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崔氏

崔氏

她已經将那句要命的話說出來,聖人倒也不再出言喝止,車中又恢複了起初的沉默,除了行車的聲響,就只有直直穿過四野的風聲。

雖然不曾直接地說出什麽不堪入耳的字眼,但他極為克制的鐵青的臉色顯示他并沒有會錯意。

不過一日之內大起大落太多次,她仿佛對害怕惶恐這類感覺已經麻木,那孤注一擲的力量也只能支撐一時,過了嘴瘾後,很快覺得力氣耗盡的疲憊,不着痕跡地往車廂側面的毯子上靠了靠。

鋒芒盡露就鋒芒盡露吧,反正話說出口了收不回來,阿謝也就低着頭,神色不明地絞着手帕。

其實他的态度倒有些意外。

這樣感同身受麽?

阿謝笑笑,當初謝氏身死、謝家沒落……頭一波倒戈往如今的太後那去的,難道不是他麽?

可惜她并不是謝氏心尖尖上的人,沒法配合得和他演一場抱頭痛哭骨肉情深的戲,大約是叫他失望了。

聖人仿佛忍耐再三,才勉強平靜地開了口,卻徑直繞開了方才的話題,“還有兩三時辰才到,你可先休息一會。”說罷徑自閉上了眼。

阿謝其實也是幾乎一日未曾阖眼,可這會兒卻難有什麽睡意。

見他不再朝這裏看過來,她才松了勁直接撐在墊子上,這車外頭看着不起眼,內飾看得出精心,車廂底和四周都鋪了厚實軟丨綿的毛毯,倒也并不覺得十分颠簸。

逼仄的車裏安靜了沒多久,便傳來有些稍粗的呼吸聲……阿謝愕然,擡眼見他果然是沉沉睡去了。

不知連着忙了多久,在她一個陌生人前倦成這樣,可見是真的到極限了。

阿謝見他雙目緊閉,擋住那深沉眸光,倒不覺得叫人惶恐了,心裏一動,不時轉過眼去,打量他貌似平靜的面容,看着是十分端正的,只那緊抿的薄唇,卻還叫人覺得拒人于千裏之外。

他不是先帝的親兒,七歲上被謝氏從青王府裏抱到顯陽宮,卻到帝後過世也不曾改口稱一聲父皇母後,帝後仿佛也自來不勉強他……末了果真以皇侄身份入繼的大統。

除了戰功赫赫,阿謝對他參戰的光州一役顯然映像頗深,此外沒有什麽太深的映像,少年即位,對皇伯母恪盡孝道,勤勉而不熱衷于女色,就像普通的賢明帝王該像的那樣。

她到底怕他忽然睜開眼睛來,很快又自覺地收了目光。

不知他這麽着急要帶她去見那人是怎樣的打算。

她還活着,這也不能說明什麽。

多年習性,她還是先把事情往最不堪的角度去想。當年一時合作除了心腹大患,後位因而易主,助他平穩登頂,但未必這兩人這些年就全無縫隙麽?

又或者,他是全然無辜,就是謝氏死後轉投,也只是形勢所迫麽?

可真的是無辜麽?

阿謝盯着他平靜的衣角,閉上眼睛。

到城外時已是子夜了。

車廂一震,阿謝猛然睜開眼睛,神智卻在下幾秒才慢慢回歸,車駕已經穩穩停下來。

她忽然想起來這是去見誰,面上容色就是一斂。

擡頭看見對面已經空了,這才瞥見自己身上卻多了件披風,不由暗暗皺眉,方才還嘲笑別人睡得沉,這會兒自己睡得這七歪八倒的,連什麽時候被蓋了件衣服也全不知道,不由覺得臉上有點疼。

眼看身後車簾子已被掀開了一角,阿謝下意識理了理鬓角,搭着侍女的手下了車,見聖人已經站在車下丈外的地方,看見她下車來,只看了一眼,便又轉開目光去。

阿謝走到他身邊時,正聽內侍低聲回道,“已遣人去了,估摸着天亮就……”見阿謝走近,那內侍自覺把尾音咽了下去,低頭退下了。

聖人不以為意地朝她點點頭,朝邊上看了眼,接過內侍遞來的帏帽,看了眼阿謝。

阿謝猶豫了下,有些不明所以,走到他前面接過來,自己把那帶上及膝的障面,正要伸手理一理。

忽然見眼前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替她把帏帽邊上有些不順的青紗抹開了,她唬得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這衆目睽睽之下,是什麽意思?

