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類相吸(一)
同類相吸(一)
鐘巧茗結束了與方萍珍的對話,和方萍珍就近在酒店裏吃了午飯,而後鐘巧茗将方萍珍送回家中,再回工作室。
花一個小時寫好了命案細節的報導,前半部分是陳警官向她透露的內容,後半部分是采訪方萍珍的部分內容。
鐘巧茗心中的不安從來沒有體現在報導中,仿佛是已經确定了作案過程和作案動機一般,鐘巧茗的遣詞用句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篤定。
文章發給張柔校對,鐘巧茗又查看了一下劉玲玲寫的報導。
劉玲玲上午在線上采訪了另外兩名受害少女,已經将采訪內容寫成報導,發到了鐘巧茗郵箱裏。兩位少女說的話和鐘巧茗收到的信上寫的、秦曉萱親口說的,都沒有太大差異,鐘巧茗只修改了幾處的激烈用詞,改得稍微柔和些,就又發給張柔校對,并讓張柔校對完直接發布就行。
下午,尹媛霞進了辦公室一回,和鐘巧茗聊了十幾分鐘,讨論在熱度下降的階段該出怎樣的報導,該用怎樣的文章作為這件事的句號,兩人各有意見,沒有讨論出結果。
其餘時間,鐘巧茗在寫文章。
從她和方萍珍的對話中提取的內容作為論點,書寫一篇關于現代女性在千年習俗中受到的禁锢以及要不要從中突圍的文章。
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鐘巧茗寫完了,發給張柔校對。
半個小時後張柔将文章校對完,發到鐘巧茗郵箱。
鐘巧茗沒讓張柔發布,她将文章編輯好留在草稿箱裏,接着處理其他工作。
在工作室裏吃晚飯,并完成了手頭上的任務,鐘巧茗在關電腦前,将草稿箱裏的文章發布出去。沒有用工作室的賬號發布,而是用她的私人賬號發布。
那不是報導,只是她想要表達的話。
此舉很快得到尹媛霞的回應,尹媛霞打電話問鐘巧茗:“為什麽不發在工作室的賬號裏?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現在正缺深層次的分析。”
鐘巧茗只道:“想用別的角度作為事件的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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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挂了電話後又想了一下,鐘巧茗給張柔發微信,讓張柔用工作室的賬號轉發那篇文章。
鐘巧茗晚上八點多回到家,廖凱還沒回來。
鐘巧茗不像往常那樣進書房工作,她在客廳打開電視,挑了一部電影播放,去拿剩了半瓶的紅酒,拿兩包薯條,邊看電影邊吃喝邊等廖凱。
半個小時後,開門聲響起,廖凱回來了,一瞧見客廳的燈光就招呼道:“巧茗?今天這麽早回來?”
鐘巧茗應了聲:“是呀,偶爾也要歇一口氣。”
廖凱脫外套,松領帶,放公文包,又去洗了手,才在鐘巧茗旁邊坐下,接過鐘巧茗遞給他的酒,喝了一口,評價道:“放幾天就沒那麽好喝了,有點澀口,今晚喝完它吧。”
“嗯,我也有此打算。”
兩人專心看了十幾分鐘電影,鐘巧茗忽然說:“雖然以前聊過這個話題,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你在這些時間裏會不會改變想法。凱凱,你對婚姻的看法和對生兒育女的看法,還是和我的一樣嗎?”
廖凱扭頭看向鐘巧茗,發現鐘巧茗正用一種認真又警惕的眼神看着他,每次鐘巧茗想進行一場真心的談話時,都會出現這種眼神。
廖凱想了兩秒,點頭道:“是,我的想法幾乎沒有改變。怎麽說起這個?”
鐘巧茗靠着沙發,回過頭看向電視屏幕,說:“因為我們都太忙了,沒有機會經常談心。人的心是很容易改變的,一些原本以為極其堅定的想法,其實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改變。所以我想确認一下,我們兩個人是不是都和剛決定在一起時一樣。如果有誰的心變了,那麽我們的關系也應該做出相應的改變,以保存兩人的情分,而不是任由我們的關系在變化中腐爛。”
“我聽你的意思,”廖凱皺眉睨着鐘巧茗,語氣不善地說,“你是想過情況一不對勁就扔下我跑路了?”
