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英國的夏天很短,滿打滿算,也不過個把月。
說是夏天,其實也就是天亮的時間長一些,室外的溫度高一些而已。沒有從早到晚的蟬鳴,也沒有應季的食物分隔春秋,除了衣着上有改變外,一切如常。
不過,我對夏天的記憶反而是最深的。
傍晚,落日,哥特式的教堂,微涼的晚風。遠方的天空就好像是上蒼同時打翻了幾盒顏料,在神明的偉力下,它們彼此并無沖突,反而在逐漸擴散與融合之後,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美。
我和齊光就相識于這樣一個夏天的晚上。
那天,我如往常那樣去位于市中心的朋友家參加派對。
英國很小。住在同一個城市的人相隔不會太遠,甚至不同城市之間的距離也很短,更不必說像我們這樣精力旺盛,有着大把空閑時間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乎距離的遠近,所以我們總是在夜裏相聚。
大多數時候都是喝酒和聊天,有時候也會打牌,或是玩點別的。總之,每一天都和昨天沒什麽分別,每一個明天也都和今天沒什麽分別。
那天是周六,但已是我一周中參加的第四場派對。一個一周起碼要參加四次派對的人絕不會特別記住某個人或是某一天,但那次毫無疑問是個例外。
大約晚上八點,我抵達了目的地——一棟新建沒幾年的高級公寓。由于這裏的住戶幾乎都是中國來的學生,所以就算是徹夜狂歡也不會惹來什麽麻煩事。
輕車熟路地上了樓,找到地方後,我禮貌性地敲了敲門,只等了幾秒,便直接推門而入。
剎那間,一股香煙與酒精混雜的味道便與動感的音樂一起包圍了我。
我熟稔地穿過鋪着深棕色地毯的走廊,來到寬敞的客廳站定,下意識掃了兩眼屋裏的人,然後便注意到了他。
我得說,我此前從沒見過像他那樣的人。
倒不是說他在年紀或長相上有什麽特別,也不是說他在打扮上有多麽出格,重點在于他身上有着一種迥然于在場所有人的獨特氣質。
盡管身處喧嚣之中,但他就像是大西洋裏一座孤零零的小島,陸地上的浮華與他毫無幹系。
似乎有一種我不知來由的,深沉的愁緒與哀傷死死地糾纏着他,甚至深入到了他的五髒六腑,以至于他幾乎時刻都微皺着眉頭。就像是一個得了絕症,時刻被病痛所折磨的病人——皺眉已成了他們的常态。
哪怕握着酒杯,哪怕正在和人說話,他的頭也總是偏向一邊,兩只眼睛怔怔地盯着什麽也沒有的角落。似乎他的軀殼雖然還在這裏參加着熱鬧的派對,但他的心,他的靈魂已不知飄到了什麽地方。
我感到份外的奇怪。
今夜出現在這裏的人,幾乎都是心安理得地拿着父母給的錢,過着遠離長輩束縛的舒坦日子的年輕人,能讓我們煩惱的事着實不多。
硬要說的話,大概只有兩件,一是考試,二當然是愛情。
不過,這兩件事在我看來都完全不至于讓一個年輕人失魂落魄到那個樣子。究其原因,在于我們擁有的選擇太多,這世上值得我們快樂的事也太多,我們完全不必為一兩件事辦砸了而難過。這就好比一張桌子上擺着幾百道美味佳肴,那麽你根本無需為不小心将一兩盤菜摔在地上而過度傷心。
你還很年輕,你完全不需要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麽糟糕的事,因為你确信你的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憂愁?
不過,我當下對他的興趣也就僅限于此,因為他只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如果對方是一位神情哀傷的少女,我也許會願意坐下來傾聽她的煩惱。
收起打探的眼神,我徑直走到客廳的一角,坐在了熟識的朋友身旁。打過招呼後,他自然地拿起旁邊的一次性杯子為我倒了一杯提前調好的粉紅色酒液,并将煙盒推給了我。
“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一陣吞雲吐霧之後,朋友拿着手機,一臉興奮地湊了過來。
“什麽?”我放下已經空掉的杯子,饒有興致地問道。
我對發生在人們身上的故事很感興趣,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八卦”。原因有二,第一,正如我剛才所說,英國很小,留學生的圈子自然也很小,所以故事的主人公就算不是你身邊熟識的人,一番七拐八拐後也能與你扯上些許關系,而這無疑就讓故事本身變得更為真實與有趣了。其二,年輕人擁有的時間總是太多,你不得不找些法子打法掉它們。有人喜歡在家打游戲,有人喜歡出門社交,有人喜歡四處旅行,有人喜歡一擲千金,而我就尤其鐘愛于探聽那些其實千篇一律的“愛恨情仇”。
“你看。”朋友把亮着光的手機伸到我面前,用胖乎乎的手指翻着一個女生的朋友圈,那表情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我們學校的,明碼标價,一百磅一次,就在xx街的學生宿舍!老馬告訴我的。”
“哦。”我對此倒是不以為然。
一個喜歡探聽八卦的人,難免會對某些事感到麻木,這也許就是他們為滿足好奇心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啧啧,何必呢?難道就是為了買一些奢侈品嗎?”他倒不在意我的反應,仍舊自顧自地在屏幕上來回滑動着,一邊瞪大了眼睛仔細觀瞧,一邊龇牙咧嘴地譏嘲,“真是惡心,竟然和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啧啧,現在的社會風氣可真是......”
