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山
入山
崔氏就聽了這驚人之語,表情仿佛也無甚變化,溫和的目光還是從容不迫轉過來,看見了阿謝,似乎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搭着婆子的手站起來,慢慢走到阿謝面前,目光有些不可置信似的拉住阿謝有些冰涼的手,仿佛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不疑有他,将阿謝扶起來不肯松手。
阿謝直起身,見崔氏仿佛有意無意地将自己擋在身後,心裏一動。
“陛下既來這裏,想是已有打算?”說着太後微微含笑,回頭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阿謝,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鬓角,“可算回來了,也是該有個說法了……我記得先帝在時,是預備要封個郡主罷?”
阿謝不知有這一說,完全忘記聖人片刻前刻意誤導,驚得說不出話,幸而這也不需她說話。
崔氏說罷又回頭去看聖人,轉眼看聖人眼中血絲不少、滿面風塵的,到底自小養在膝下,不禁面露心疼之色,便有人絞了熱帕子來。
聖人接過手中,只略象征性地拭了拭,見崔氏已經一團和氣地拉着阿謝坐到榻上,阿謝倒是知道分寸,無論如何不敢,到底只在邊上小杌子上坐下了。
阿謝便又鄭重問過安,崔氏叫她不必拘禮,她依言将頭擡了擡,很快地觑了眼,仍将目光恭順地垂下。
端莊雍容的面相,乍看之下并不覺得是将半百的人。
阿謝聽着崔氏笑聲音裏還帶着些鼻音,倒并沒有意料中的起床氣。
“孩兒以為不妥。”
聖人出口又出意料之外,阿謝不明所以,倒也不很失望,明亮的眼神卻不由被他說的話吸引過去。
“若是皇伯父還在世,自然無話可說,但……又是隔了這許久,雖然殿下也覺得是,但到底無法證實血脈,若封郡主,只怕難平衆議。”
這話和他在車上說的全然不識一個口徑。
她自然不曾想到太後這樣花場面功夫,照說她已經是一國之母,毋須再違心地敷衍誰……可聖人這邊忽然一轉的話風,也說不出哪個更叫她意外。
不過,眼前的聖人和太後看起來,可并不像傳說中的那麽慈孝和睦。
阿謝當下垂頭,由着太後拉着自己的手,靜靜聽着他二人說話。
底下很快端了幾小碟子酥餅兼熱茶來,這會兒也發現來的不是時候,小心地将小案擺開,一點聲音也沒有,便又悄然退下。
崔氏沉默一會兒,朝阿謝笑笑,這才将阿謝的手松開,轉向聖人是面色也就微冷,“那……聖人的意思是?”
聖人看着垂頭斂目的阿謝,神色并無喜怒,說的話仿佛早已想好,“阿崔年紀大了,也不能長伴殿下。”
太後不語,半晌轉頭問下首的阿謝,“阿謝……你自己的意思呢?這麽些年确實虧待了你,你若是願意,我定要為你做這個主。”
阿謝見這火這麽快又燒回到自己身上,當下有些無措地望了眼聖人,見他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太後卻忙扳住她的肩,“看他做什麽?你只管說就是了。”
阿謝還是先含混的說道,“阿謝微末之身……蒙聖上救拔,不敢再望其他……”
太後只是笑,瞥了眼她,“我說你當得,你就當得……但這是你自己的大事,須得你自己拿主意。”
阿謝原先就知道這大約不能和稀泥過去,只好咬咬牙,朝太後一拜到地,太後面上仿佛有一閃而過的失落,便聽阿謝仿佛已下定決心,“阿謝願侍奉殿下。”
聖人面上也不因此而顯出滿意的神色,太後卻不能不發話,叫人将阿謝扶了起來,仿佛有些嘆她的不争氣,“你這傻孩子……”卻也不再多說,點點頭,“委屈你了。”
這算一輪機鋒過去,崔後這才叫聖人随意各樣都吃了些,耽誤這片刻功夫,點心都已經有些涼了。聖人看了眼窗外天色漸漸明朗起來,卻很沉得住氣,不緊不慢的接過茶盞來,又飲了一大口熱湯。
崔太後看在眼裏,情知他急着還朝、這口還是得自己來開,卻又故意等了會兒,見吊胃口也吊得夠了,才笑睨了眼聖人,還只是尋常笑語晏然,“說吧,火急火燎地往我這裏送了個可人……是又打我這什麽主意了?”