鐘巧茗噗嗤一下笑出來,又趕緊斂了笑,解釋道:“你要知道這情況不對勁是怎樣的不對勁。我考慮的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的情況,是你想和別的漂亮姑娘一起過日子的情況,那些情況下,我跑路有什麽問題?我不是就應該要趕緊跑路嗎?成全你呀,也成全我們的過往呀,不要鬧得太難看嘛。”
“鐘巧茗,你變俗氣了,你不是最讨厭這些戲碼的嗎?怎麽還要偷摸着給我和你套在這種戲碼裏?”
“因為我越活越覺得,人都是很難免俗的。”
“所以你要跑路?你要去和誰結婚生孩子了?”
鐘巧茗連忙否認:“我沒有,我說的不是這種俗氣,我是說不信任身邊人能夠始終和我保持在同一個頻道裏,尤其是和我性別不一樣、境遇不一樣的身邊人。”
廖凱湊近了些,不滿地盯着鐘巧茗,問:“不信我啊?”
“說實話,在我國這種環境裏成長的男性,很難受到我的信任。”
廖凱更不滿了:“所以真的不信我啊?”
鐘巧茗被盯得有些尴尬,只好說:“沒有,就是問一下嘛。”
“行,你問吧。”
廖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鐘巧茗嘿地笑一聲,起勁了,用輕佻的語氣問道:“你真的不想結婚?那可是結婚哦,曾經将一個女性完全交到男性手裏的制度哦,還是幾千年的傳統哦,是男權社會處置女性的一般做法哦,得益者是男性哦,你會不心動?
“有一個女性會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你哦,會在最美好的年華離開她的家成為你的人,會視你為一家之主,視你為天,會給你生孩子,拼命生下的孩子還是屬于你的哦,跟你姓,成為你的繼承人,成為你生命的延續。
“家裏一下子就多了一個勞動力,你以後下班回到家就可以有熱飯熱菜吃,家裏所有事都有人幫你打理,最重要的是,你的父母可以不用整天煩着你了,有人照顧他們了,家裏的一件事有兩個人扛,分擔了你一半的壓力,多劃算呀。”
廖凱一手糊在鐘巧茗賊兮兮的笑臉上,将鐘巧茗的臉揉成一團:“別這麽對着我笑,我害怕。”
鐘巧茗拿下廖凱的手,解救自己的臉,怒道:“不許揉我臉,會長皺紋的!怎樣,我說了那麽多,你都不為那一大堆便利條件心動嗎?”
“不心動。”
“為什麽呢?”
廖凱無奈地笑笑,仿佛鐘巧茗問的是一個蠢問題,說:“你那些說辭說服不了我,好歹我也是個知識分子,我讀過馬克思的,我不想在你面前成為一個統治者和剝削者。
“何況因愛慕而建立起來的關系,比婚姻關系更加适合人們對長遠關系的期盼,我覺得應該也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生态。我們是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國家,理應比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更加反對統治和壓迫,努力的方向理應是讓每一個尋常人都擁有平等的權利。
“總體來說,婚姻制度太陳舊了,哪怕是法律方面曾經大範圍地改變過許多次,也無法減輕習俗在婚姻中起到的作用,法律大概只能在雙方離婚時起到作用,而無法在婚姻關系進行的期間發生作用。
“婚姻關系進行期間,甚至是擇偶階段、兩性相處階段,都是習俗起到的作用較大。大多數人,不,應該說大多數男性同胞,生活在現代環境,接受了現代教育,卻不會真的對此做出思考,也不會對此做出改變。我其實覺得那樣裝作不知道的行為,有辱斯文。”
“你覺得我們不可能在婚姻期間憑借我們的力量做出某種改變嗎?這麽沒有信心嗎?”
廖凱答得幹脆:“沒有信心。”
鐘巧茗攤手道:“其實我也沒有。”
“畢竟這個關系背後,有幾千年來不斷沉澱的習俗。這麽老舊的東西,一旦踏入,無論有怎樣的思慮,都很難不被過去的時光影響,而且是不知不覺就會被影響,我不喜歡身不由己。”
“我實在無法想象,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願意讓自己背負這種東西。難道人真的那麽容易被洗腦嗎?像我們這種歲數的人,已經是普遍都上過學念過書的人了,為什麽還會被一些毫無邏輯可言的說辭或現象牽着鼻子走呢?
