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冠禮
冠禮
“邦!邦!邦!”
四更的梆子剛敲過,崇安公主府內,燈火漸明,女使小厮的身影穿在府中。
暮歲時節,江州城天寒地凍,潑水成冰。公主府卧房的地龍燒得旺盛,絲毫感覺不到屋外刺骨逼人的寒氣。
魏惜仍在沉睡,烏黑的長發鋪滿整個金絲軟枕,一張小臉陷在厚厚的素色錦被裏,額頭上布了一層薄汗,蛾眉緊蹙,臉頰上黏膩着的發絲,雙手無意識地攥着被角。
屋外,一個碧衣女使輕輕掀開門簾一角,內室裏的熱氣撲面而來。她探了探頭,瞧着榻上的人沒有要醒的樣子,又悄悄把簾子放下,退回屋外。
“公主醒了嗎?”另一個绀衣女使壓低聲音問道。
碧衣女使搖了搖頭,“還睡着。”說着碰了碰身側的人的胳膊,“時辰到了,你去喚公主起身。”
绀衣女使縮了縮脖子,“我才不去呢,萬一惹惱了公主……”話沒說完,眼神裏盡是畏懼。
“你不去,待會誤了時辰,咱倆都不好過……”
“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公主子時方睡下,這才睡了一個時辰,這會子又叫醒她,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
二人皆是剛入府不久的女使,一直在屋外伺候。雖沒近身見過公主容姿,但長公主嬌蠻跋扈,手段狠辣的威名是人人皆知的,民間更有“玉面羅剎”長公主,可止小兒啼哭的傳言。
今日是她二人頭一回進屋伺候,心裏更加忐忑不安,生怕惹了主子不快,站在門口,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敢進內室觸黴頭。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一個威嚴的女聲從二人身後傳來。
來人是公主府掌事姑姑青姑,三十出頭模樣,一身蒼艾色長襖,發髻梳得一絲不茍,沉着面色晲着二人。
兩個女使并到一旁,怯怯開口,“青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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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姑看着低眉順眼的二人,板着臉問道,“公主醒了嗎?”
“還未。”
“準備公主起身。”青姑吩咐完,便揭開門簾進了內室。
進了內室,青姑熟練地挂起床幔,上前輕喚還在沉睡的魏惜,“公主,公主。”
魏惜緩緩睜開眼睛,整個人汗涔涔的,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素色寝衣濕噠噠地貼在身上,襯得她皮膚白裏透紅,妩媚風情。
“怎麽了,又到十五了嗎……”魏惜剛醒的聲音,黏黏糊糊,腦袋也有些迷糊。
魏惜夢魇汗濕了衣服的情形,青姑早已見怪不怪,轉身打開衣櫃,取來幹淨的亵衣。
“沒到十五,今日初八。”青姑一邊伺候她更衣,一邊沉穩地回答道。
“不是十五,那起這麽早作甚……”魏惜看着屋外的墨色,打了個哈欠,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公主,今日是十二月初八。”青姑提醒道。
魏惜聞言,本來還有些混沌的腦袋,一下子清明了,眼睛不禁睜大了些。
“今日是陛下的乾元節。”青姑手上的動作沒停,補充道。
“十二月初八,”魏惜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乾元節。”
大魏皇帝加冠的生辰,被稱為乾元節。
現今大魏的皇帝魏慎,并不是皇室的嫡親血脈。
先帝與皇後感情篤深,後宮空置。子嗣只有皇後所出的一女,崇安長公主魏惜。先皇後也曾誕下一子,只是小皇子不到半歲便夭折了。
皇室後繼無人,先帝在皇親宗族裏選了魏慎承繼皇嗣,傳承皇位。
先帝駕崩後,魏惜扶持新帝魏慎登基,成為攝政長公主。
