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表白
第77章 表白
宋嘉榮看着立于琉璃檐下, 着水紅色織金牡丹寬袖窄腰錦裙,額貼金箔花钿,發挽高髻的白若裳時, 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因為現在的她和當初入宮時完全判若兩人。
她梳着高高的發髻,鬓發間配着與她清麗容貌完全不相符的金簪牡丹通草花,舉手投足間雍容華貴,細瞧,她的打扮竟像昔日的她。
當初最厭惡對方的人,如今倒成了對方的影子,任誰都會尴尬。
“你倒是變了很多。”白若裳很是尴尬的率先打破僵局。
“你也是。”宋嘉榮掃了一眼, 便垂下眼簾, 她不認為她們兩個之間有什麽好說的。
都言往事如風逝,但造成的傷害對彼此來說都是不可逆轉,誰都不能用輕飄飄的一句,都過去那麽久了,還計較那麽多做什麽,來揭過。
兩人也因為一句“你也是”陷入沉默中, 任由檐下挂着的六角琉璃宮燈随着風輕輕地晃,晃得二人落在青石板磚上的剪影與那簇擁着的芍藥葉搖曳生姿, 随着微風簇浪, 聚是潑墨山水,散是滿河星。
“我這次來找你, 你也應該猜到是因為什麽。”白若裳自說自話的撫摸上平坦的腹部, 神色凄苦地自嘲, “我希望你能離開陛下身邊, 我也不希望你重新回來, 因為這樣無論對我,還是對那個孩子都不公平,因為你,導致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在懷上孩子。”
“那個孩子不但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陛下的第一個孩子,陛下還說過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要是男孩就會立他為太子,要是女孩,就讓她成為天底下最無憂無慮的公主,可是,我們那麽期盼的孩子,誰都沒有等來她的降生。”美人落淚總是惹人憐愛的,何況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憐愛。
不敢直視她的宋嘉榮喉間像是卡了硬物,無論她怎麽咽都咽不下去,內心的愧疚和自責如同肆無忌憚的藤蔓把她纏得難以喘息,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才能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
垂下羞愧難當的腦袋,唇齒翕動須臾,才聲若蚊音的吐出,“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她。
誠然她欺騙過她,利用她的愚蠢惡毒陷害她,但她腹裏的孩子也是因為她的原因才掉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唇邊噙着笑的白若裳表現得格外大度,“我不怪你,并非是我大度要原諒你的意思,相反我這個人并不大度,我想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容忍曾經害死自己孩子的罪魁禍首出現在自己丈夫的身邊。”
“你知道嗎,在我得知孩子不在的那一刻,我想過就算是要我拼盡生命我也要殺了你,給我的孩子讨回一個公道,畢竟他是那麽的小,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這個絢爛又美好的世界,沒有親口喊我一聲母妃就走了,你要是當過母親,也應該能體會到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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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榮将心比心的想到自己被強硬灌下的那碗避子湯,如果她沒有喝下,是否也會擁有一個活潑可愛,如她一樣的女兒?
白若裳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我的要求對你來說過于強人所難,或者說是惡毒,我也知道你和陛下彼此相愛,有些話陛下不會說,今日不妨讓我來當一回惡人。”
沒有來的,宋嘉榮心口一緊,産生了想要逃避她所說的話。
“你應該知道陛下是晉國之主,雖說他能為了你一人,頂住群臣的所有壓力遣散後宮三千佳麗,但陛下膝下不可能無子,而我聽說宋大夫早些年食用過避子湯,恐怕會對日後的子嗣有所影響。不說子嗣,宋大夫你是否願意為陛下留在宮中一輩子,舍棄你現在獲得的一切,放棄自由,淪為一個困在四方高牆中,只圍着一個男人打轉,成為被男人情緒所支配的女人。”
“你是否又能做到像我一樣舍棄所有的一切,只為陪在他身邊,如果你連這些都做不到,你根本不配他喜歡你!也配不上他的愛!”攥緊掌心的白若裳從沒有想過她會卑鄙到這種地步,還活成了自己最讨厭的一類人,但她也明白自己走到了這一步,注定沒有回頭路。
“你明白宮裏是個吃人的地方,當時為什麽沒有離開。”宋嘉榮從青提口中得知了她落水後宮裏發生的所有變動,最令她吃驚的當屬裴珩願為她遣散後宮,如果不願走的可在宮中任女官一職。
上官如意也是那一批的秀女,她選擇了出宮嫁人生子,劉月娥,白若裳卻選擇在宮任職女官。
“我也想離開,但我離不開啊,因為我愛上了一個注定不會喜歡我的男人。”白若裳肩膀聳動的捂住臉,嗓音沙啞帶着哭腔,“我和你不一樣,我能為了他舍棄我的生命,哪怕我知道他不會愛我,可我依舊心甘情願的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我也時常在想,如果我沒有愛上陛下,我是不是不會像現在那麽痛苦,我也不必模仿着另一個人的影子!”