“我早年在晚報工作的時候,接觸過蠻多因為教育問題而産生的事件,從那時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還在不斷地感受到,學校的教育好無用啊,不說學歷的社會意義,只說教育本身,它對許多人來說甚至是一點力度都沒有的,對他們的人生是沒有半點助益的,僅僅是一種在他們幼稚又精力旺盛的時期将他們拴住的手段而已,像坐牢一樣。”
“其實絕大多數人的教育是在環境中完成的,不是專業知識取勝,不是邏輯思維取勝,而是身邊人一貫以來遵循的風俗習慣取勝。慢慢地,大家就變成和絕大多數人一樣的存在了。”
鐘巧茗問:“所以你為什麽沒有受到環境的影響?”
廖凱笑着随口說:“因為我腦子好使?因為我是理科生?”
“去你的吧,理科生的心才硬呢,最近發生的命案,那位兇手還是教物理的老師,夠理科生了吧?他才不會因為意識到別人的痛苦就改變自己的做法,他反而是利用別人的痛苦來滿足自己。”
廖凱稍微正經了些,說:“開玩笑而已。可能是因為我,信奉偉大的思想。我相信人是可以不斷追尋真理的,并且通過這種追尋,能夠實現更好的人生和更完美的人世。擁有這樣的信仰,我無法允許自己縱容明知是錯誤的壓迫,很難對別人深刻的苦難視而不見,我沒辦法像個傻子一樣對一部分人說現在已經很好了,你們應該知足。”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是女性思維?”
“有,我回答他說其實世上根本沒有什麽男性思維和女性思維之分,分別的說辭也是一種馴化的結果。我的思維,只是為了讓我用更公平的目光看向世界。”
“你确定你能一直都依照這樣的思維行事嗎?很多人不是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可是他們選擇遵循自己更加無恥的想法去行事,他們選擇在某個受到寬容的區域中,放縱自己。”
“巧茗,我已經快四十了,不是十四,我已經确定了我的人生要探索的道路,沒有在鬥氣,也沒有在做戲,我是真的在盡力地做。或許,”廖凱又想開玩笑,歪頭看着鐘巧茗,問,“或許是你想當一個聽媽媽話的小孩了?”
鐘巧茗笑了一下,無奈道:“我媽媽說我叛逆,說我只長歲數不長腦子。對很多人來說,有腦子的意思就是學會了在環境中妥協,被環境馴服。”
“是,離經叛道要被社會抓起來判刑。”
“媽媽在今年年初的時候還說,不結婚就不結婚吧,先把孩子生了,不然再過幾年就生不出了。”
廖凱哭笑不得,嘆道:“這到底是圖什麽?這麽喜歡不斷地給自己找家人,在成年人中拉不來,就要自己造一個。”
鐘巧茗搖頭道:“我也不理解這種奇怪的執念。我從來不覺得小孩是家長生命的延續,他們是一個個獨立的人啊,他們要創造自己的人生呀。
“什麽生命延續,什麽愛情結晶,通通扯淡,小孩都沒有出生就被貼上标簽了,那些成年人就是欺負人家小孩沒法說話。
“創造一個人出來,這件事太神聖了,我做不到。人活在社會之中,就意味着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單純活着的動物,而是人類,是要一生在天性與文明的鬥争夾縫中活着的人類。我自己都沒活明白,怎麽可能去創造另一個人出來?這責任太大了,我不想擔。
“而且,那簡直像是一命換一命,生育造成的損害太大了,當媽媽實在是一份苦差事,從身到心要有好幾年都不屬于自己,如此才能滿足孩子的大部分需求,成為一個稱職的媽媽,太可怕了。”
“說實話,不需要孕育胎兒的男性根本沒有辦法理解那種辛苦。我不想要孩子的看法産生的原因是,那與我的性格不合。多一個那麽親近的人,會讓我精神壓力太大,而不是因為那會剝奪我的健康和人生。出發點不同,但殊途同歸,鐘女士可以接受嗎?”
鐘巧茗挑眉問道:“不是心疼我?”
廖凱坦白:“想心疼,可是因為無法感同身受,所以心疼不到點子上。我也不想做出一副關懷備至又幹着急的模樣,畢竟受苦的不是我,無論怎麽做都顯得多餘。”
鐘巧茗勉強接受廖凱的說法:“也行,請一直做個誠懇坦白的人,廖凱先生。”
“這是盤問結束了嗎?”
“差不多吧,我們大概能平安度過七年之癢。如果你和我都能一輩子保持這樣的想法的話。廖凱,幸好我找到了你,你也很幸運找到了我,我們是同類相吸,物以類聚。”
“七年之癢那種說法其實是為分離找的借口,并沒有數據分析支持……”
鐘巧茗不耐煩地叫道:“行了,閉嘴看電影!”
廖凱有點委屈:“明明是你想找我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