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殺女
殺女
紅珊面無血色,腳幾乎覺得站不住,手卻勉強還能穩住,替她将原先的發髻拆了,顧不得什麽樣式,只簡單的束上,這才把她外頭那件司寝衣服脫了下來。
刀分明已經架到脖子上,卻又收了回去,紅珊很快能清醒地想清楚,這大約并不是打小跟着聖人因而有什麽特別的寬恕,而是還需要個替這位換裝的人,她性子又素來不喜多話。
紅珊餘光瞥見她的面無表情,從驟生變故到現在,臉色已經從驚懼的勉強自持到現在的過于冷淡,下颌上似乎是方才刮破的血痕。
紅珊雖不明白其中緣故,卻不能不心生豔羨,她自己今日未必能或者走出式乾殿,這位娘子卻不需懷疑。
片刻間她就明白,此前以為聖人如何寬容不過是錯覺,若是觸及底線……她深吸一口氣,垂眼替這位不知什麽來頭的娘子将衣帶系上,心裏卻不知自己是否還有從善如流的機會。
即使她大約明白,給這位娘子換件衣服是什麽意思。
她原本以為所有見過的人,都要一并給她陪葬……此刻已經知道不是。
外頭侍衛隔着簾子欠了欠身,“陛下有請。”
紅珊知道這自然不是對着自己說。
一殿人的性命,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不就是為了這位麽?
死人永遠是不會多話的。
深夜穿着司寝的衣服出現在式乾殿的禦榻之側……若真能因此有什麽殊榮,說起來到底是禦駕前看過的人,雖然衆人心裏未必多看得起這等手段,面上不都要殷勤三分麽?
真論起來,除了名聲上會受損些,到手确實實實在在的利益。
但顯然這樣卑微宮人的前途……并不在聖人的接受範圍內的。
紅珊低着頭,她素來是理智平靜的人,此刻也不例外,但畢竟事關切膚,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裏長長的嘆息扼住。她快速地在心裏将前後過了遍,隐約能覺得有些眉目,但還有很多無法自圓其說。
她借将腰帶放在一邊的功夫,微微側頭瞥了眼,她面上的慘白連脂粉也遮不住,可見大約也同她們這些蝼蟻一樣,到此時也未能全然緩過勁來。此時不敢深想,已經有內侍往後頭替她拿了件自己未曾穿過的新衣,左右兩個人身量并不相差很多。
她卻還有些猶豫,但此刻大約沒有更好的辦法。
咬咬牙匆忙換過,太極殿裏又已來人催了兩遭,紅珊見着有執劍的侍衛進來就有些變色,不知該急着把她送出去還是希望她多留一會兒。
這些侍衛有分寸地立在內間之外,另有內侍問了兩聲不答,卻先沖了進來,見裏頭已經換好了,便做了個請的手勢,正手忙腳亂地撐開傘帶着人往外走,迎頭撞上後頭嘉福殿的鐘大監親自帶着人提着風燈冒雨過來,見着這裏亂哄哄往外擡着東西,幾個人沒留心險些撞到一處,不由皺眉喝住,“什麽了不得的,值得亂成……”
式乾殿深處的動靜雖不能傳得很遠,可他遠遠在殿外就聞見濃烈的血腥味,自然知道這不能聖人深夜興起宰了什麽牛羊。
聖人畢竟還年輕氣盛,他又素日知道式乾殿李成的德行,聖人容忍多時他尤不自知,自以為掌了帝寝多了不起,整日耀武揚威的,其他幾宮的哪個沒曾受過他的氣?平日不過冷眼看着他自取滅亡罷了。
鐘式看着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松開片刻前橫行似螃蟹的李成的屍體要給他行禮,眼裏沒有太多的意外或多餘的情感,眼下的情形,也只是稍稍比意料更嚴重些。
後半句卻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時候戛然而止。
塵封多年的恍惚,叫他險些下意識跪下來,跨出一步,鐘大監到底僵硬地收住了。
這片刻的功夫已經夠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鐘大監的面色分明白了一白。
先皇後棄世,仿佛已經是翻過去很久的了,這一下卻又驀然揭到眼前來。
鐘大監定定的盯着這個看似熟悉年齡卻差很多的女子,寬檐烏青油傘擋住刺眼的燈光,卻襯得那雪雨仿若千萬根針一樣密密地紮下。
終于還是……他仿佛有些不甘心,想問“陛下已見過了?”
