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最後一封信

最後一封信

鐘巧茗忙碌了整整一周。

将與命案相關的資訊整理一遍,鐘巧茗在賬號中發布了一篇從大量少女被誘捕的現象反觀教育問題的文章,算是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裏話——教育不應該只意味着做題和考試,還應該有正常人格建立的引導和構建富足精神世界的指示,成為教師的那一群人們必須擁有的素質裏,理應包括了道德力量。

加上前期曾用幾個小號裝模作樣地質疑教育局對教師的管理,質疑教育局中是否有人包庇兇手,效果一并顯現,輿論的主要部隊集中在了教育方面的問題上。

沒當家長的人憶起過往,一頓訴苦,當了家長的人火力最盛,不停攻擊。

群衆的聲量太大,逼得教育局不得不在平臺中發布聲明,說是會嚴肅處理,抓緊整頓。全是空話,平息不了群衆的怒火,只能繼續挨罵。

S高中也發布聲明,辭退了蔣晨,并承諾會對教師隊伍進行教育和審核。

但無論怎樣的聲明都讓大家生氣,S高中也繼續挨罵。

而寫文章的鐘巧茗知道這一切不會促成任何改變,那些部門的辦事方式已經堅如磐石不可轉變,在動蕩時知道怎麽裝死,在不觸及根本的事情面前知道怎麽搪塞。

與其指望它們丢掉官場那套假模假式為人們辦點實事,還不如指望自己通過努力減少各種傷害。

這麽熱鬧了一周後,鐘巧茗在某平臺的工作賬號增加了十幾萬關注量,在其他平臺的工作賬號的關注量也有不同程度的增長,成為報導時事的媒體中比較耀眼的存在。

鐘巧茗恍惚覺得林馨寄給她的信,除了是求援以外,還是一份送給她的禮物。

方卓在兩天前就被警方控制了,以嫖-娼罪拘留,并且抓獲了一個聚衆賭博的窩點,方卓也因為參與賭博被罰錢。

小警察跟着方卓,很快就有收獲。

方卓在鐘巧茗寫的關于他要吃絕戶的報導發布之後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只覺自己美好的未來已經破碎,先有林馨的發現,後有媒體的曝光,他的黴運簡直是一連串,走也走不完。可是面對洶湧的輿論和一個頗有根基的媒體號,他沒有更好的澄清辦法,只能洩憤般給鐘巧茗工作室發了張律師函。

方卓為了緩解焦慮的心情,去賭了兩把,運氣不錯,贏了幾百塊,到深夜回家睡覺,後一日可能再次被自己灰暗的前途刺激,聯系了熟悉的相好,去了她幹活的地方,于是被小警察當場抓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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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巧茗将方卓被捕的事寫成一篇簡短的報導,在黃金時段發布,為廣大網民提供了一則笑料,也提供了一個辱罵的對象。

并且網友們已然查到了方卓的各種信息,知曉他在哪裏上班,正用輿論倒逼他的公司辭退他,看那架勢,他的公司應該也會很快出聲明了。

而後鐘巧茗給林安打了個電話,打聽一下她的父母對方卓的态度。

林安的聲音聽起來和上次采訪時一樣,淡定平靜,說話的表情大概也和那會兒一樣,在這件大事面前波瀾不驚。林安說:“他們還是沒收拾好心情,哭哭啼啼的,尤其是知道林馨生前經歷了那麽多的事之後,更傷心了,說沒照顧好林馨,也沒有替林馨把好關,給林馨介紹方卓那種人。”

鐘巧茗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又傳達林馨在信裏的意願:“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們為林馨找一位好律師。因為兇手也受傷了,哪怕判定他殺人的罪行成立,量刑可能不會往高了判,對這一點,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林安應道:“嗯,我會盡力為林馨争取的。”

電話打完沒過半天,鐘巧茗收到了來自林馨的最後一封信。

林馨仿佛預知了輿論高潮的結束,此時的信幾乎與人們能看得到的事件無關,只是一些感激之言。

“……一直幫我寄信的是來我家搞衛生的家政阿姨,我給她列了時間表,請她按照上面的時間逐一幫我将信寄出,并且請她千萬要替我保密,不可以和任何人替起這件事。她是一個踏實善良的阿姨,我很信任她。

