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知道了鐘巧茗

我知道了鐘巧茗

我在迷茫又痛苦的時候,讀到鐘巧茗寫的文章。

她的文章并不是答疑解惑的文章,不能為我解答無數在現階段根本無有解的問題,說白了,她其實也處于一個迷茫又痛苦的狀态裏。

可是我忘不了她。

她的文字所呈現的一種生活姿态很迷人,很能吸引我。

她不是事事有解的人,但她是有能力為自己解套的人,我欠缺的就是這種能力。

我陸陸續續讀了她發表在報紙上和她賬號上的所有文章,越讀越喜歡她,她的文字陪了我六七年,或者說我見證了她在六七年的時間能夠實現的成長,她變得尖銳了些,依舊有迷茫和痛苦,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投石問路,而是拿起武器,重重地砸向周圍的高牆。

她不解的困境,本來就是無有解的,本來就應該砸碎了重造,她有這樣的氣勢。

這使她變得更加吸引我。

在我想到我的死亡之後,我請了私家偵探跟蹤她,調查她,沒跟多久,大概是一個多月,而後她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被制成一個表格,送到我的手裏。

不在網絡世界留下痕跡這一招是偵探教我的,他說那樣不安全,他說網絡世界的建立将現實世界縮小,也将人的隐私徹底暴露,所有事情都以數據的形式存在,無法徹底清除,只要是曾經有過數據,就能想辦法還原。

所以他給我發資料從來不用郵箱,只用快遞。

我不清楚用人工和用網絡相比,哪一種更不會留下痕跡,但覺得既然偵探這麽選擇,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似乎也可以使用這個方法。

那時我正在設計我的死亡之路,也在設計蔣晨的覆滅之路。

我的最高目标是我死了,而蔣晨成為兇手。

再不濟也是我死了,蔣晨成為聲名狼藉的過街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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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善于設計,所以正在盡力汲取各種用得上的知識。

至于鐘巧茗,我想她一定會幫我。

這不是我的妄想,這是我從她的文字中獲得的訊息。

她也絕不會僅僅為了利益而幫我,她會看出整件事的關鍵所在,為了它,哪怕是沒有任何利益可言,她也會幫我,她會将我的經歷公之于世,她的文字會帶着我的氣息,又一次狠狠地砸向周圍的高牆。

那時候,已經死亡的我,亦能含笑九泉。

做什麽事都是有風險的,我活着的時候很害怕風險,就像我日夜想着要走出去,可又日夜害怕後果。

如此謹慎的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大着膽子做事,卻被利用了。

高中,甚至初中,是一個特殊的時間段。

如果想要學習,那麽絕對可以做到兩耳躲在高牆之中,不聞牆外事。

但如果想發生些什麽事,也絕對可以發生。

一個又被禁锢又可以自由的時間段。

那種自由并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獲得,也不是歷經險阻的成果,而是一種根植于天性又帶着無數危險的幼稚。

走出高牆,走入深淵,往往是在不經意間。

我第一次去找私家偵探,是為了請偵探去跟蹤蔣晨,持續了兩年,知道了他在我和秦曉萱之後的獵物是誰。

我偷偷聯系她們,告訴她們蔣晨的真面目。可是沒有用,她們和秦曉萱一樣,被蔣晨的三言兩語搪塞過去,繼續當天真愚蠢的獵物。

我很着急,卻又不能去責備她們的天真愚蠢。

那是處于那種年齡段的她們的面貌,用歷過一些事的目光去評價她們是不公平的,她們還不曾有機會獲得許多經歷,更遑論從經歷中成長。

該責備的是利用了她們這種面貌的蔣晨。

我試過寫信到教育局舉報蔣晨。

寫了三封,卻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後來我在私家偵探口中得知蔣晨每個月的月初會固定去某一家酒店,和一個人開房——S高中教務處的畢主任。