話在舌邊打了個轉又繞回來,一瞬間豁然聖人叫自己來的用意,不由深吸了口氣。
鐘大監苦笑,這其實不用問,若不是見過,也不能生出這樣的事來。
倒不由暗暗感嘆李成這厮,年紀在他們幾日中算是最小,晚生兩年沒運氣在內廷見過謝氏,這會兒自己撞在槍上這麽痛快死了,也未必不是運氣。
太極殿的內侍知道他此刻不能無端出現在此,心裏一片明鏡似的,鄭重其事行過禮,卻是不敢耽誤,就要帶着人走,鐘大監卻又伸手攔住了,皺眉盯着她身上的一身簇新的桃紅色宮人裝束皺眉道,“這怎麽行?”
緊趕着叫往繡司先取件預備賜重臣女孩兒的衣服救個急,又想起來吩咐,“夜深,罩件風領。”
紅珊出來重新接過新衣,見來的竟然是嘉福殿主事,短暫的意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地扶着那位,小心的繞開一地狼藉再進去換過。
鐘式看着那張驚心動魄的臉龐,被寬大的風領帽檐遮得只剩下颌一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幾個人見他首肯,火急火燎地就要護着送了去太極殿。
鐘式卻擺擺手,眼光微垂地笑了笑,“還是我親自來送罷。”
周遭內侍都有些驚疑不定,卻無人敢反駁,鐘式朝湊過來的幾個內侍交代了幾句,果真舍下這一片狼藉,先親自去送她。
到了太極正殿下,鐘式仍不敢輕慢,自己走上前臺階先去禀告,守衛彼此看了眼,分明有遲疑,這才上前攔住,吩咐說請直接到垂雲門下。
鐘式默然垂手,餘光卻瞥見那侍衛人形擋住、铠甲接續處卻漏出隐約一點白色,聽罷仿佛不疑有他,并不多舌,點點頭,便仍轉過身去,要送這位到宮門下。
等往下走了兩步,鐘式才暗暗抒了口氣,僥幸不曾輕舉妄動往宮外送信去,額角卻控制不住一點點滲出汗來,卻并不敢擡手去擦,他老眼再花,太極殿前那夤夜戴罪跪在草席上的……不是太極殿主事魏然是誰?
一夜之間,連他自己在內,前朝碩果僅存的幾個老人險些就全交代了。
雨雪不知什麽時候又重新下了一天一地,地上水光一片,卻比幹燥的雪地更難行。
沿路雖有人替她撐着寬闊的大傘,那氅衣也很快薄薄地濕了一層。
阿謝并不知道這些曲折,眼前被風領當去視線,只知道原本是往太極殿去,這會兒卻仍一路再朝南去……大約是要出宮麽?
阿謝自然知道,這種深夜,總不能邀請她去城牆上賞雪。
她僥幸暫時保住性命,卻仍仿佛踩在刀尖上。
殺雞儆猴。
不惜自己擔一個暴戾的名聲也要血洗式乾殿來滅口,是為了維護她未嫁前的聲名。
可如果僅僅止于此,如果只是單純的愛護,一早就可以在動手之前把她請出來……阿謝能明白,叫她親眼目睹這番屠戮,甚至是體會體會這俯首就死的滋味,并不可能是侍衛的疏失或者聖人考慮不周。
她還穿着高底的木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走着,眼前又幾乎不能視物,不防一腳滑在門檻外的臺階上,只聽“嘶啦”一聲,她身子才晃了晃,倒吓得身邊扶着人變了臉,忙穩穩扶住了。
聽方才那一聲,怕是裙褶哪裏勾壞了,但這會兒風雪正大,風燈只勉強照得一丈遠,一時也看不清是哪裏傷了,想再回頭換也來不及,索幸是在披風底下。
“娘子?”