喜歡上一個注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宋嘉榮明白求而不得的苦。
“宋嘉榮,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是很讨厭你,讨厭到恨不得你去死,可我又是那麽的羨慕你,羨慕你能得到他的所有愛!”白若裳的話像一把錘子,重新把宋嘉榮直面對裴珩感情的窗口封住。
她扪心自問,真的能做到和她一樣放棄自由,一心追求的醫學大道,只為入宮成為他的妃子?以後注定要困在一座四四方方,只可憐的守着一個男人,等着一個男人對她施舍愛意的日子嗎?
哪怕她愛他,愛到了靈魂裏,血肉中,即便男人也愛她,愛到願意付出生命,給予她天底下最尊貴的位置,所有人都豔羨的寵愛。
宋嘉榮本就不堅定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動搖了,她想,她不愧是他一手教養長大的,連自私利我的本性都一模一樣。
他能為她甘願放棄生命,她也能為她追求的大道舍棄她追逐的神明。
“做錯事情的是我,我理應要向你道歉,無論你是否原諒我。”想通後自責得連頭都不敢擡的宋嘉榮語氣堅定的說,“你放心,等岐黃班的課業結束後,我就會離開。”
她想要說出祝他們幸福的話,可她根本說不出來,也無法平靜的做到祝福他和另一個女人。
她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惡毒又自私。
白若裳用素帕抹去眼角泛出的淚花,神色凄涼,似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殘過後,仍堅強着綻放的純白茉莉花,“我自然相信宋大夫會說到做到,只是我希望我今晚找宋大夫說的話,可否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可笑的是她做出那麽自私的事,居然還想要受害者為她保守秘密。
“我明白你的顧慮,你放心。”
“多謝宋大夫。”見目的已經達到的白若裳明白越待,對她來說越尴尬,正欲轉身離開時,沒有注意到腳下臺階一腳踩空。
先前為了不被人聽到她和宋嘉榮說的話,特意把宮人都揮到一旁,眼見就要直直摔下臺階時,一只手臂突兀的橫過她腰肢,用力一摟把她拉回來。
宋嘉榮扶住她的時候,手指無意間搭上她的脈象,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的很快松開手。
原先的自責,羞愧難得被詫異所覆蓋。
“很晚了,宋大夫也早些回去休息吧。”白若裳生怕她看出什麽,神色慌張地收回手就往外走,一向平穩的步子竟顯出了幾分慌亂。
眼見她的身影即将消失于茫茫月色中,宋嘉榮終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應該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否則你永遠都只會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影子嗎?”聽到聲音的白若裳凄涼地呢喃出聲,眼角滑落一滴淚。
她怎麽不清楚現在的自己在做什麽蠢事,又成了怎麽樣的一個笑話。
為了獲得一個并不愛自己的男人注意,也為了使男人能注意到自己,不但舍下昔日清高傲骨來模仿自己最讨厭的人,還用了拙劣的手段把她逼走。
可笑她除了這個拙劣的模仿,竟蠢笨得想不出其它法子。
她也像劉月娥一樣怨恨為什麽看似無情的陛下要有情,還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癡情人,動情的對象還是她們最看不上眼的宋嘉榮!
如果是其她的任何一個女人,她們都不會那麽的不甘心!