這口氣,倒似是無賴的小兒扯着母親的袖子,連着誇娘親今日如何如何地好看,以此來騙個街上的糖人似的。
聖人也很識趣地笑,見崔太後只一帶而過,也就順口接了下去,“實是連日戰事吃緊,太後若還體察侄兒,望暫回銮駕處置諸事。”
崔太後的笑容略無異樣,“聖人自小有主見,怎麽到大事上反倒糊塗了……早是該找個人替你收拾收拾後頭了。”
聖人已過弱冠幾年,非但未立皇後,連後宮都沒個水聲,太極殿的谏書堆了不知多少,聖人自來只是應付一句忠心可嘉,真追得急了,又痛心疾首地擺出前朝的例子,國母之立不可不慎,但怎奈國事繁忙,無暇深入考察,翌日再論雲雲。
這話還不是随他翻來覆去地說,前朝急了顧不得後宮,內院有事又推前朝,這會兒難得自個兒撞上來這個由頭,哪能這麽輕易了。
有這一說也是意料之中,聖人當下坦然笑着認錯,“是兒臣一向疏忽了,迎立中宮一事,更需母後代為操持為妥。”
見崔氏仍是微微含笑不動聲色,聖人往後大半個身子靠在屏圍上,雙手抱胸,勾着嘴角笑道,“若是請不得母後,兒臣也懶怠回宮了,倒是還随母後修行地自在。”
崔太後難得聽他這樣口吻,仿佛倒像是當年先帝在世時嘉福宮的裏情形,一愣之下,倒忍不住掩口輕笑,餘光卻不知為何掃過阿謝,當下不落痕跡地收了目光,指着聖人對姑子笑道,“看這說的,老身不答應,你還能賴在這裏不成?”
皇帝微微含笑,忽然極溫和看了阿謝一眼,轉頭朝崔太後道,“她年紀還小,有甚不是處,母後只看孩兒的面罷。”
他這好沒來由的一聲親昵,阿謝聽來就吓得幾乎頭皮一緊,當下就覺得周遭侍女的若有若無的目光忽然就往這裏聚了聚,連崔太後也忍不住嗔了皇帝一眼。
她被這兩人一個暧昧不明、一個不無贊許只做不知的目光看得面皮微微發紅,心中對于二位的演技着實是甘拜下風。
崔氏微微含笑,瞥了眼垂目立在不遠處的金昔,正想叫她去傳阿崔上山,忽然想起什麽,目中眸光一動,徑直轉頭問聖人,“阿崔呢?怎麽還沒來?”
聖人看着阿謝溫順地立在太後身側,微微含笑一欠身,“快了。”
崔太後搖頭,眼角的細紋眯起無奈的笑,“我就知聖人素來是周全的。”
說到這阿謝才明白了,心裏卻不由有些懊惱反應得有些遲了,方才說去請了的可不就是這位崔氏娘子。
崔氏大宗嫡出的長女,若說起帝京的閨秀,第一個想到的,除了這位再無旁人了。
聽聞崔太後當年亦是這等的風華動京師,若忽略不計後來小小的插曲,掌後位多年,皇侄又奉為皇伯母皇太後,真正是一生的榮華順遂。
既然正事都已經說完了,寒暄不了幾句,很快便聽崔太後道,“聖人還要回朝聽事罷?我也不多留你了,路滑,這會兒滿打滿算夠你回宮,莫要貪快。”又叫過內侍仔細囑咐了,叫将還冒着熱氣紅豆糕包一碟帶上,親送聖人到殿門口。
等遠遠地看不見人了,這才叫放下簾子來。
阿謝知道這會兒才見真章,将頭更低了些,崔太後卻還是很溫和的看了她一眼,搭着她的手轉回到榻上坐定,“阿謝?”
她忙輕聲應了,頓了頓,崔太後自顧自地又飲了小杯,也無更多的話。
金昔姑姑邊指使人收了食案,邊給崔太後重上了壺熱騰騰的酽茶。阿謝便接過那鐵壺來,穩穩拎着提梁,替崔太後再斟了半滿,留了一截防薄瓷杯壁燙着了手。
崔太後含笑看在眼中,接過來,卻并不飲,擡眼溫和地對她說道,“你今日必定累着了,先去歇罷,這也不差你一個。”
阿謝忙笑說不累,崔太後笑笑,卻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問過金姑姑已是收拾出個房間來,叫領着謝令容去了,指尖慢慢轉着杯沿,“也不急在這一時,往後多的是時候。”
等金昔送了人回來,崔太後仍是含笑坐在原處,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面色與方才并無任何不同。
金姑姑卻到底沒有這份淡然,面上幾分複雜,張了張口,卻叫崔太後截住了,“使個軟轎,先去山下先候着阿崔罷。”
“傳我?”