阿謝并不想在此刻節外生枝,聽着那大監也停下來問了聲,忙搖搖頭。
其實也很快就走到垂雲門下。
鐘式眯起老眼瞥了那輛并不寬敞的牛車,再轉頭看周遭侍奉的仍是禦前之人,怎麽不心領神會,看了眼兩邊持刀值守的侍衛,當下朝她欠了欠身,并不踏出宮門去。
阿謝其實看不見這些。
宮人把她當成瞎子一樣扶上了車,她聽着她們各自退下的聲音,一個人站在車廂前不知所措,小心地将風領撩開一道逢,見簾子已經撩得半開……可外頭本無燈火,小小的車廂裏頭更是漆黑一片,看不真切。
馬嘶一聲,她下意識低頭鑽了進去,心裏卻有些不踏實。
怕什麽來什麽似的。
“你來了。”
極其平淡的聲音,仿佛是和許久未照面的人打了個招呼,阿謝唬地登時跪在地上,黑暗中看不清他是如何神情,卻無論如何忘不了片刻前這驟然絞殺了一殿人的聲音,手下意識地攥住柔軟的地毯,“陛下……”
她很快反應過來該要行禮,聖人伸手擋了擋,并不讓她盡禮,“坐。”
阿謝勉強往角落裏擠了擠,說是角落,但這車內着實逼仄,兩人之間不過一尺的距離,她垂着頭,将寬闊的裙擺往後理了理,免得壓住他繡金的袍角。
很快聽見車轍碾過青石板的通衢,碎雪嘎嘣嘎嘣地響了起來,忽然又安靜了,只有些微車轍的悶響和水珠濺起的聲音……大約是到了條泥濘的小路上。
其實這雪夜裏頭,便是一路走正道,大約也見不着幾個人影。
長時間的沉默,她的恐懼像潮水一樣反複起落,終于變成很小很小的波瀾。
她在心裏将準備許久的答案又默默想了幾遍,十句話就能交代幹淨的事。
他銳利而壓迫的眼光仿佛能穿透黑夜,阿謝幾乎能覺的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垂着的臉,說話的口氣卻是說不出的溫和,阿謝一時不知道哪個才是自己的錯覺。
“你的母親、先帝昭文皇後,于我有數年養育之恩……往後不在人前時,不必如此拘禮。”
阿謝愕然于他的直截,黑夜中卻只看得見他冷毅的棱角。她被人搶了臺詞,一時不知該怎麽接。
她以為該是先問了話,将她的生辰比着謝氏行年看過,再叫民部按她所說将途徑的幾個地方,一一勘合是否有疑義,再做論斷……原本也就該如此,不是麽。
就算謝氏還活着,也當如此,何況人已經死了那麽久了。
他這樣理所當然的态度,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阿謝遲疑着想否認,車廂裏忽然“啪”的一聲,亮起燈燭來,阿謝來不及避過,他臉上忽然泛起淡淡的微笑,忙低下頭去。
她幾乎覺得自己震驚的表情或者欠些火候。
聖人并不以為意,親力親為将小案移到中間,把膳房倉促準備的食盒裏的酥酪端了出來,阿謝覺得這事似乎不該他親自來,伸手卻又覺得尴尬。
他仿佛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是不是會錯了意,将那碟酥酪往她這裏推了推,淡淡道,“帶你見個人。”
阿謝本來還想分辯一句她并不是想忍不住伸手吃酥酪的意思,這會兒卻顧不得這個,讷讷着終于忍不住開口,“陛下……我、我恐怕不是……”
恐怕不是謝皇後的女兒。
然而這話還沒全說完,餘光瞥見聖人和顏悅色,那目光寬容得仿佛是看一個說着低劣謊話的小孩子。
她不知怎麽,下意識把最後幾個字咽了回去,“不敢生此妄想。”
聖人聽了,看了她一眼,“你想清楚。”
見她只是沉默着低着頭,留給自己漆黑的發絲和纖白的脖頸,聖人有一剎那的恍惚,還是伸手扣響了車窗。
車軸随即慢慢停了轉動,阿謝隐約覺得說錯了話,下意識垂了頭去。
車停了,窗外呼嘯的風雪聲就越發清晰起來,或者已經出了城,四周都是空寂的山嶺。
他溫和平靜的聲音,氣息微熱,說出來的卻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回去領死,留下來……選。”
阿謝被他這說變就變的臉色驚得背後冷汗直冒,來不及覺得什麽聖心難測,攥着手心遲疑着,知道接下來的話無疑決定生死,可他深淵一樣看破心底的眼神,卻迫得她無法集中注意……可現實卻也不容她再遲疑了。
後頭跟着的車也停了,似乎有人下了車,有些遲疑的往這裏過來。
她知道自己大約臉色又白了,一時想不出其他漂亮的話,只能把頭深深伏到地上,低聲含糊一句,“望聖人明察。”
随侍的宮人隔着簾子在外頭,以為聖人是要什麽東西,如常低聲問了句,“陛下?”
