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我和他脈搏相連。
我的手腕處被植入了一種心跳監測裝置。裝置的另一端連在他身上。一旦我死掉,他胸腔裏的芯片就會立即釋放強電流把他也殺死。
然而我們還只是陌生人。
此時此刻在慘白的手術燈下,這個陌生男人正用沉默幽深的眼睛注視着我。不難看出,他恨不得馬上把我砍死。
當然,落到這種境地全是我的錯。
*
一年前,我還是一個天真無邪的普通高中生。
當天是我生日,凱伊陪我逃課壓馬路到深夜。
“……不是大姐,你哪兒來的臉說自己天真無邪?”是的,每次我這麽說,凱伊都要笑我。
我用嘲諷的語氣和他争辯:“不,你不能因為我抽煙喝酒逃學厭世就說我不天真無邪。我最乖了,爸爸媽媽老師同學都喜歡我……”
實際我根本沒有爸媽。凱伊是我小時候在福利院認識的朋友。後來我們分別被領養,但還是整天混在一起。他的養父母在外務工不管他。我的養父強-暴過我。
別人都以為我和凱伊是情侶,但其實我倆的關系比那複雜得多。我們經常做情侶之間的那件事,不過除了生理滿足之外,我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
凱伊說,那是因為我愛無能。我懶得反駁。
我們經過天橋下的時候差點踩到一個縮在那兒過夜的流浪老人。老人腳前還有個破塑料碗。凱伊翻遍全身搜出一張二十的紙幣要扔給老人,被我一把搶走。
“現在要飯的都有二維碼了。”我故意大聲說話把那個老乞丐吵醒,然後拿着錢跑去買了一包萬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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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伊有點生氣,說我沒有心。
我輕蔑地翻了個白眼。這個世界在我眼裏,一地死人,沒有一個值得同情。
混到後半夜,凱伊想要直接回學校去上早自習。我不願意和他回去。在學校很煩的,昨天晚上我和室友吵架,床單被子都被她們扔廁所了,回去沒地方睡。不過這件事我嫌丢人,沒有告訴凱伊。
總之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幹嘛就要幹嘛。
“你走吧。我還約了別人要接着玩,拜拜。”我扔下凱伊轉身就走。
我約的是游戲裏網戀的男孩子,凱伊知道。
“不行!”他一把抓住我衣服後面的帽子,“我不讓你去見他。”
“憑什麽,你算什麽東西呀。”我回過頭挑起眉毛,帶點戲谑地瞟了他一眼。
“憑我信不過陌生人。”凱伊揪着我不放,“我有預感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他能怎麽我,強-奸我嗎?”我好笑地看着他,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無所謂啊。剛好換換口味,你我早都吃膩了。”
我對自己的身體确實很無所謂,就像是別人的東西,誰愛怎麽玩怎麽玩跟我沒關系一樣。這可能和以前養父對我做過的事有關,但就算是又怎麽樣?反正,我的人和我的生活,都已經爛得不能再爛。
凱伊攔我不住,最後還是跟上來,鑽進我叫的車裏。
“你以什麽身份去見我的男朋友,嗯?”我調戲他。
凱伊繃着臉沒有說話。我得逞一樣哈哈大笑,蜷起身子習慣性地窩進他懷裏。他也像平常一樣很自然地摟住我。
回想起來,那竟然是我最後一次和凱伊擁抱。
*
我倆沒想到,我的那位網戀男友居然還是個有錢人。
見面之後我們被邀上一艘很豪華的游艇,“男友”見到我和凱伊在一起時意外地一點沒生氣。
我想看修羅場的願望落空了,意興闌珊地自顧自喝酒,直到醉暈過去。
醒來時我還在游艇上,沒見到凱伊。“男友”說他喝多了在另一間套房休息,我木讷地點點頭。凱伊一直很靠譜,所以我不怎麽擔心他。
然後我頂着宿醉,跟“男友”做了那件事,做了好幾次。之後又喝酒。
第二次酒醒之後,“男友”問我想不想出國玩。當時是白天,我躺在床上側頭看着舷窗外藍得不真實的天空,點頭說:“都可以。”
我當時是抱着一種無所謂的心态。現在想想,就像一個小孩在玩火時不小心點燃窗簾,然後懷着莫名惡毒的心情什麽也不做,就眼睜睜看着火勢蔓延。
凱伊是第一個被燒死的人。
*
在答應出國之後我又喝斷片了一次,再醒來就已經身處不同的地方,被一大群陌生人環繞着,四肢麻痹沒有知覺。當時我猛然意識到,事情真的開始變糟了。
我呼喚凱伊,但他毫無蹤跡。
大概半年之後我才終于又見到他。
至于這段時間我自己過的是什麽日子後面再說,因為無論如何都不會比凱伊更悲慘。
我是在一間亮着暗紅色燈光的房間裏找到凱伊的。
要不是憑借他胸口的一小塊胎記,我根本都認不出他來。他像狗一樣被關在一個大鐵籠裏,戴着頸圈,雙腳拴着皮鏈。
我把手伸進鐵籠顫抖着解開他的面罩。
他看了我一會兒,伸出舌頭慢慢地舔了一下嘴唇。