魏惜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日日五更上朝,直至十八歲出宮立府後,她上朝的次數漸少,如今,只有每月十五會進宮一次,其餘時間她都閉門不出。
魏慎今日冠禮,可不能少了她這個攝政長公主到場。
門簾被掀起,剛剛門外的兩個女使端着銅盆和帕子走了進來。
魏惜下床走到妝奁前,兩個女使靜靜地将物品端到她面前來。
魏惜将手浸入盆中,盆內溫水散發着淡淡的花香,掬了一捧水淨面後,拿帕子擦拭時,她才注意到今日這兩個女使似乎有些不同。
“你們,什麽時候來的?”魏惜一邊擦拭一邊不經意地詢問。
端着銅盆的碧衣女使恭敬地回道,“回公主,奴婢們七日前剛分來,一直跟着朝顏和夕顏姐姐在屋外聽吩咐,今日是第一回進屋伺候。”
“嗯。”魏惜淡淡點了點頭。
兩個女使見魏惜神色淡漠,以為頭一回進屋伺候,哪裏沒做好惹惱了公主,吓得将頭垂得更低了。
“把頭擡起來,身子站直了,公主身邊的一等女使,做什麽小家子氣。”青姑取來公主朝服,看見兩個鹌鹑狀的女使,開口訓道。
“是。”女使們随即站直了身子,不安地擡起頭,仍不敢直視面前的公主。
“別怕,本宮不吃人的。”
魏惜的聲音溫溫柔柔,似乎和傳聞裏呼風喚雨“羅剎公主”并不相同,兩個女使鬼使神差地擡起頭來,終于看清了她的面貌。
面前的人,垂在胸前的黑發如瀑,蛾眉似霧,袅袅婷婷,一雙杏眼宛若水中明月,水潤透亮,肌膚雪白晶瑩,正噙着淡淡的笑容望着她們。
這哪裏像羅剎,分明是九天玄女。女使們都看呆了。
“你們以後也叫朝顏和夕顏吧。”魏惜很快收了笑容,分別指了指二人。
兩個女使連忙跪下,“謝公主賜名。”聲音裏是藏不住的欣喜。
這是認可了她們的意思。
公主府內,除了掌事姑姑青姑是魏惜從宮裏帶出來的,還有朝顏和夕顏這兩個名字。
青姑本名青娘,是先皇後宮裏的大宮女。先皇後崩逝後,就成了魏惜身邊的掌事姑姑。
朝顏夕顏原是魏惜的貼身女使,與她一同長大。先帝駕崩後,她成了攝政長公主,整個大魏都在她手裏,想取她性命的人接踵而至。朝顏夕顏為保護她,死在了皇宮的第七場暗殺裏。
此後,她身邊的侍從,上到一等貼身女使,下到趕車的馬夫,每三年一換。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她也懶怠花心思,一等女使一概皆叫朝顏夕顏。
就算有着相同的名字,身邊的人終究是不同的。除了青姑,她終究無人可信。
魏惜接過青姑懷裏的挼藍色朝服,指腹摩挲着布料上的祥雲花紋,思忖半晌,俶爾揚起頭,“今日不穿這個,将我那身赤霞色朝服拿來。”
青姑欲言又止,最終卻什麽也沒說,片刻後拿來了新的朝服。
此時,朝顏和夕顏正好端着藥壺和一個描金匣子走了進來。朝顏将藥壺的藥倒進碗中,頓時,藥湯的苦澀味充斥着整個內室。
朝顏将藥端上前,魏惜剛換好新的朝服,看見面前黑漆漆的藥碗,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怎麽又喝這藥?”
一聞到這藥苦澀的味道,魏惜整個人就蔫了一半。
“這藥都停了大半年了,怎麽今日又端來了……”魏惜說着将面前的藥碗推開。
朝顏端着藥碗進退兩難,青姑停下替魏惜整理衣服的手,直接端起藥碗,送到她面前。
“日子到了,殿下夢魇又犯了,還是把藥喝了,身子也舒坦些。”
魏惜擡頭對上青姑複雜的目光,眼睛裏像是打翻的墨水,眸子裏藏着說不清的情緒。
她沒有再言,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捧着蜜餞匣子的夕顏立馬上前,魏惜擺了擺手,将藥味留在口中。
藥湯的苦澀酸腥在口腔裏散開,像一張沉重的大網将她籠在其中。
“日子又到了,”魏惜坐在妝奁前,“他還是一次都不肯來我夢裏……”
青姑拿着梳子替她梳發,神色猶豫道,“三年了,殿下還是盡早放下吧。”
魏惜望向鏡子裏的自己,容貌燦爛依舊,只有她自己知道,外表再光燦奪目,她的內裏早已破爛不堪了。
“放下?”魏惜眯起空洞的雙眼。
“丈夫的忌日與自己弟弟的生辰是同一天,這叫我做妻子的如何放得下?”