高衍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并無半分厲色,卻莫名叫人覺得可怖。
阿謝只得咬咬牙,将聲音壓得只夠他聽見,明明白白如他所願地舉手投降,“我……想留下來。”
有片刻死一樣的安靜,阿謝幾乎以為他在剎那間又變了心意,或者本來就只是想看她這樣的卑微,再無興趣之後就一并碾碎。
終于眼前出現那只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掌,阿謝遲疑下,只聽聖人仍是不鹹不淡地朝簾子外頭吩咐句,“無事……走吧。”
阿謝這才明白是要叫起她的意思,并不敢真搭着他的手,他果然也沒有真要來扶的意思,見她直起身,很快便将手收回袖中。
她心裏正要長長舒一口氣,卻聽聖人就像敘述家常一樣,“你自小被光州華嚴寺姑子們收養,五歲上被來寺中進香的婦人抱回養在家中……八歲光州城破,随流民沿路逃難到平都,已有六年了吧?”
生來十多年的光景,在他平淡的敘述中一帶而過,仿佛只是湖中投下了一粒小小石子,散開細細的一圈漣漪,然後就再無波瀾。
她卻被這幾句驚得說不出話,手僵硬在原地,忘記嫌他語氣過于單薄。
……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把橫跨南北兩朝十四年來的諸事,查得這樣事無巨細?
阿謝不知他什麽時候就已經注意到自己……是在孤獨園被人故意推到冰冷的污水裏罵着雜種的時候?是在青州被山匪劫掠險些痛不欲生的時候?
她低着頭垂着眼皮,抿住嘴唇,心裏驚濤駭浪。
阿謝緊緊将指甲掐進手心,像是似乎是被再三逼到角落的困獸,一旦揭開了最後的遮羞布,反而生出孤注擲的勇氣,這會兒固執地不肯低了頭與他坦然對視,他深邃眼中隐約的亮光,仿佛可以洞徹人心的一切幽暗,她的眼睛卻不争氣地有些微紅,握緊了十指,盡量讓聲音變得平靜。
“您既然知道我的來歷,又何必如此相逼?”她頓了頓,忽然收住,嘴角笑意隐約有些殘忍的味道,“或者,若真如您所說,我的生母貴為一國之母,又怎會放任骨血在民間如此?“
阿謝看出他瞳仁有一瞬間的微縮。
“您已經想到了。”
她毫不猶豫乘勝追擊,“就算殿下還在世,大約也并不願有我這麽個女兒的,您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淺灰色令人哀傷的眼眸裏,有隐秘的小火苗一閃一閃,仿佛對這事實全不在意。
“我是她此生最大的污點,她當年一力掩蓋還來不及,您卻偏要再放到世人面前,讓她死後還要被人無止盡地羞辱譏笑麽?”
這話說起,不意外聖人面色倏然發沉,當時就要制止她說下去,“夠了。”
阿謝卻第一次無動于衷地含笑打斷他,甚至他壓抑的不悅仿佛越發激得她嘴角微揚。
她深吸了口氣,慢慢擡手指着自己的眼角。
剩下的話早其實不用再說,她卻快意于這樣自傷三分傷人七分的殘忍,牙縫中慢慢清晰地一字一句說出來,“您看着我的眼睛……姑子們已經告訴陛下,她們撿到我時是怎樣的情形了吧?我以為陛下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
灰色的瞳仁,不知道是哪一種雜胡的眼睛的顏色……但可以肯定絕非是南朝高門謝氏後代該有的顏色。
如果她的母親是漢人無疑,那這種顏色只有可能來自她從未聽聞的、給她血脈的另一人。
春天已經開始融的冰面上,小小的已經不會哭的嬰孩,晚一步就要沉進冰水裏永無聲息。
她再擡起臉,笑容居然明亮。
是啊,如果換了是她……這個淩丨辱之後的禍患,留着,是來日日提醒自己那段不堪回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