她大概是蔣晨唯一願意親近的30歲以上女性。

蔣晨那一副好皮囊,那一手洞察女人心思的絕技,不僅可以用來滿足他自己的私欲,還能用來搭建他的防護網。

畢主任的父親是教育局某部門的小領導,具體負責什麽方面的工作,我沒搞明白,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了這三個人之間的聯系。我的信落入了他們三人團團圍住的黑暗圈套中,從此無聲。

我不敢相信那是一種怎樣的縱容,原本應該保護女孩們的他們,反倒去庇護傷害女孩的人。

我擔心蔣晨懷疑是我寫的信,從而使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徹底破裂。

但依照偵探反饋的情況,蔣晨一直沒有異樣。

這是另一個不好的消息,蔣晨不怕自己的所作所為被發現,有人可以保他,他不怕。

或許我不是第一個舉報蔣晨的人,或許我舉報的內容他們早就知悉,蔣晨的所作所為在那些人眼裏是小事,一個個少女的愛戀對他們來說不值一提。

只有遇到他們承擔不起的大事時,畢主任才會放棄蔣晨,畢主任的父親也才會不再庇護蔣晨。

我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無助,我能夠做的事不多。

我也應該早點認識到我的無助,但那時我還不懂。

小孩子的處境真是凄涼,能夠擁有的世界本就小得可憐,還因外面處處是心術不正的人,處處是縱容惡行的人,而面臨無數危險。

這也不懂那也不懂,這受一點不良影響那受一點醜陋教育,環境中被認定是弱勢的一方成為無助的被欺壓的一方,被認定是強勢的一方成為麻木不仁的暴君,大家逐漸和環境趨同了,亦不知道這是一種進化還是退化。

時代的确是變了,許多人的思想觀念改變了,可我身處的環境沒有變,我沒有被引導着成長為一個新的人。

環境的改變是在時代之後的,由人組成的環境,和以科技發展為标記的時代,不可能實現完全的同步。

我在新的時代之中,卻像一個從遙遠的時代穿越過來的人,不合時宜。

我接受了看似良好的教育,可一走出校門,就發現我是毫無防備的,甚至是光裸的。

我以為我會是穿戴了一身铠甲。然而實際上,我只不過被老舊的觀念和教育填塞全身,過于沉重,又過于無用。

別人問我會做什麽。

我答,我會背題和考試。

像是個笑話,其實是實話。

我沒有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我對世界的認識是扭曲的。

我沒有見過很多人,沒有走過很多地方,我在一個精致華麗的樣板房裏當金絲雀。

我看新的時代,新的思潮,新的追求,就像清朝的人看英國的工業革命,我覺得新奇,也覺得向往,可是我不知道兩者之間隔着怎樣的萬水千山。

我長大之後,發現每個人都在談論着什麽,每個人都對很多問題有過見解,被讨論得最多的話題,是愛戀與獨立。

愛戀與獨立,到底都是一些什麽?

我從前還有能力去喜歡人和物的時候,我說喜歡,要麽被罵,要麽被騙。

到我沒辦法喜歡的時候,大家就又都說着那才是人生的真谛。

大家和我很不一樣,都是從一樣的教育系統裏走出去的半成品,他們卻似乎度過了一段和我不一樣的人生。

在不講情感的地獄模式的應試教育中,在情感和反抗都被看作是諱莫如深的話題的階段裏,我失去某種根植于本能的能力,可是有人嘗試着一身反骨地對抗,有人嘗試着隐忍,将自己裹藏起來,等待可以爆發的時刻,有人被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将諱莫如深的事情當作是陽光與空氣。

他們都用了和我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去應對各種不講道理的做法。

他們之中的一部分曾經是不乖的小孩,卻能夠成為一個快樂的大人。而順從于那些做法的人們,都成了一類甘心無視成長的大人。

這個現象困擾了我一段時間。

不久後我讀到了一篇文章,是在一個中學生習慣性虐貓的報導之後,緊接着發出的觀點類文章。

“……學校的初衷如果是為學生打開追尋真理的大門,就更應該教育孩子們去處理關于自己的情感與行為的方式。孩子們是世界的未來,而現在的教育方式培養出來的孩子們真的已經能夠成人了嗎?真的能夠肩負起未來的重量嗎?……

