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子

太子

禮官聲音洪亮,一字一句響徹整個皇宮。

魏惜捧起天子冠冕,面色凝重地看着這個已比她高出一頭的皇帝魏慎。

眼前浮現起十幾年前,她初次見魏慎的情形。

“惜兒,選個中意的,做你弟弟。”

先帝魏定坐在禦花園的龍椅上,底下站着一衆皇室子弟。

九歲的魏惜看着一排排伸直了脖子想做太子的宗室子,眼裏閃過一絲不耐煩。

“惜兒,記住你選的是弟弟,他先是你的皇弟,再是大魏太子。”

以後,也是先保護她的皇帝,再守護整個大魏天子。

“父皇,我選他。”魏惜指着隊伍最末尾怯生生望着她的男孩說,“我選他做皇弟。”

參加評選嗣子的宗室子,個個都是天之驕子,挺直了背擠破了頭都是來做太子的,只有角落裏的男孩,眼神躲閃怯懦,讓魏惜生出了保護之心。

九歲的她想做皇姐,保護皇弟。

“皇姐。”魏慎出聲提醒發愣的魏惜。

原來面前的早已不是她的皇弟,而是大魏的皇帝了。

魏惜回過神來,仰着頭,盯着魏慎,鄭重開口,“受天之慶,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

魏慎端起雙臂,聲音嚴肅,“承天領命,朕躬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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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惜順利将冠冕戴在了魏慎的挽好的發髻上,接着說,“當年,皇考選嗣,本宮以‘慎’字贈名,今日,本宮再送陛下一字,望陛下成人之道。”

魏慎眼神閃了閃,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禮,“請長公主賜字。”

“慎終承始,慎身修永,本宮以皇姐之名,贈皇帝字——‘承修’,望陛下,克己慎行,方成百姓之幸。”

她這是在點他。

魏慎當即變了臉色,面露不悅又不便發作,只得拱手向她輕飄飄行了一禮,“謝皇姐賜字。”

高臺底下臣子也注意到臺上的氣氛不對,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長公主這是何意?作為女子給陛下加冠已是僭越了,怎麽還真托起譜來給陛下選了這個字?”吏部侍郎司徒朗不滿道。

“你這話就不對了,長公主乃是先帝嫡出,又對陛下有教養之恩,于情于理自然是長公主幫陛下加冠贈字了,難不成讓許尚書去嗎?”左谏議大夫秦釋出聲反駁,說着不忘看了一眼站在隊伍前面的吏部尚書許之忌。

“你、你這是妄議陛下。”司徒朗被點破心思,急的臉紅脖子粗。

“我怎麽是妄議了,許尚書不是自稱陛下親舅舅嗎,那加冠也說得過去,就怕嘉定侯知道了,到時候要帶兵回來觀禮了。”秦釋不屑的笑了笑。

嘉定侯盧家是先皇後母家,嘉定侯才是真正的國舅。魏慎承嗣皇位,親父仍封安王,親母只做安王妃,更別論親舅舅了。

魏慎漠視臺下動靜,走到冠禮臺香案前,拜了三拜。

執鞭太監又甩響三聲長鞭,聲音嘹亮,“天子冠禮,成,衆臣拜。”

頓時,臺下安靜下來,百官齊齊跪下,異口同聲,“吾皇萬安。”

魏惜也從高臺上走下,站在百官之首,微微屈下身子,眼底思緒暗湧,附和衆人道,“吾皇萬安。”

冠禮畢,魏慎走到魏惜身邊,親昵地開口,“今日風大,勞累皇姐給朕加冠了。”

魏惜笑着回,“這叫什麽話,給自己弟弟加冠,做姐姐的開心都來不及呢,哪裏還累着呢。”

“朕這不是心疼皇姐,自從驸馬離世,皇姐就閉門養病,今日是皇姐三年裏頭一回在百官面前露面吧……”魏慎一副關心的樣子。

這哪裏是關心她露不露面,是怕她露面。

寒風吹起魏惜的衣角,刺骨的寒意從指尖傳到心底。

“是嗎,皇弟成人,皇姐心裏高興,就是再重的病也不能缺席冠禮啊。”魏惜滴水不漏的笑着答道。

太監總管小呂子上前禀報,“陛下,公主,北漠太子來賀,已在會春園等待已久,是否移駕會春園?”

魏慎轉頭看向魏惜,“皇姐今日吹了許久冷風,就留在宮中歇息吧。”

魏惜攏了攏衣袖,鼻頭被冷風吹得微紅,聲音依然清亮,“是有些冷,那我便更衣後再去會春園吧。”

魏慎有些詫異,“皇姐要去會春園?”