幸好他也并無更多其他舉止,這就徑直領着人往上走。

原本還殘存的一絲倦意,很快叫夜風吹散了去,連帶着下颌上隐隐作痛起來。

聖人的車駕本來就停到半山,這會兒沿着牌樓往內稍微走了一段,阿謝隔着薄紗看見匾額上金書的“應夢寺”三字,一點意外也沒有。

平京西郊的這座寺觀,本是西北名剎,當今的太後崔氏,也并非第一位來此久居的先朝皇後了。

是女眷,又涉先朝,自然是這位碩果僅存的太後該過問的,這并不意外。

沿路的燈火紛紛亮了起來,守夜的老宮人似并不知道這深夜突然的造訪,匆促間換過衣服迎出來,原本還有些詫異,見着聖人身後似跟着個妙齡女郎,彼此眼中都不由多幾分說不清的暧昧。

阿謝在薄紗後頭擰起了眉,聖人卻仿佛故意要叫人誤會似的,并不解釋半句。

年老的姑子步子有些遲滞,聖人顯然也很是敬重,并不讓她全了禮就起來,這姑子也不看一眼阿謝,“陛下稍待,老奴這便去請太後。”

……這并非是問句,而聖人居然也并沒有反駁。

阿謝眼看她微微停了停,随即轉身去了,不由下意識看了眼東方還是深青一片的天色,來不及覺得訝異,心裏隐隐有些不安。

此刻距離清晨、太後起身,也并不需要再等很久,卻這樣着急得非要将人從溫暖的寝殿中叫出來。

她忽然明白他是為了在早朝之前再趕回禁中,當做并不曾深夜來訪過太後,此後若是太後帶着她回宮,也就不能叫人聯想到,她其實已經在宮中、在帝寝出現過了。

但她也并不至于能天真到放心大膽地以為,這待遇僅僅是聖人格外青眼的緣故。

若是認定了親緣,她總歸是要在後宮之主轄下,莫說現下還未立後,便是有了,也當以太後為先。

這是聖人知道的,所以不能擅專,把她送到這裏來。甚至為了表現對此的重視,親自深夜趕來,親自将她引見給太後……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她或者還能相信,在他心中有些東西太過特殊。

但是顯然事态并沒有朝這個美好的狀态發展。

阿謝緊跟着聖人進了中堂候着,正要伸手解了帏帽交給婆子,聖人忽然側頭瞥了眼,阿謝下意識地停了手,可在室內帶着這障面,未免太過奇怪。

那婆子雖有意外,卻也一言不發地低頭退下了。

山上的野風刮得窗紙呼啦啦地作響,他卻不緊不慢的立到窗前,只将窗推開道縫,便見外頭彌漫的山霧一點點散了進來。

阿謝不确定他的意圖,跟在他身後不遠處停下,将雙手虛攏在袖中,低着頭,餘光不時瞥一眼他寬闊的肩背,卻并不能如他這樣惬意悠閑。

太後久在山寺,消息畢竟不如在宮中時靈通,何況事發後聖人親自帶人深夜出城,馬不停蹄地趕往這裏來,要通風報信,也再不能趕在這前頭。

此刻她雖然到了這裏,卻不許摘了帷幕,自然也無人可以預先告訴一聲,那就只有見到她時才見分曉了。

阿謝暗暗蹙眉,無論是深夜接受到她這麽個大大的“意外之喜”,或者甚至……阿謝喉間一動,簡直不敢想太後面上精彩的表情。只怕無論是那種,她都要在太後面前被狠狠地記個大過。

何況她還姓謝。

阿謝忍不住伸手扶了扶帽檐,不安歸不安,卻沒有別的辦法,這裏人多不能問,也沒法問。

她并沒有發昏到忘記……是先有謝皇後,再有崔皇後。

若只是簡單的前後任的關系,或者崔氏只是曾在謝皇後治下,也都沒有什麽要緊,到底是該顧着共事之誼,對故人之女有所照拂……或者至少表面上應該如此。

可天底下早就傳得遍,先帝原聘的分明是崔氏,卻悔了娶顧氏為後,顧氏隕後不久,才又将這位崔昭儀立作皇後。

他一定都清楚得很。

阿謝心裏一片明鏡似的,不由又轉身想看眼他的背影,誰知他也正朝自己這裏看來,她忙下意識地垂下頭,轉眼才想起來其實不必……她不是帶着帏帽麽?何必這樣做賊心虛。

門忽然輕輕一聲被推開了。

并無人通傳,裏頭屏息久候的宮人都無聲地欠身行禮,阿謝亦早已在聽見裙聲窸窣時一拜到地。

她十分謹慎地低着頭,聽着腳步聲越走越近,那珠灰的裙擺走到她身前,卻并未停留,仿佛并不曾看見一般,擺擺手示意大約一樣跪着的聖人起來,徑直走到榻邊坐了。

阿謝眼看崔氏步子雖有些緩慢,卻走得極穩,并無分毫不尋常處,心裏微動,餘光瞥了眼跪在身側不遠的聖人,見他沉默着不起來,方才壓下去的古怪不安的預感又冒了起來。

果然他沉默片刻,又是一拜到地,阿謝陡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直起身,單刀直入,不負衆望地把衆人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望太後成全。”

太後大約還未坐穩,聽見聖人這麽突兀直接的一句,整個殿中眼波都跟着向這裏轉來,雖早有此預料,也還也被這激起千層浪的話語,驚得鴉雀無聲。

阿謝也還未能完全消化了他這簡單五個字中句複雜的意蘊,幾乎覺得是自己的錯覺……他是如果是這個意思,何必将式乾殿中一幹人等盡數滅口呢?還沒想透,只覺頭上陡然一輕,面紗已經被他揭去了,猝不及防撞入他平靜冷淡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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