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土裏鑽出來那個猛甩頭,土渣飛濺,依稀有點像人了,周身包裹濃重死氣。
活人有生機,亡者有死氣。
生死從來都是泾渭分明的一體兩面。
程西見過各式各樣的活人,也接觸過無數死人,生死的界限她從未判斷失誤過。
可眼前這位,鑽土實在有點不太利索。
逝者講究入土為安,雖然心有怨者大多等不到入土就詐屍了,但終究是兩只腳都跨進了死亡線,沒埋進墳裏的死人也會點亮流暢的挖土技能。
就像亂葬崗裏這些位,進出墳包跟出門進門一樣。
這位在土裏扭來扭去好半天也沒能出來,程西都想拉他一把。
死氣濃郁到嗆鼻子卻不會刨土,這世界的死人別是随科技進步而變異了吧?
這位手腳并用終是鑽出土壤,癱那兒好半天沒動地方。
程西趁機打量,手長腳長,身材瘦高,疑似是個男的。
最重要的一點:他的胸膛在劇烈起伏。
死人多會保有生前的習慣,包括喘氣。
但就像大黑腦袋說的那樣,死人并沒有喘氣的必要。
眼前這位喘氣的頻率屬實有點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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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西突然冒出個想法:她這時跳到他跟前,他說不定會大叫出聲。
可這樣一來必會驚動墳內諸君。
在搞清楚全部狀況前,程西并不打算冒險。
天知道墳地裏有沒有白大褂的同黨眼線。
那人喘得差不多了,詐屍似的直挺挺坐起來,半截身子探進他打出來的洞,拖出兩大捆紙錢,以及幹燥的樹葉枝杈若幹。
程西眉梢揚高。
這是要故技重施啊。
問過她這個管理員的意見了麽。
她将手背在身後,用沾了土的手指在牆上反寫一行字:本墓園禁火。
然後在那人将樹葉和紙錢沿高牆均勻鋪開,準備點火之際,她悄咪咪摸上去給那人來了個手動噤聲。
那人玩命掙紮也沒能撼動程西捂嘴那只手分毫。
程西以為他會哼哼唧唧,已經做好了掌切削暈拖走的準備。
這位卻是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程西比他矮一頭,她只能使用暴力拖對方歪斜着慢慢跟随她的步伐向後退。
那人很懂小命被人拿捏後的從善如流,乖乖配合她的節奏。
程西回到藏身之處,一指牆上那行土字。
那人眨眨眼,滿眼問號。
程西推着他貼到牆上看。
那人更茫然了。
程西壓着喉嚨發聲,細碎的只言片語完美藏匿于夜風的呼嘯之中。
“你是看不見,還是不識字?”
那人依舊沒有發出聲響。
程西懷疑這位還兼職了啞巴。
墓園不是說話的地兒,程西瞅瞅他倆疊一起都夠嗆能扒着頂的高牆。
她倒是能把人扛出去,可萬一這位不是啞巴,她捂嘴的手一松開,他叫喊怎麽辦。
上頭出不去,程西退而求其次看向這位鑽出來的土坑。
牆邊可沒墳包,這坑顯然是個從外面挖進來的隧道。
“要麽我把你肢解了帶出去,要麽你自己原路爬出去,二選一。”
程西的手在那人脖子上劃拉兩下。
那人立馬伸出兩根手指頭。
程西以迅雷之勢将他大頭朝下塞進土坑,腳橫着一掃把浮土踢回去。
這下就算那人要叫,別人也聽不見了。
然而當她翻牆出來,外面卻沒有人,牆角的土也沒有翻動過的痕跡。
程西朝四周看,高牆之外盡是山石,土少得可憐,更沒有遮擋視線的樹木草叢。
這種地理環境,穿山甲來了都得哭,那人不可能從老遠之外挖到墓園裏。
難道是亂葬崗裏的死人故弄玄虛,不想被認出自己住哪座墳才挖到牆邊出土的?