“凱伊!”我小聲叫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還認不認識我,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
“凱伊!”我哭得一抽一抽,一邊手忙腳亂試圖打開鐵籠救他出來。
但就在那時我聽見門外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只好飛快逃走。上樓的途中我迎面撞上K,吓得兩腿發軟。
K是我的看守人。
在我被騙到這個地方之後,“男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男人,他強迫我管他叫“爸爸”。
我平時睡覺的地方,是“爸爸”辦公室裏的一張躺椅。前兩天那張躺椅被搬走了,因為上面沾了太多我的血和□□,擦不幹淨。
“爸爸”不在的時候,K負責時刻監視我。
K是他的代號,因為他沒有名字。他長得很高,肌肉精壯,輪廓分明的臉上一雙帶有刀痕的斷眉,看上去很兇。換做以前,我很有可能會被他的外貌吸引,輕浮地去撩他。
當然,現在我永遠不會再做那樣的事。
K聽不見,也不會說話,永遠面無表情像一臺機器。
我不知道“爸爸”對他做過什麽,但我感覺他似乎生來就被剝奪了感官和感情,只懂得機械地服從指令。
每個周末有派對的時候,“爸爸”喜歡把我打扮成東方公主的樣子接待他的“朋友們”。在派對上我有時會見到其他和我一樣的少男少女,相比之下我的處境竟然還算是好的。
有一次我見到了凱伊。目睹那些人對他做的事,我甚至暫時都感覺不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
我以前說過對自己的身體很無所謂。但是來到這裏之後的遭遇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夠由外而內地被踐踏得如此徹底。我曾覺得生活已經爛透,卻沒想到人間無底線。
我的廉恥感被徹底喚醒,就是在我找到凱伊的那一天。看到他在籠中微笑時,那種心痛如絞的感覺讓我下定決心要把他救出去。
想是這麽想,實際上我心裏也沒多大希望。
我連我們現在哪兒都不知道。我的行動被限制得很緊,這個地方也沒有窗戶,看不見外面的環境。
于是就這樣又過了很久。我的身體逐漸麻木了,但頭腦越來越清晰,心裏越來越煎熬,一想到凱伊就會哭。我每天都想弄死自己。但為了凱伊,我還是沒有那麽做。
根據我對派對次數的計算,大概在半年後的一天,“爸爸”把我從辦公室移到了一個空房間裏,讓另一個少女取代了我原來的位置。
我猜“爸爸”和他的朋友們應該是已經玩膩了我,準備将我不知怎麽處理掉了。
我暫時被仍在一邊無人過問,這反而給了我一線希望。
直覺他們很快就會對我采取下一步行動,于是我在心裏緊鑼密鼓地謀劃起來。
K仍然負責看守我,我也依然十分怕他,從不和他互動。然而我思來想去,這個看上去沉默兇煞的男人已經是我在這個地方見過的所有人裏唯一沒有對我進行過實質性傷害的一個了。
這個想法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完全無法摸清K的想法,甚至說不準他究竟有沒有正常人的智商。但是為了凱伊,我也必須賭一把。
這天夜裏,我故意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悄咬破舌尖把血塗在腿上。
“這裏太冷了,我肚子疼,太難受……”我鼓起勇氣第一次主動對K說話。
知道他聽不見,我就拼命比劃。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憐一點,我逼自己哭,結果眼淚一流出來就真的止不住,最終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K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沉默了半晌。就在我逐漸心灰意冷地時候,他突然脫下外套扔給了我。
我心裏狂喜,隔着布料摸到口袋裏一個硬硬的東西——門禁卡。事情比我想象得順利太多,原本只想找個借口把他騙走。
接下來,我将自己緊緊包裹在那件那件帶有體溫的外套裏,聚精會神地等待時機。
等到我發現坐在門口監視我的K合上眼睛打瞌睡的時候,就抽出門禁卡,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往門的方向爬。
在打開門溜出去的時候,餘光瞥見K的眼角抽動了一下。我吓得心髒都快停跳了,但他并沒有醒過來。
回想起來,那時我的順利逃跑也許是K在故意放水,但我至今也不能确定。
接下來我憑借記憶找到凱伊的房間,解開他腳上的皮鏈把他從鐵籠裏拖出來,然後拖着他沒命地跑。我這輩子都沒跑得那麽快過。
我用K的門禁卡打開能看見的每一道門,本能地避開能聽到人聲的方向,選擇向上的樓梯一直不停地跑。