魏惜的聲音不大,如同落入黑夜裏的湖水裏的一枚石子,泛起的漣漪都被夜色所吞噬,激起的水花聲卻震耳欲聾。
“公主!慎言!”青姑出言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朝顏和夕顏聞言皆是一驚,趕忙跪下,将頭埋在膝蓋裏,生恐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
鏡子裏的魏惜嘴角勾起了一抹狠厲,“姑姑,怕什麽,就算在他面前說,他又能拿本宮怎樣。”
跪在地上的朝顏夕顏,大氣都不敢出,驚覺眼前的公主,到底是權傾朝野的“羅剎公主”。
“公主,今日是陛下的冠禮。”青姑軟了語氣,提醒魏惜。
“本宮自然知道。”魏惜收了神色,又恢複溫柔似水的面孔。
“這不是新換了一身的朝服,自是要去給皇帝加冠道賀的。”
青姑梳發的手一滞,看向鏡子裏的公主,面容明媚動人,眉宇間酷似先帝,也如先帝一般的偏執。
先帝與皇後一生一世一雙人,寧願過繼嗣子都不肯納妃,他們的女兒亦是如此,認準了一人,自然也是一世。
三年前,驸馬離奇死在了魏慎的生辰宴上。所有人都以為魏惜睚眦必報的性格,自然要和皇帝鬧翻,朝中上下都在等她出錯,好借機收回她手中的攝政大權。
出乎意料的是,魏惜什麽也沒做。沒有暴怒,沒有和皇帝鬧翻,只平靜地為驸馬發了喪,甚至以守寡之名,止步朝堂,閉門謝客,只每月十五會去宮裏點卯一次,大有還政之意。
青姑握緊了手中的梳子,目光落在魏惜的豔紅朝服上。
驸馬死了三年,魏惜也就守孝了三年。這三年,她只着素服,日日在佛前誦經,祈求驸馬入夢,驸馬卻從未出現她的夢中,心中郁結難解,她也落下個夢魇盜汗的隐疾。
魏惜做了二十三年的長公主,她無愧于心,無愧于民,無愧大魏,她唯獨愧對一人,她的驸馬莫長恩。
她與驸馬的姻緣,本是她一廂情願,強求來的。驸馬婚後非但沒有怨怼,反而待她極好,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父皇的影子。她曾以為她與驸馬,也會如同她的父皇母後一樣,一生一世一雙人。
魏慎的生辰宴,讓這一切戛然而止。
當年,她因身體不适,驸馬替她先行入宮,只是還沒等她來得及入宮,驸馬面目全非的屍體被送進了公主府。
新婚不過兩年,驸馬音容猶在眼前,而她已成新寡,這教她怎能不恨。
“青姑,我有多久沒參加朝中典禮了?”魏惜裝扮完畢,瞧着鏡子裏盛裝打扮的自己,有些陌生。
“回公主,有三年了。”
三年孝期已滿,她該做回長公主魏惜了。
*
大魏皇宮,高臺矗立,禮樂齊鳴,旌旗獵獵。
宮廷戍衛遠遠将冠禮臺圍住,臺下兩側的文武百官執着笏板整齊地站着。
魏惜一襲赤霞金絲九鳳朝服,發髻高聳,兩側簪了十二支金簪,并一對九羽金鳳銜珠長流蘇步搖,耳上墜着東珠福壽金铛,立于高臺之上。
朱紅色長毯從冠禮臺上鋪到百官隊伍之尾,長毯末端,黃羅華蓋擋住了站着的人影。
“啪!啪!啪!”
禮官在臺下甩響長鞭,宣告着冠禮開始。
華蓋輕啓,新帝魏慎一身赤金九龍衮服,九爪盤旋玉龍腰帶系在腰間,邁着有力的步伐緩緩向高臺走去。
樂器的奏鳴聲随着寒風飄向宮外,整個江州城都是一片喜慶。
冠禮臺上,魏惜的衣袂輕揚,金釵流蘇也随風叮當作響。魏慎走到她面前,身後的內官,立馬捧着十二旒白玉珠冠冕上前。
“承天之命,天子加冠。萬民所仰,衆臣所歸。天子冠禮,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