?非得讓女孩子獻祭自己而成為他們家的人?
“很多女孩子也是因着傳統和洗腦的言論将自己物化了,整天想着将自己托付給哪個男人,我一聽到‘托付’兩個字就想撬開她們的腦殼看看裏頭裝了多少水,幼兒園就教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男的長大了不記得,女的長大了也不記得,男的要找人照顧自己和自己的爸媽,女的要找人依靠終身,我都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非得兩個人才能活?”
鐘巧茗越說氣勢越強,到最後已經是在向方萍珍吐苦水了,方萍珍覺得自己不像是個接受采訪的對象,反倒是像鐘巧茗的朋友。
方萍珍想這樣也挺好,她沒什麽朋友,很難得能和誰進行這樣的對話。
方萍珍問了鐘巧茗一個私人問題:“父母不逼着你成家嗎?你身邊,沒有人?”
鐘巧茗自得地笑道:“就我這種叛逆的個性,能聽父母的話就有鬼了。我不成家,但談戀愛,我身邊有個同居了七年的男朋友。正好到了所謂的七年之癢的緊要關頭,我想了好幾回是不是到了該換換身邊人的時候了。”鐘巧茗輕輕嘆了一下,“人還是不能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你看,我這種文字工作者,比誰都知道文字所包含的欺詐性質,卻還是難免想到一些有的沒的。人真的很難不被環境影響。現實是我和他之間暫時還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我們的生活和之前的六年沒有太大區別,但忙完這一陣我大概會和男朋友聊一下這些,最近亂七八糟的事更加堅定了我要維持現狀的決心。”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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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人會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的,也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某種思維上的陷阱,所以保持距離就是保持某種清醒,這很重要。”
方萍珍又問:“在你的眼裏,我現在的境況是不是很糟糕?”
“說實話,是有點。”
方萍珍神色落寞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了,以前啊,很多人都說羨慕我,她們說我老公長得好、工作好,女兒也乖,基本上是沒有什麽煩心事了。我曾經也這麽想的,覺得自己挺幸運。沒想到,這麽多年的相處,維持了這麽久的關系,會是這種下場。”
鐘巧茗語氣堅定:“這種下場絕不是結局。你會答應接受我的采訪,也是因為你心裏想做出某種改變吧?可能只是細微的、不成形的想法,還不太能看真切,但你心裏肯定有這樣的東西。”
鐘巧茗觀察着方萍珍的臉色,又說了一遍:“和蔣晨離婚吧。我認識律師,可以給你介紹。有我的介紹,律師費打八折。”
方萍珍慘淡地笑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
許久,方萍珍輕聲說:“我這種年紀,出去找工作已經沒人會要了。”
“肯定是困難的,獨立生活就是獨自走一條困難的路,請對此有所認識。一切真正叛逆的行為,實現起來都是不那麽容易的。但你總能找到一種方式活下去。”
方萍珍想起了什麽,說:“我媽媽也勸我和蔣晨離婚。”
鐘巧茗了然地笑笑:“但她不會勸你獨自生活。”
“是,她說趁我還不算太老,可以再找一個人嫁了,還說有些打算二婚的男人不介意對方也是二婚。”
“這是人選都差不多替你找好了吧。這些父母心啊,真是可愛又可憐。我的父母試過努力地讨好我現在的男朋友,讓人家快點和我結婚,然後我男朋友說他也是不婚主義者,我的父母當場翻臉,指着他鼻子罵他是人渣,說他玩弄我的感情,直到現在,我的父母不會對我生氣了,卻還是會對我男朋友生氣。”
方萍珍臉上是無奈的微笑:“他們理解不了。”
“是,他們是經歷過饑荒的人,也是在農村裏見識過獨身老人晚景凄涼的人,那些記憶都刻進他們骨頭裏了,他們節儉、把吃飯看得比天大,就如同他們把身邊有個伴相互攙扶着過日子看得比天大。他們說我們這些城市裏長大的小孩太奇怪了,他們覺得不結婚是一件天塌了的大事,無論我怎麽勸,他們都理解不了。”
“如果我和蔣晨離了婚之後,又找另一個人嫁了,你會瞧不起我嗎?會覺得我是個沒有用的人嗎?”