信件寄出的時間和鐘女士收到信的時間是我設定的,我只能通過許多假設來模拟事情的發展,所以對時間的判斷可能沒辦法做到盡善盡美恰到好處,請多包涵。

鐘巧茗女士,很抱歉,因我的事情麻煩到你。

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我什麽都不敢做,除了順從地走入死亡,我什麽都做不到。

我有很多機會可以将蔣晨一刀捅死,但我不敢。

或許是因為我對他的恨意裏,夾雜着太多對自己的恨意。我恨自己,是我親手将自己推到了這樣的死局之中,我有這樣的結局,皆因我是這樣的人。

蔣晨奪走了我的生命,我在鐘女士的幫助下,也奪走了他故作端正的一生。

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鐘巧茗女士,十分感謝你。”

看完信的鐘巧茗自言自語道:“萬一我不想幫你呢?”而後她沉默了許久。

——她肯定會幫林馨。

她比誰都知道女性作為弱者時的處境,她比誰都更疼惜單打獨鬥的女孩們。

她不可能放任這樣一個無助的女孩苦苦求援,她不可能不管。

鐘巧茗歪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捂着眼,讓自己的視覺世界泡在一片昏蒙裏。

這樣可以讓她冷靜下來。

鐘巧茗在腦中将收到的信拼湊在一起,她想要找尋的真相就在信裏。

林馨沒有明言整件事的真相,甚至為了某種目的,而對真相有所遮掩。

但是鐘巧茗逐漸知道這起命案的怪異之處在哪裏了。

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

死者設計了自己的死,設計了這場命案。

之前的猜測,到今天依舊沒有任何證據,然而鐘巧茗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林馨一心赴死,她先将蔣晨敲暈,再刺死自己。

那個幽靈般的第三人,其實鐘巧茗自己的潛意識,她在看到第一封信的那一刻,她的潛意識就懸在了整件事的上空,鳥瞰了一切的發展,看見了事情的真相。

鐘巧茗放下遮住雙眼的手,皺着眉,狀似痛苦,抱膝蜷縮着,将自己更深地埋進椅子裏。

換做是她,她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被利用了,被騙了,想不通自己的處境了,接受不了世界的真面目了,她都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這些事,困不住她。

果然是每個人的性格決定了其一生的大多數遭遇。

她不希望用這三個字形容林馨的人生,可是這三個字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不值得。

她痛心于被折斷的美麗花朵。

後來鐘巧茗軟磨硬泡讓陳警官給她看一眼死者在現場的照片,陳警官看鐘巧茗的報導寫完了,讨論的聲音也差不多要變弱了,就勉為其難地讓鐘巧茗看一張。

那照片将暈過去的蔣晨也拍進去了。

林馨的上半身和蔣晨的右手,都濺滿了血。

林馨側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半張染血的臉中,像兩盞發出昏沉微光的燈。

她看向蔣晨,她在盯着蔣晨,如果這樣就能把蔣晨帶進地獄裏,她一定願意千萬年都用雙眼捕捉蔣晨的身影。

血淋淋的現場,血淋淋的命案,沒有什麽比這更直觀。

鐘巧茗覺得林馨是特意選擇這種方式的,林馨渴望将她所承受到的痛苦具體展現,對大多數人來說不算是多麽劇烈的痛苦,對林馨而言就是這般模樣,直接,血腥,一下子要了她的命。

陳警官在那會兒正心煩着,沒有找到新的證據,調查差不多要結束了,可他心裏隐隐約約感覺到的不對勁并沒有消退。

鐘巧茗看完照片,冷着臉将照片還給陳警官,又問了蔣晨的情況。

陳警官說:“還是那樣,蔣晨拼命否認,可他也說不明白為什麽林馨會被他手裏的刀子捅死了,他根本沒有殺了人的記憶,他也根本沒有要殺人的想法。撇開蔣晨的口供,其他證據是充足的,他的殺人動機也有,在命案現場查不出什麽,死者生前的經歷也單純,除了那個方卓,基本上沒有和別人鬧過矛盾,沒有仇家。而方卓從命案發生前的兩個月就不去死者家裏了,除了一個曾經留下的指紋,沒別的問題。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了。”

鐘巧茗平複情緒,故作輕松道:“那不是很好嗎?你們辦案效率這麽高,很值得表揚。”

陳警官不為所動,說:“可是我總覺得蔣晨不是在撒謊,他的确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鐘巧茗挑眉,問:“是不是他受的傷還沒好徹底?這種情況你們一般會怎麽做?會放他回去嗎?”

“不會,就關着,拘留所裏有醫生,必要情況下也會帶他外出就醫。”

陳警官猛然擡眼看向鐘巧茗,一臉嚴肅:“巧茗,我認真問你,你也認真回答我。”陳警官像一只正在捕獵的鷹,淩厲地盯着鐘巧茗,“你覺得這起案子,除了他殺,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鐘巧茗一天到晚采訪別人、問別人問題,根本不會被陳警官的氣勢唬住。

鐘巧茗冷靜又無辜地反問:“還能有什麽別的可能?”