最後我們誤打誤撞沖進了一間洗衣房。從兩排洗衣機之間穿過,又通過一扇窄門來到一條長長的走廊上,然後透過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我看到了天空。
天空之下,是悠悠的海面和寬闊的甲板。
那時我才知道,這一年來我和凱伊被關在一艘游輪上。在我們頭頂不過幾層樓的地方,每天都有無數旅客來來往往,享受着安靜美好的休閑時光。
我們逃到了郵輪的酒店區。好在當時是深夜,沒有人在走動。我們無處可去,只好回到之前的洗衣房。凱伊虛弱地倒進一堆待洗的床單被套裏。
“凱伊!”這時我才終于停下喘了口氣,想到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看他。
凱伊擡起一雙迷離的眼睛,也看着我。那個眼神太陌生了。我的眼淚刷一下滾出來。
“沒事了,沒事了,我把你救出來了。”我一把抱住他,哄他,“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剛好能趕上早自習,好不好……”
這時凱伊趴在我肩上輕輕抽動了一下,我想他應該是想起我是誰了。
“凱伊?”我輕輕叫他。
他擡起頭來,吻了我一下。在我回吻他的時候,他把我一下子撲倒。
他很用力地親吻我,又埋下頭輕啃,就像以前我倆因為無聊而做那件事的時候。
“凱伊……”我試圖阻止他。
但他沒有讓我如願。我們竟然在這種時候,這種境地,又一次做起了那件事。
開始的一瞬間我感覺到,凱伊的身體似乎經過了某種改造,和以前不一樣了。随着他脊背的緊繃和臉上表情的扭曲變化,我猜到了這種改造的目的——剝離快-感,制造痛苦。
“爸爸”他們見不得凱伊在做那件事時還能體會到一絲愉悅。他們需要他不停地做,又需要他痛苦。
“凱伊!”想到這一點後我尖叫着想讓他停下。然而凱伊怎麽樣都不肯。
我哭到失聲。快結束時,凱伊猛地用我的手掐住自己脖子,越來越用力。
“凱伊,不要……”我祈求他。
但凱伊用通紅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我不配合,他就永遠都停不下來,永遠痛苦。我不忍心,只能渾身顫抖地掐住他的喉嚨,直到使出全身力氣。
凱伊終于放松了緊繃僵硬的身體,安靜趴在我身上。我倆的淚水融在一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過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開口對我說。
隔這麽久終于又聽見他說話,我欣喜得都忘了剛才的心碎場面。
“好!”我拼命點頭。
我們從髒衣堆裏找到兩件浴袍穿上,又摸到洗衣房的前臺,找到了一部內線電話。拿起話筒,我猶豫着是否應該用這部電話聯系酒店前臺求助。
“給我吧,我知道國際海事組織的求救號碼。”凱伊在我身旁伸出手。
我懷着一如既往對他的信任和依賴把話筒遞給他,看見他撥通一個我不認識的號碼,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幾句話。
凱伊放下電話後沖我笑了笑,溫柔地說:“放心吧,他們很快會派人來接我們。”
我大松一口氣,靠在他身上。
但僅過了幾分鐘,我就聽到紛紛擾擾的一串腳步聲靠近。
我有點緊張地擡頭看着凱伊,發現他臉上仍帶着剛才溫柔的笑意。
一瞬間的困惑之後,我猛然脊背一涼,渾身汗毛倒豎。然而不等我思考就見洗衣房的門被人一腳破開。緊接着,我看見到“爸爸”的臉……
*
我驚聲尖叫,眼看着“爸爸”的手下們沖進來,用項圈重新套住凱伊的脖子。而他極其順從地任由他們為所欲為。
我怎麽可能想得到,凱伊說的“回家”指的是回那個地方。那座地獄。
“凱伊!”我拼命抱住凱伊想要把他從那些人手裏搶回來,然而他只是看着我微笑。
“我說過,會有不好的事發生。”他在我耳旁輕輕地說。
“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撕心裂肺地哭道,“你怎麽能……你不能回那裏去,我不讓你回去!”
“憑什麽,你算什麽東西。”他又說,輕輕地把一年前我的話還給了我。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當時這麽做是為了報複我,還是別的什麽。我寧願是報複我。
總之他的話讓我陷入絕望。我爆發出渾身力氣掙脫開抓我的人,從洗衣房的窗戶跳了下去企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幸失敗。
再醒來時我就躺在手術室裏了,身旁是之前放跑我的K。我們的體內被植入了那個脈搏相連的裝置。我死他就死。
“爸爸”對我的懲罰是活下去,對K的,是他必須用自己的生命保護我。
而凱伊徹底不見了蹤影。
我們,又回到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