“方女士,我的确是非常不提倡現有的受習俗影響過大的婚姻制度,也非常不希望看到大量女性被家庭埋沒而失去了創造屬于自己的人生的機會,但也不至于一遇到想結婚的女性就和她們劃清界線。你若是選擇再次結婚,我不會覺得你沒用,只是我依舊會鼓勵你,看向別的地方,為你的生命尋找更多的精彩和快樂。我知道有很多人渴望平靜安穩的家庭生活,我的朋友裏也有這樣的人,我不會瞧不起她們,并且我時常羨慕她們的平靜安穩。可是那和被侵占了人生的女性全然不同,她們擁有選擇的自由和資本。如果在以後的日子裏,你也擁有那樣的自由和資本,就太好了。”
兩人又安靜坐了一會兒,方萍珍突然說:“而且小孩在這裏念書會有壓力。”
“不說她,你在這裏也會有壓力,不管你做什麽。你們都是受害者,大家明面上大概不會說什麽,但背地裏肯定有一些讨論與看法,那些東西會在他們的表現中具象化,這很難避免。所以,你是打算要離開這裏,還是要留在這裏等事情的影響逐漸變淡?”
方萍珍輕輕搖頭:“以後的事還未可知,我不知道我該怎麽做。但現在,我要做的事情,我大概已經決定好了。”
鐘巧茗露出一個放松的笑:“那就好,如果你需要我幫助的話,随時找我,要找律師、要給蔣晨遞文件、要給孩子辦轉學、要在哪裏找房子等等事情,都可以找我,我跟你說,包括見習和實習那些時間,我幹媒體幹了快二十年,哪裏都有我認識的人,你找我肯定沒錯的。”
方萍珍帶着點怯意看向鐘巧茗,問她:“我以後,可以偶爾和你聊聊天嗎?我沒有可以聊天的朋友。”
鐘巧茗爽快答應道:“當然可以啊,聊天更好,我最喜歡聊天了,你想聊什麽都行,從衣食住行到兩性關系,随便聊。”
鐘巧茗不經意間掃了一眼桌子邊沿的錄音筆,突然想起自己來這裏是為了做采訪,趕緊坐直了些端正态度,說:“我還有問題想問的,方女士,你在事發之前知不知道蔣晨在背地裏幹的那些事?”
方萍珍平靜地說:“不知道。”
“一點都不知道嗎?還是說曾經懷疑過什麽,但沒有說出來。”
“可能偶爾在蔣晨晚回家或者和朋友去哪裏玩兩天再回家的時候,有過一點懷疑吧,我都不怎麽記得了。而且我沒有和蔣晨說過這些,蔣晨他心裏有鬼,我一說類似外遇、出軌等話題,他就不高興,說我将電視劇裏的情節當真了,說我在家裏疑神疑鬼,不體諒他,弄得我連平日裏聽左鄰右裏聊有關這方面的新聞都不敢和他提。”
“可是蔣晨和警察說,他覺得你已經知道了。”
方萍珍顯得有些吃驚:“是嗎?警察來問我話的時候沒告訴我這件事,他為什麽要那樣說?”
鐘巧茗抿嘴将這件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猜測道:“他可能察覺到警方在這方面找他殺人的動機,所以這麽說。警方認為他的殺人動機是不想你和別人知道他的醜事。死者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女性,不像他從前誘捕的少女那樣好對付,他可能對死者的戒心比較高,因此才在死者的無心之言中起了殺心。如果你是提前知道了這件事,對此有了心理準備,之後也不打算鬧大,那麽警方認為的殺人動機很可能不成立。依你看,蔣晨在別人眼中的形象如何呢?”
“他在學校裏如何我不算很清楚,但他在周圍的生活圈子裏的形象一直都很好,都說他人又好又體面。”
“他心裏對這些是不是非常在意?”
“是的,他喜歡聽別人的贊美,哪怕再累、心情再不好,遇到鄰居,他都會硬撐着和善的笑臉,用友善的語氣和別人說話,絕對不肯表現出一點負面情緒。”
“在你看來,蔣晨為什麽會這麽在意這些呢?”