“會不會有人設了圈套要報複蔣晨?”

“誰呀?誰跟蔣晨這麽大仇怨?”

陳警官陰沉地說出兩個字:“林馨。”

鐘巧茗心一跳,臉一笑,用調侃的語氣說:“陳國森,林馨已經死了。報複?你覺得她一個二十幾歲的、未來有無限可能的年輕女孩,會為了報複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男人而把自己全搭進去嗎?就是因為曾經被他欺騙過?你是不是被我寫的報導影響了判斷?我的确是塑造了一個受盡情傷的受害者形象,可那都是我根據實情發揮的,文字有欺騙性和單一性。而且要是林馨這麽痛恨蔣晨,幹嘛不先殺了蔣晨再自殺?”

陳警官聞言,氣勢稍微退去了些,認同道:“你說的也對,這似乎不算什麽深仇大恨,被壞男人欺騙的女人到處都是,也沒見過這種情況。真的要報複也是該殺了那男人,不至于要把自己的命搭進去還只是将那男人敲暈。”

鐘巧茗垂眸,掩住眼裏的神色,暗暗嘆了嘆。

鐘巧茗斂了笑,對陳警官說:“陳國森,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替林馨讨個公道吧。她和很多女孩遭遇到的事情,你幫不了她們,但是林馨被殺這件事上,你可以幫她。這個女孩,死得太冤了。”

陳警官抱着突然被鐘巧茗塞進懷裏的重大責任,微微一愣,低聲道:“我肯定不會讓她含冤而死的……”

鐘巧茗回到工作室,走進辦公室,不一會兒又往外走。

鐘巧茗昨天才批了張柔的年假,此刻她自己也想放松,還沒到下班時間就提着包包跑了。

大堆工作壓在尹媛霞身上,尹媛霞怨氣沖天,在工作室裏不斷抱怨,說鐘巧茗壞話,惹得其他員工都捂嘴偷笑。

鐘巧茗去了一趟菜市場。

下午的菜市場竟然也是熱鬧的,不是熙熙攘攘的熱鬧,而是充滿人味兒的熱鬧。

買賣雙方都悠閑,向來風風火火的鐘巧茗也受到影響,放慢了腳步,放緩了節奏。

鐘巧茗要了一塊南瓜,挑了一把菜,拿了三條小青瓜和一條茄子。

她知道要講價,可是她不會。鐘巧茗采訪過很多次在菜市場裏擺攤的老板,甚至是菜市場的管理人員,可來買菜卻是幾年都不見得會有一次。

她只好學着記憶中的媽媽講價的模樣,同老板說:“算我便宜點吧,以後我還來幫襯。”

老板瞟了鐘巧茗一眼,覺得面生,粗聲粗氣問道:“你剛搬過來附近嗎?”

鐘巧茗忙笑着應道:“是呀,第一次來這邊的菜市場買菜,十八塊算我十五塊就行了好不好?”

老板擺擺手說:“可以,掃碼給錢吧。”

鐘巧茗樂呵呵地給錢。

而後鐘巧茗在買肉時嘗試着将三十三塊壓到三十塊,失敗了,還被那位老板一通嫌棄,說小本生意本來就不掙錢,讓她別講價。

鐘巧茗不知道這種情況應該怎麽還擊,只能灰溜溜給錢。

回到家後,鐘巧茗将菜都放在廚房裏。

廚房很幹淨,使用的痕跡不多,由鐘巧茗制造出來的痕跡更是罕見。

平時一般是廖凱用廚房,他對食物有追求,鐘巧茗沒有。

鐘巧茗倒也不是全然不會做飯,她念大學和剛搬出來自己住的時候,偶爾會自己做飯。不過技藝比較生疏。

鐘巧茗叉腰看着幾袋菜,亂七八糟地回憶她曾經的菜譜。

又給廖凱發微信,“我做了飯,下班有空的話可以回家試試我的手藝。”

廖凱隔了五分鐘回複,“好,我大概七點回到。”

鐘巧茗回房換家居服。

沒有立刻去做飯,她走進書房,從抽屜裏拿出林馨寫給她的信。

五封信加起來也有厚厚一疊,像一本小書。

其上書寫着林馨短暫的一生。

鐘巧茗将林馨寫給她的信都燒掉了。

那一切,只能是秘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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