我們對學校的看法和期盼似乎是錯的,似乎是過于理想化的,學校似乎只是一個教書的地方,不是育人的地方,可占據了少年時期百分之九十時間與精力的地方,不負責他們人格的健康建立的話,他們又該去哪裏獲得這種重要的成長呢?他們難道就注定要在學習的年紀裏錯過人生最重要的成長嗎?難道他們像在垃圾山裏覓食的人們那樣,在混沌的環境裏苦苦找尋成長的養分,就是一種正常現象嗎?我們的教育應該放任孩子們這樣凄慘嗎?……

我們的看法和期盼在此刻的現實之中是錯的,難道讓我們繼續錯下去就是正确的嗎?慣會講大道理的教育,追求就僅限于此了嗎?……”

作者是鐘巧茗。

有很多評論說家庭教育更重要、老師少學生多使得老師不堪重負、學校本來就從追求真理的地方變成了産出社會機器的地方等等。

可這些都不能成為大家沒有被好好教育的借口。

家庭也好,學校也好,雙方推诿,都認為責任在對方身上。推卸責任的過程中,他們的責任就被他們随手丢掉了。委屈于指責的雙方,皆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以挽回某種失敗。

學不會是一回事,有沒有被教過是另一回事。

我不會啊,我在擁有正常情感的時候,不會怎麽處理我的情感啊,我在沒有受到傷害的時候,不會怎麽做才算是好好保護自己啊。

我記起念初中時有過那種裝模作樣的心理健康課,講課的老師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生,約莫是二十多歲,半長發,長度約莫到鎖骨,不怎麽愛紮起來,總是散着。很瘦,愛穿寬松衣服,行動起來衣袂飄飄,頗有超凡脫俗之感。

我很期待聽她的課,還記得是周四下午的第二節課,我總是從第一節課就開始走神,想下一節會講怎樣的內容。

以為會聽到各種人的各種經歷,以為會聽見有意思的心理現象,以為會聽見有意思的分析,以為會與課上的內容産生某種共鳴,以為會學習到某種處世的力量和智慧,可惜都沒有,她只是依照教育局規定好的課程內容照本宣科罷了,全是沒有意義的大道理,空洞洞如大家貧瘠的心。

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

年歲的增長,閱歷的增加,都不能将那樣的空洞填滿。

我開始學會用另一種視角看向世界與衆人,從他們的現在看向他們的過去。我厭惡的那些小男孩,無論以怎樣的方式長大,似乎都擺脫不了他們的卑劣,依舊奸詐狡猾,滿腹壞水,以戲弄別人為樂,以破壞事物為榮,只有肆虐的欲望,沒有施愛的念頭,不問道德,沒有思辨,他們能夠在社會中人模狗樣,只不過是在外人面前,懂得穿衣服罷了。

那些溫順的人,依舊無法硬下心腸提出自己的意願,在世事中随波逐流,不斷妥協。

那些徒有其表的紙老虎們,依舊沒有創造出真正堅固的铠甲,在無數傷害面前逐漸崩塌,也逐漸對痛苦變得麻木。

那些會在感情面前屈從的重感情者,依舊無法拒絕一切以感情為由的要求,他們的重視仿佛是抓捕他們的密網。

哪怕是在讨論愛戀與自由的人,也沒有能夠将那個空洞填滿。

大家在空洞面前,忙于自救。

我也忙于自救。

最可怕的是,我在看着一個新時代并擁有一些新思想的情況下,救我自己。

新的和舊的相争,很容易将人殺死,不是身死就是心死。尤其是在對新的生活産生某種向往之後,被困在舊的生活裏,最能将希望毀滅。

我沒有從我的經歷中走出去。

我已經看到了周圍的高牆,可我沒有勇氣狠狠地敲擊它。

圍困之中,對生命的依戀很快被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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