“如果只是為了買些奢侈品的話,她大可以找個有錢的富二代。這裏別的不多,有錢的富二代多的是,願意為女孩子花錢的也不少。”
我想,我也許天生就是個喜歡與人擡杠的人,所以我才會突然說出這麽一段話。總之,在那天晚上,我與朋友就此開始了一場争論,而這,也成了我與齊光相識的契機,或者說成為了我打開他心中秘密的那把鑰匙。
“不是為了買包買鞋,那你說是因為什麽?”
我聳聳肩:“誰知道呢?也許就是生活費不夠用了,或是交不起房租了,甚至是被人騙了錢又不敢和家裏人說。總之,這都是有可能的。”
“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你以為來這裏的都是富人家的孩子嗎?有很多人的生活比你想的要困難得多。你見過有人一個月生活費只有兩百磅的嗎?我就見過。”
“兩百鎊?!”朋友驚訝得甚至瞪圓了那雙本不算大的眼睛。
我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驚訝,因為兩百磅甚至都不夠我倆一晚上的酒錢。不說別的,光他腳上那雙時常沾上酒水或污垢的鞋子,至少也要六七個兩百鎊。
“那也不至于吧。再說不是可以勤工儉學嗎?哦,對了,還可以申請獎學金!應該也不少吧。最不濟還可以做點小生意嘛,比如賣賣煙,對吧?你看,一條煙賺個三四十鎊,一個月賣幾十條就夠了。”
對于他這“何不食肉糜”的理論,我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你說的這些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首先,學生簽證只能做兼職,就算一小時幾十鎊,她一周能做幾個小時?至于獎學金,想拿到獎學金可不是光靠努力就行了,還得看你腦子夠不夠用。至于賣煙什麽的,你以為海關都是吃幹飯?”
他頓時有些惱羞成怒:“你說的好像她是走投無路似的,難不成她幹這種事還得給她頒個獎嗎?”
“我可沒這麽說。只不過我覺得每個人自身的能力也好,我們自身的性格、毅力以及面對問題時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所以遇到同樣的問題大家會有不同的解法。打個比方,你缺錢了可以找你爸要,有的人缺錢了可以做點小生意,或是幫人寫論文,我甚至見過有個學會計專業的大神每次打麻将都能輕松贏我們幾百鎊。可有的時候有些人的選擇沒有那麽多,如果他們選了更輕松一些的路,也沒必要去過分指責他們。難道有人天生就願意過她那種生活嗎?誰不想一放假就去歐洲旅游,閑來沒事就去Harrods(商場名)買個痛快?只不過有些人的人生裏沒有這些選項而已。”
眼見朋友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我只好勾住他的肩,說道:“她幹的事當然是錯的,是不好的。一個人選擇了更輕松,更不道德的路,那麽那些堅持了自己的原則和底線,選擇了更艱難的道路的人當然有權力指責他們。可是,兄弟,你看看我們,看看我們這些人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我們天天在這裏抽煙,打牌,喝酒,隔三差五就要出門玩樂,我們何必對別人太苛刻呢?”
朋友撇撇嘴,給自己倒了杯酒後,道:“說的那麽高尚,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會和她談戀愛,會和她結婚嗎?要不我現在把她推給你?”
“我.......”
“最好不要,因為那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只會害得你也陷進泥沼。”
原本因下意識的遲疑而感到尴尬的我迅速轉過頭,看向身後說話的人,不由得一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我一進來就注意到的,時刻都微皺着眉頭,神色憂郁的年輕人。
他伸出手,同時嘴角微微往上擡了擡以示友好。可大概是因為他太久沒有笑過的原因,所以就連這種禮貌的微笑也顯得十分勉強。
“叫我齊光就好。”
我愣了下,然後立即意識到這是他的本名。
我握了握他的手,只感覺份外的冰涼和幹巴。這實在不像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有的手。像我,哪怕是英國的冬天,上身也絕不會超過三件衣服,可他呢,明明是夏天卻還是穿了件不算薄的黑色外套,而且手依然這麽冰涼。
“我覺得你剛才說的很對,生活優渥的人,實在是不應該對別人太過苛刻。不過,像那種......”齊光斟酌着用詞,他的眉頭皺得愈發深了。
我趕忙為他補充:“選擇了更簡單,更不道德的路的人。”
“對。總之就是,像那種人,無論男生還是女生,你都最好不要去嘗試接觸。你越是理解他們,包容他們,就越是容易讓自己也陷進去。”
“所以,你接觸過那種人,對吧?”我得承認,在探聽八卦這件事上,我可謂毫無邊界感,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冒犯了。可我實在是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尤其是在看到齊光臉上一閃而逝的憂傷和痛苦之後,我就像是看見了魚漂下沉的釣魚人,怎麽也不肯放下手裏的杆子了。
我看着他,不說話。
好半晌,齊光突然深吸了一口氣,就在我以為他願意對我講講他的故事時,他卻只是笑了笑:“很晚了,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