目送着白若裳遠去的宋嘉榮原地躊躇好一會兒,才重新踏進殿內。
她以為他還沒醒,可剛走到黑漆描金邊納繡屏風旁,一個擡頭便同一雙似三月春風拂過澄碧水面,泛起缱绻漣漪的丹鳳眼。
他的眸光溫柔得能掐出一汪春池,毫不遮掩的盛滿,滿滿當當的深情。
半坐起身的裴珩眼尾上勾,露出直戳人心的溫柔笑意,“你來了。”
“是我,陛下怎麽不多休息一下。”心髒像是被一只小奶貓伸出爪子輕輕撓了一下的宋嘉榮猶豫了一會兒,才走到桌邊給他倒了一杯水。
她從見到白若裳後,腦子就一直很亂,她拼了命的想要從裏面理出一條完整的線,可是尋了半日,非但尋不到一開始的線頭便罷了,還倒黴的把自己纏了進去,束縛得像只要過冬的蛹。
“見到你,我很高興,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并期待着這個夢境能持續得久一點。”裴珩的目光從她出現後便落在她身上再也不願離開,生怕這是浮夢一場,他因此不敢輕易眨眼。
宋嘉榮扯了扯嘴,很認真的告訴他,“陛下,據我所知你傷的并不是腦子。”
“我倒情願我傷的是腦子,這樣就能天天見到你了。”裴珩的視線落在她纏着厚厚一層綁帶的脖子上,擡起指尖輕輕觸碰,眼中的疼惜濃郁得要化成實質,對劉家的恨意更是入骨,“是不是很疼。”
“也怪我,沒有考慮得在穩妥一點,否則也不至于讓你受了傷,更讓你受了驚。”男人指尖微涼,接觸到她的肌膚時又會産生滾燙的炙熱,似火星撩起。
一個側首,不小心接觸到男人指背,像是燙到了一樣的宋嘉榮側身後退,避開了過于暧昧的距離,“并不疼,也不算很嚴重,只是太醫包得誇張了點。”
一開始是很疼的,可當過了那個疼的時間段後就不疼了。
她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疼痛也是有所謂的保質期。
宋嘉榮轉了話題,“劉家你打算怎麽處置。”
雖說劉家一開始針對的是她,但他受傷也是實打實的,若非刀刺得不深,恐怕此刻躺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實體。
“榮兒你希望我怎麽處置。”啞笑一聲地裴珩指尖半屈收回,指腹摩挲着她的溫度,“劉月娥此舉若是沒有劉家在背後的示意,怕是都沒有人會信。”
“我一個平民百姓,不敢輕易評頭論足國事,至于如何處理,民女想陛下心中自然有考量。”她之前是宮中嫔妃都不敢輕易妄讨國事,如今只是一個普通的醫女,又如何敢。
劉家雖說對外臭名遠揚,但除了他們為争權奪利送女給高官為妾,男子入贅,連家門口的石獅子恐都不幹淨落人話柄之外,他們一大家子做的事全像是一只滑不溜手的泥鳅,找不住半點兒把柄。
裴珩擡起指尖,勾起她垂落臉頰的發絲別到耳後,嗓音帶着令人沉淪的誘惑,又無可奈何的輕嘆一聲,“可我希望我們是一體的,我希望你能像之前那樣遇到不滿,不喜歡的人,事,能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永遠對我保持着疏離的敬畏。”
“我知道當初的我錯得有多離譜,也自私得有多愚蠢,我明白我的錯誤,自私,我也明白我比任何人都做不到失去你,和你此生不複相見,我甚至不敢想象當我失去你之後,我是否會直接抛下偌大江山随你一道走了。”
“我這個人雖然稱不上真正的君子,但我能清楚的知道,我愛你,我想娶你,我想不顧一切的把你寫進我的族譜裏,生命中,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在讓你受盡委屈,獨自枯坐垂淚,無論你是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揮金如土的生活,還是想要天高海寬的自由,但凡是我有的我都能給你,你若想當妖妃,我便當一回烽火戲諸侯,只為博美人一笑的昏君又何妨。所以榮兒,你是否能重新給我一個讓我修補對你造成的傷痕的機會,一個讓我重新走進你生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