“今日是陛下的大日子,又逢北漠來賀,我自然也要去湊個熱鬧。”魏惜笑的一臉溫柔。

“看來皇姐身子是大好了,精神十足,瞧着日後也可上朝了。”魏慎和魏惜一起走出冠禮臺,面前落着兩臺儀駕。

魏惜站在原地目視魏慎坐上儀駕,緩緩說道,“上朝的事不急,今日只是,孝期滿了而已。”

儀駕剛好擡起,魏慎聞言坐在座位上的身子微動,從上而下審視着魏惜,半響笑道,“還是皇姐多情。”

說完,小呂子唱道,“陛下起駕。”

魏慎帶着衆人離開後,魏惜才收了臉上的笑容。身後的朝顏上前問道,“公主,我們去長寧宮嗎?”

“去長樂宮。”

朝顏聞言和夕顏對視了一眼,自覺地什麽都沒問,魏惜坐上儀駕往長樂宮去。

北風獵獵,雜草叢生,宮闕褴褛,廢墟裏露出燒得焦黑的炭土。

整個皇宮,只有這裏最荒涼。

長樂宮是魏惜出嫁前居住的宮殿,也是驸馬葬身的宮殿。當年火災後,魏惜就再未踏足此處,魏慎也怕她睹物傷情,另賜了

長寧宮做她新住所。

魏惜坐在儀駕上,目光穿過被燒得只剩半扇的宮門,望向廢墟一片的宮室。

她沒有落轎,眼神似有幽怨,似有愁緒,就這樣遠遠望了一會,重新吩咐道,“去會春園。”

*

魏惜踏進會春園正殿時,便瞧見禮樂奏鳴,歌舞升平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正殿之上,魏慎換了一身金龍戲珠常服,笑吟吟地和臺下的安王妃交談。百官整齊落座在正殿兩側,杯觥交盞,光影錯落。

魏惜走到魏慎左下角的座位上落座,正對面的安王妃許氏瞧見她來了,站起身子向魏惜行禮,“見過長公主。”

魏惜仿佛才注意到許氏,托着朝顏的手從座位上站起來回了一禮,“安王妃有禮了。”

魏慎見狀也笑着說,“皇姐來了。”

魏惜點點頭,就自顧自坐下,笑着對許氏說,“今日陛下加冠,王妃進宮可要多住些日子。”

許氏年過五旬,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聽了魏惜的話,不免得意起來,“得蒙陛下孝心,臣婦已在宮中住了許久。”

魏惜眼睛閃過一絲犀利,接着道,“王妃與陛下分別多年,多住些日子也無妨。”

魏慎端着酒杯打量着她們二人對話,見魏惜沒有不滿之意,便放松了下來。

“只是不知,王妃現今住在哪宮?”魏惜也端起酒杯虛敬許氏,順勢開口問道。

許氏連忙回敬,“臣婦借住在長壽宮。”

魏惜放下酒杯望向魏慎,還沒開口,魏慎就先發制人,“是長壽宮偏殿。”

長壽宮乃是大魏太後居所,安王妃作為魏慎親母,如今偷偷摸摸住了進去。

到底還是上不了臺面的宗室子,她悉心教養了他八年,終究是抵不過舐犢之情。

魏惜笑了笑,“王妃難得進宮,自然是要住的好些。”

三年閉府養性,讓她脾氣都變好了些,要換成她未出嫁時的性子,怕是直接要将這安王妃轟出宮去。

“皇姐不生氣?”魏慎有些疑惑。以往魏惜是最反感他與許氏有聯系的,畢竟承了皇嗣,那麽先帝皇後才是他的父皇母後。

“陛下說什麽呢,只是接王妃進宮小住,我為什麽要生氣,再說了,陛下已經成人了,往後要接哪家臣女進宮為妃,我還要過問不成?”

“這皇宮是陛下的皇宮,一切皆由陛下自己做主。”

三年的她忍過來了,又怎麽會在一個虛名上計較。

她現在大度得很,她想看看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皇帝,究竟會做到哪一步。

魏慎舒了一口氣,往皇位上一靠,“皇姐說的是。”

座下的許氏看着魏慎謹慎的樣子,讪讪笑笑,魏惜松下眼皮不再理睬他母子二人。

宴席已過半,不甚酒力的官員已醉眼惺忪,魏惜看魏慎似乎沒有接見北漠太子的樣子,悄悄向魏慎身邊的小呂子招手示意。

小呂子立馬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魏惜拿起帕子掩面,壓低聲音悄悄問道,“不是說北漠太子來賀,是已經見過了嗎?”

小呂子見她提起,直接哎呦一聲,“哪裏這麽快就接見了呢,是陛下沒宣呢。”

“沒宣?”魏惜皺了皺眉頭。

“可不是嘛,這北漠太子半個月前就到了驿站,陛下一直推脫冠禮在即,沒空宣見,今日冠禮結束,北漠太子就帶着使臣前來拜見了,陛下也還沒宣見呢。”

“胡鬧!”魏惜斂起神色訓道,“北漠太子親自觐見,陛下還推三阻四,是嫌我盧家軍死的不夠多嗎!”