可大夥都知道這招吓不到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程西翻回牆內,幾下扒開才填回去的土鑽進去。
不同于墳土的松軟,這條隧道深處的四壁夯得結實,一看就是精心打磨過的。
程西鑽土很利索,沒一會兒就瞧見前面有一雙大腳。
她探手去抓腳踝。
那雙腳一哆嗦,垂直掉落下去。
程西下意識拽住。
怎奈拐角的土撐不住突如其來的重量塌了下去,連帶程西也大頭朝下掉了下去。
噗通。
那是人體拍在土地上的動靜。
程西靈巧地扒住垂直地面的泥土,壁虎一樣挂在半空。
深土之下沒有一絲光亮。
程西依舊目光如炬。
她看到地上橫着個瘦高個兒,從身形判斷就是剛才那位。
浮土懸起又落下,仿佛是在默哀。
程西松手躍下,精準落在這位身側。
這位的手指頭正抽抽呢。
程西出于好心扶他起來,手指無意間搭在對方手腕上,她的神情立刻陰沉下來。
有脈搏。
這竟是個活人。
這位觸電般一甩胳膊,骨碌着翻出老遠,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爍爍的匕首。
程西:“……我在這呢。”
用刀指牆那位趕忙轉過來,握刀的手在顫抖。
程西定睛打量對方,這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半長的頭發亂蓬蓬灰撲撲,襯得那張髒兮兮的臉只有巴掌大,正面看去沒有那麽分明的棱角,顯得人畜無害又乖又萌,眼瞳圓圓亮亮自帶水光,像只被逼上絕路的無助小獸。
程西心底升起一股罪惡感。
她探手将那把刀奪了過來,橫在他脖子上。
那人直挺挺貼在牆上,滿是泥土的手指摳進土牆裏。
程西把他的手拔出來:“活人不要随便幹死人的事,血流多了命就沒了。”
那人猛地攥住程西的手,很快又無力地放開。
程西對他的識時務很滿意,撤身收刀。
那人倚着牆,循着聲音望過來。
程西在那雙看似怯生生的眼眸裏挖到了隐藏極深的堅韌倔強。
以及随時在找機會刀了她的狠絕。
程西拍拍手表,她記着系統裏有個手電功能。
一簇柔和白光亮起。
那人撇臉躲避卻沒有閉眼,視線一直在往程西身上瞟。
程西垂下手臂,小小的光源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側面拉得老長,像個要吃小白兔的餓狼。
小白兔适應了光線,終于看清眼前人是誰,神情即刻轉為局促,眼中隐忍的複雜情緒仿若雨天裏興風作浪的海怪,于雲開霧散時悄無聲息潛回深海。
若非親眼所見這種轉變,程西實在難以想象這只小白兔居然有兩副面孔。
更讓程西驚訝的,是小白兔說話了:“我認識你,你是新來的管理員。”
他的聲音柔柔弱弱,又輕又細。
程西卻在這無力的聲線中聽到了刻意掩蓋的十足中氣。
人在驚吓狀态中會本能出聲,或是尖叫或是發聲部位緊張到無法出聲而導致的喉骨輕響。
她在墓園裏逮他那會兒,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過發聲反應。
如果他是個喉嚨嚴重受損的失語者倒也罷了。
能發聲的人要做到這一步,只能說明他的自控力相當變态。
程西暗自将這些記在心裏,表面上給予對方和善回應:“我是新來的管理員,你是誰?墓園裏你有要祭拜的先祖?”
小白兔下意識點頭到一半的動作生生剎住了:“不,不是的,我是想把你吓跑。”
他邊說邊垂下腦袋,兩只手攪着又髒又破的衣擺,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程西歪頭作不解狀:“為什麽?”
小白兔偷偷擡頭瞄她一眼,頭垂得更低了:“我不想一直住在地底下。”
程西:“你住這兒?”
小白兔讷讷點頭,肚子很争氣地咕嚕嚕響起來。
程西明知這是他的套路,還是邀請他去值班室吃頓飽飯。
“你平時怎麽出去?”
“從這一直往前走。”
地下空間遠比程西預料中大得多,起碼得把半面高牆的地基都掏空了。
頭頂遍布細碎的小孔,保證地下空氣流通。
程西估摸着快到墓園大門口了,小白兔終于停下來,順着斜向上的土坡爬了上去。
程西出來才發現這附近的牆外有一小片土,前面有兩塊半人多高的石頭擋着,不留神還以為這倆石頭緊貼在高牆上。
小白兔将出口埋好,這才畏畏縮縮跟程西回了值班室。
三室一廳裏的燈光亮起。
小白兔這才瞧見程西腰上系着個金屬漁網。
程西覺着他眼神不太對勁:“這漁網不會是你的吧?”
小白兔緊張摳手:“啊。”
程西恍然。
她還納悶以前的管理員為什麽不去釣魚非要電魚,現在看來,是這只小白兔要靠簡單粗暴有效的方式盡可能多地收獲肉食口糧。
沒有管理員就不會送補給,但值班室用電是靠太陽能,用了也不會被發現。
她問:“你在這住多久了?”
小白兔乖乖應答:“你來之前的幾天吧。”
程西點頭,怪不得她來時值班室裏連點灰塵都沒有。
不過他能躲過整個墓園的死人,還是有些本事的。
想必是他身上比死人更重的死氣幫了他大忙。
程西:“殺人了?”
小白兔慌忙擺手:“沒有,我不是壞人。”
程西把從他手裏搶下來的匕首拍在桌上。
小白兔一哆嗦,眼圈紅了:“有人要殺我,我實在沒辦法才躲進這荒僻的山裏,我家裏的人都被害死了,可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我……”
他掩面沒有再說,肩膀的抖動宣洩着他無聲的悲痛。
那一瞬,程西在他身上看見了她自己。
她何嘗不是身邊人一個不剩,迫不得已來了這西山。
她的仇人,又是何人呢。
她的過往歷歷在目。
他的過往真假難辨。
她動容地說:“你先在隔壁空屋住吧。”
小白兔激動地抽噎:“謝謝,你人真好。”
程西揉揉泛紅的眼睛:“不客氣。”
可疑之人,當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