“應該是和他父母對他的教育有關吧,我的公公婆婆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對蔣晨的教育很嚴格也很迂腐,哪怕他長到這麽大了,每次看到他,也一定會念叨着讓他好好努力出人頭地之類的話,一家子都是把創造成功人生當作座右銘的人。蔣晨聽了一輩子那些話,維持成功體面的形象估計已經成為他的本性了,他都不用動腦子,身體就自動遵循那些話來行動。”
“蔣晨父母現在的情況如何?”
“不太好,他們無法相信蔣晨會做那些事。”
“他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麽樣子的嗎?”
“不知道,他們和我一樣,被蔣晨完美的表現蒙騙了。”
“這些你都跟警察說了嗎?”
“說了,警察也做了記錄。鐘女士,我這樣說,會影響警察的判斷嗎?”
“不會,恰恰相反,你的話能幫助警察确定蔣晨的動機。警察也會去問蔣晨在學校裏的同事,以及你家附近的鄰居,甚至是你公公婆婆家附近的鄰居,綜合所有人的證詞,再做最後的判斷。”
“嗯,不會就好。”
照方萍珍的說法,信件上說的殺人動機,成立了。
鐘巧茗得到了一種證實,卻又使近來的某一個想法崩塌了一部分。
鐘巧茗暗暗深呼吸一下,調整情緒,繼續問:“命案發生的那天晚上,蔣晨回過家嗎?”
“沒有,那天他和我說在外面吃,然後要替一個請假了的老師看學生晚自習,會很晚才回家。”
“他經常以這樣的理由外出嗎?”
“是,不過他也沒有全都是在說謊騙我,大約有一半的概率吧,他是真的在學校裏看學生上晚自習。”
“嗯,半真半假的謊言,才是最難拆穿的。然而……”鐘巧茗将後面的話語藏在嘴裏。
方萍珍卻接話道:“他看學生上晚自習時,可能同時在和某個學生調情。”方萍珍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怪不得他總是熱心腸地幫同事完成這種無聊又沒錢的任務,原來他是大有所獲啊。鐘女士,被他欺騙的女孩真的像你在報導裏寫的那樣,有幾十個?”
那個數字是鐘巧茗瞎寫的,主要為了博眼球,沒有任何考據。但鐘巧茗不可能在方萍珍面前承認這種事,只好含糊地應着:“大差不差吧。”
“天吶,太可怕了,蔣晨真的是……”方萍珍一臉苦惱,小聲問,“鐘女士,你是不是都已經聯系到了她們?你說我需不需要向她們賠償一些什麽?”
鐘巧茗揚眉一笑,随手将桌子上的另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塞進方萍珍懷裏,說:“方女士,你和蔣晨已經不算是一家人了,不需要将他的錯處攬上身,要賠償還是要道歉什麽的,也應該要蔣晨自己去做,而不是你。你同樣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呀,蔣晨也得好好賠償你的損失才是。”
方萍珍雙手拿着礦泉水,尴尬地笑笑:“我一時沒有轉換立場。”
鐘巧茗問:“蔣晨在作案當天的情況,或者說接近作案的那幾天裏,有沒有什麽反常的舉動和不太好的情緒?”
“沒有,他就和平常一樣。”
“你一點不妥都沒有察覺到嗎?”
“沒有,我一知道他被抓了的消息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了,我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來,可是真的沒有,他的一切都正常。”
鐘巧茗已經從陳警官口中得知此事了,可她就是想親自确認一下。
她在現有的事實中無法安心,一再地不安。
可她找不到撫平這種不安的辦法。
鐘巧茗拿起桌沿的錄音筆,關掉,放進包裏,對方萍珍說:“最後,我有一個請求。”
還沒等鐘巧茗說請求是什麽,方萍珍就答應道:“可以。”
鐘巧茗意外地一笑:“哈?”
“我的事情可以寫,今天我說的一切你都可以寫。但我女兒就別寫了,她最好全程隐身。”
“知道的,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寫她。”
方萍珍充滿感激地看着鐘巧茗,說:“謝謝你,今天之後,我會盡量脫離我的身份,從我自己本身出發去思考我的人生,也會以此為依據,做出比較好的選擇。并且,我不會讓我的女兒成為下一個我。”
鐘巧茗聞言,忽有所感,頓了幾秒,笑道:“希望那孩子擁有比我們更好的人生,這樣才是代代相傳的意義,不要将枷鎖傳下去,我們将勇敢和自由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