這才清晨早鐘響過,崔宜還微阖着雙目,跪坐在屏風後的席上,由着侍女往額上染着胭脂,聽見前頭院子裏來報說內侍傳喻,只“嗯”了聲,連眼皮也不曾擡一下。
聆泉剛走到簾子下,聽見外間又這麽說,手擺了擺叫住後頭跟着的幾個,等傳信的人走遠了,這才一道把捧着朝見的衣衫裏頭走出來。
崔相宜面上略無驚訝之色,轉眼看着案中深青錦服,由着侍女替她層層穿上,走出屏風外頭,見前院的那位抱着四娘,不知何時已坐在榻上候着,和對面的乳娘懷裏的嬰兒大眼瞪小眼。
她也不意外,不鹹不淡地上前問過安,就自顧自在榻上坐定,說不上不算恭敬,只不失禮罷了。
紀吟早知這個前頭娘子的女孩兒性子向來有些不可說,相公又憐她年小失母,自來寵得上天似的,能如此已算是頗給面子了。懷裏的四娘倒是毫無所覺,大眼睛眨啊眨,咿咿呀呀就往大姐身邊的小侄女兒身上撲過去。
相宜嗔了她一眼,伸手接住,将她抱起來坐到乳娘身側,着才覺得這小家夥又已經沉了不少,眼見着扭股糖似的在自己懷裏撲騰着,拉都拉不住,倒是又不想着那個肉乎乎的小人兒,只要阿姐了。
繼母笑得雙眼眯起來,“大娘穿着這吉服,倒是越發顯得出落了。”
崔相宜由着四娘肉嘟嘟的小手扯着自己她晃啊晃的,聽見這話也不以為意,還只沖着小妹眨眨眼睛,聲音卻只淡淡,“阿娘又說笑,我哪日拜問姑母不穿這身,還能穿出花來不成。”
紀吟碰這不軟不硬一個釘子,也不惱,有的沒的扯幾句,轉頭仔細問了聆泉東西都帶齊了不曾,這才仿佛不經意地笑道,“廚下正蒸了枇杷膏,一并帶些罷。”
相宜捏着四妹小臉的手頓了頓,瞥了眼案上擱着的黑漆螺钿八寶食盒,遂伸手将四妹抱給乳母,手随意理了理被揉亂的衫子,聲音已經不掩飾地冷了下來,“母親想說什麽?若特為來給我送這匣糕,我已見着了。”
紀吟年紀其實只比她大了一輪,眼看着這個繼女就要及笄嫁了,更沒必要在這會兒惹出不痛快來,當下面上笑意更顯親厚,往前略傾了傾身子,聲音卻壓低了些,“看你想哪兒去了……你這副七巧玲珑心,但凡能多放在自己身上些……”
才說兩句,見相宜面色已陰了下來,紀吟也只好把剩下的話咽回去,重牽了四娘的小小的手掌起身,“我也不多擾了,你自收拾了去吧,怕是候着呢……雪日行慢着些。”
太後畢竟是她嫡親的姑姑,自小看着她長大的,不論從前在嘉福殿還是寺裏,每月總要去上兩遭,應夢寺裏她一應要用的物事也都備得,其實不需特為準備什麽,崔相宜看了眼,另吩咐了多帶幾身新制的衣服,就要動身。
卻有個沒眼力的小侍女,怯怯的捧着前頭夫人帶來的枇杷膏,“大娘,這枇杷膏……”
崔相宜臂上挽着件披風,腳下頓了頓不曾回頭,聆泉沒好氣地轉頭橫了眼,那小丫頭心知說錯了話,讪讪地住了口。
直到了山腳下,看見姑母老遠派人迎出來的軟轎,崔相宜臉色才算稍霁些,息姑姑前言不搭後語地講了半天,也未把這事講明白了,她卻噙着笑極有耐心地等着說完了,這才不緊不慢地問道,“這會兒人呢?”