小呂子被訓連連應道,“奴才也勸了陛下,陛下沒理睬奴才啊。”

魏惜擺了擺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大魏北接北漠,西臨西楚,南邊還有個南蕭偶有摩擦。大魏與北漠之間,數十年之間戰火未斷,唯有嘉定侯所率的盧家軍可與之抗衡。

雖說兩國都想吞并彼此,這仗打了數十年,但勢均力敵,誰也勝不了誰,再打下去,受苦的只有兩國的百姓。

如今北漠派太子前來觐見,大有停戰結盟之意,也不知魏慎是不是年輕氣盛,氣他北漠多年來犯,故意晾上一晾,但人家已

在殿前,再不宣見,恐生禍端。

“陛下,怎麽不見北漠使者?”魏惜環顧四周後,裝作不經意問道。

魏慎放下酒杯,恍然道,“瞧朕喝多了,差點忘了北漠太子還在殿外。”

“宣北漠太子。”

小呂子得令,扯着嗓子喊道,“宣北漠太子進殿。”

殿內一時間百官噤聲,齊齊望向門外。

魏惜見魏慎終于宣見了北漠太子,松懈下來,口渴端起酒盞,作勢欲飲。

殿內傳來環佩碰撞的叮當聲響,靠近門口的國子監錄事何遼一身酒氣,醉眼朦胧,最先瞧見來人模樣,竟站起來大喊道,“莫長恩!你是莫長恩!”

魏惜聽見許久沒聽到的名字,心髒像被針刺了一般,下意識擡起頭來,大殿外陽光刺眼,只看清殿下男子一身華服背光而來,身後跟着兩個異域使者。

待男子走近後,魏惜終于看清了他的打扮——一身玄青大氅下露出墨染長袍,銀冠束着微卷長發,額前系着黑色抹額,抹額上覆着銀質圖騰環墜,腰上墜着相同圖騰的銀铛。

魏惜死死盯着他的臉,劍眉入鬓,一雙眼睛漆黑不見底,棱角分明的臉沾染着北境的風霜,身姿挺拔,隽朗豐秀。

魏惜睜大雙目,顫抖的瞳孔倒映出一張她日思夜想的臉。

“當——”魏惜手中的金盞再也握不住,跌落在地,發出脆響之聲。

像他,眉眼神态宛若一人。

又不像他,她的驸馬,總是一襲白衣,飄飄欲仙,彷如仙人遺世,面前的人卻像是沙漠裏的野鷹,桀骜不訓,還似草原上的孤狼,肅穆凜然。

一千個日日夜夜的執念,化作眼前之人,魏惜眼眶發熱,心跳如鼓雷鳴,耳畔有個聲音叫嚣着,“是他!真的是他嗎?”

魏惜停滞在半空的雙手還是放了下來,低下頭不再看眼前之人。

莫長恩是她親手所葬,她比誰都清楚,眼前之人,不會是她的驸馬。

“莫澤,見過大魏皇帝。”為首的男子微俯下身,右手貼在胸前,行禮道。

高位上的魏慎也被莫澤的相貌震驚到,一時沒反應過來。

喝醉的何遼從座位上踉踉跄跄走到莫澤身旁,上前就要拉他的衣袖,被莫澤身後的兩個使者攔住。

何遼掙紮着說道,“莫長恩,莫長恩,我是你的同僚何遼啊!”

兩個使者用着生硬的漢話說道,“這是我們北漠的太子!”

魏慎緩過神來,開口,“何遼!不得無禮,還不快退下。”

殿外的侍衛上前要拉走的何遼,何遼向莫澤伸出手嘶吼道,“莫長恩,你忘了嗎,我們曾一起在翰林院修書……”

說着何遼突然注意到坐在上位的魏惜,對她喊道,“公主,他是莫長恩,他是驸馬莫長恩啊……”

魏惜早在莫澤說話時已恢複了如常神态,只淡淡說了句,“何監事喝多了,還望太子殿下不要見笑。”說着她微颦眉頭示意,侍衛得令拉着何遼離開。

莫澤挑了挑眉,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早聞大魏長公主才貌雙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太子殿下謬贊了,殿下龍鳳之姿,才叫本宮望塵莫及。”

“呵。”莫澤似乎并不滿意魏惜的回答,向她走近了兩步。

“不知驸馬身在何處,在下想見見驸馬,看看驸馬是不是真的和在下相貌相似,以至于都讓,那位何監事認錯了人。”

“怕是要讓太子殿下失望了。”

魏惜盯着莫澤的臉繼續說道,“本宮的驸馬,已經死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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